《綠洲》2025年第5期|白琳:棄子
1
我父親離世前曾經是一個鄉村醫生。他在縣城的診所里工作過幾年,診所真正的老板是縣人民醫院的一個內科大夫。他們是發小。內科大夫在體制內工作,不能用自己的身份私營診所,所以名義上這個診所是我父親的,實際上他每個月只有幾百塊錢的工資。即便這樣,我想我父親還是對他的成就感到滿意。他把自己從一個貧困山村的深坑里拖了出來,來到了這個文明社會的前哨站,在那里他可以為人們做一些有用的事情——檢查他們受傷的身體,推薦藥品,打針注射。
一開始他經常需要內科大夫的幫助,但很快就上手了,他甚至買了大量醫學書籍,讀了一本又一本。他說自己在這方面很有天賦,是時代和家庭沒有給他機會。他進入這個診所之前不知道生命存在的理由,現在他知道他活著就是想要成為一個醫生。只不過一切似乎都有點遲。他對于人生的理解一直比自己的朋友緩慢,只因需要獨自摸索,對方卻似乎生來就有方向。內科大夫的父親是村里的赤腳醫生,他初中之后就聽話去了一個醫專念書,畢業后因為親戚關系,在縣醫院有了編制,成為了一位名副其實的大夫。
內科大夫名義上是小診所長年坐診的大夫,但后來他把大部分工作都甩給了我父親。診所里更多的是輕微病癥的病人,面對更大的創傷,有些人選擇回避,有些人選擇放棄,只有一小部分人格外重視,這樣的人從不會在這里出現。我父親把這間診所當作自己的事業仔細經營,開業以來,生意一直很好。不多久,內科大夫又盤下隔壁的店鋪,改造成輸液打針的區域,尤其到冬天,頭痛腦熱的人似乎很多,這個房間每天都人滿為患。很快我父親就忙不過來,他們雇了一個中學輟學的年輕女孩當護士,她在紫色緊身毛衣外面套了件白大褂,顯得格外專業。對這個女孩子我父親十分熱心,將自己學習到的一切醫學知識傾囊相授。
對我父親而言,那是一段明媚的時光,但好景不長。兩年之后,這段關系迎來了拐點。女孩的肚子大了起來,她哭鬧到人民醫院內科大夫就職的部門,拿著一把方頭菜刀,聲稱如果對方不娶她,就當場割開子宮,把孩子拿出來。這件事在小縣城引發軒然大波,后來她還是沒讓對方離婚,卻在醫院里生下了一個兒子。幾個月之后,內科大夫的老婆意外掉入井蓋,后腦勺磕著一截凸起的鋼管,一周之后宣告死亡。不到半年,護士轉了正,別人都說她好運,名副其實地成了診所的老板娘。
我不知道我父親是逃離還是被驅逐。他灰溜溜地回到了家,很長的一段時間都郁郁寡歡。很多年后,我辨別出這是一種情傷。街頭巷尾絮絮閑話里,有一個版本關于我父親:他們說那個孩子不是內科醫生的,孩子是我父親的。他們說醫生沒有生育能力,不然也不可能頭婚好幾年都沒生,二婚十多年也再無動靜。
我母親因此和我父親吵了許多架。最傷人的恐怕不是辱罵我的父親與那個女人是一對奸夫淫婦,而是說那個女人趕走了他。
“你說你賤不賤,”我母親冷嘲熱諷說,“人家就是利用你,你還當真?!?/p>
這是我文明的概括,我母親用方言講出的是另一番流暢的羞辱,應該是對事實最無情的揭露。因為我父親聽到這個才會暴怒。他用拳頭對付我母親的時候,我感受到了她碎裂的骨頭里迸發的快意。
我父親最終沒有逃離貧困的山村,但是他也有樣學樣開了一家“診所”。之所以加上引號,是因為它從各個角度看都不規范,常年遭受村里大小干部的勸退、各種部門檢查和關停的風險。這個診所既沒資質,也不賺錢。來看診的人只求心理安慰,有人聽說只是普通感冒,連藥都不買就走了。我父親一直過得很落魄,診所讓他遭了很多罪,但是開開關關,他始終沒有放棄。
其實,也并非沒有所謂的安慰。醫生這個頭銜所賦予我父親的,是一種傳遞權威的力量,一種春藥。我父親不是醫生,卻始終以醫生的身份認知自己,這令他感到興奮。對他睡過的女人來說,一定也可以感知和他一樣的興奮。無論如何,這是我的理解。我認為階級和復仇是驅使他與女病人上床的原因,他一直在村里的婦女身上尋找什么。甚至他可能覺得這是他應得的。
因為混亂的關系,他被打過很多次,已經聲名狼藉。也許我在村子里還有幾個弟弟妹妹,但我母親只有我一個。
我對父親的記憶總是明暗交替的畫面。他經常在天亮前醒來,冬天,一切都顯得更黑暗。有那么幾年總是停電,他起來的第一件事是點著蠟燭。那支在清晨初生的昏冥里點起的燭火喚醒了我,通過嗅覺而非視覺。我總是很敏銳地捕捉蠟油燃燒的味道,而那個被光打亮的角落卻屬于他自己,他的每一天隨著它重新開始,頹敗地滴落。蠟燭站在低矮的銅燭臺上,透過橢球形小燈罩安靜地亮著。
有時候火光搖擺不定,他激動地來回走動。嚴肅中透露著憤怒。
我十一歲時做了一個夢。我在曠野中奔跑,上氣不接下氣。跑著跑著,我看到父親出現在山坡的盡頭,他朝一個女人招手。我的心猛地一跳,涌起一種無法描述的情感,我知道我在畫面之外,他看不到我。他很遙遠,但我可以感受到他的狂喜和恐懼。他把繩索套在女人的脖子上,牽羊一樣牽著她,似乎無比幸福,同時又感到痛苦與憂慮。我莫名其妙在夢里與這些情感血液般交融在一起。
我在沉睡中昏迷了過去,喪失了三天完整記憶。后來我的狀況也不好,大約有半年都在忽明忽暗地活著。我患上腦膜炎的那一晚,我父親死在診所里。我沒有見到他最后一面,我好起來的時候,他已入土為安。但是,村子里關于他的傳說經久不衰,有人說他死于自殺,也有人說這是一場謀殺。當然,人們更相信后者。到現在我都不知道他死亡的真正原因,我奶奶說他酗酒過度,是醉死的。而更多曾親臨現場的人說他橫尸病床,喉嚨上被綁了一條長長的麻繩,但兇手至今都沒有找到,或者說根本就沒有人認真搜尋過。大家都說應該是他睡過的某個女人的男人。
我母親很快就撇下我,一個人去廣州打工,我跟著寡居的奶奶生活,被指指點點了很多年。我偶爾覺得故事的完成,也許并不來源于個人敘事,而是旁述的累加。我聽著這樣那樣的閑話,拼湊出了自以為是的記憶。我以為是這些記憶影響了我,而可能真正塑造了我的,僅僅是旁觀者的語言。
自那以后,所有事物都在極力蛻去關于我父親的記憶痕跡,連那盞他總會親手點起的燈也不想與我有任何瓜葛,被塞在櫥柜的角落。并不總會停電了,但有那么一兩次回到家時,它就那樣在黑暗中自顧自地燃燒著,并不能照亮全部的空間,甚至只能營造一個小小的光影,讓我再次感知離別的空虛。我坐在窗前燈下,看著窗戶發呆,在這突如其來的死亡的貧瘠之中,想象著外面世界可能還會有點屬于我的東西。然而也許從根本上我就知道,我看不到外面,我面前只是一面堅實的墻壁。
我奶奶說我和父親一樣聰明。她在兒子的悲劇中學到了一課,也在長年累月的痛苦中覺醒。這是一種開天辟地式的靈性躍升,她一下子跨越了她的局限而充滿智慧,她告訴我一定要好好讀書,只要我能讀下去,她就會一直供我讀書。
她信守諾言,一直到我考上大學,花光了她所有積蓄,畢業時才知道她把宅基地也轉讓出去了。她走得安詳,是自然死亡,片瓦不留,也是與這個世界最痛快的訣別。而我的母親僅在高中時回來看過我一次,說她要結婚了,她給了我五千塊錢,跟我說以后不要再聯系,我不是她的孩子,我只是她從鄰村一個十四歲早育的女孩子那里抱來的棄子。
2
“我說了這么多,你一句話都不講嗎?”我停下來問。我感到口干舌燥,手里還握著半瓶礦泉水,但我一口都不想喝。
當我向她講述這一切時,她正在打包行李。光線很暗,只開著盞壁燈。我望向窗外,玻璃上印出她忙碌的微弱痕跡。
她拉好拉鏈,將行李拖到走廊盡頭。她沒有坐下來,而是站在塑料垃圾桶的旁邊,她幾乎淹沒在陰影里。
“你為什么跟我講這些?!彼磫枴?/p>
“不知道?!蔽艺f。我被問題難住,花了很久的時間思考。就那樣在玻璃中看我們的身影。我看得更多的是我,因為我對自己感到困惑。我想,我告訴她這些也許是為了博取一點同情,也許是為了我的此刻辯解:你看,我并不是愿意成為一個殘缺的人,如今發生的一切都有充分的理由。
但我知道她沒有耐心聽。
“我跟你說了,我很累?!彼貜椭粋€半小時以前對我講過好幾遍的話。
我的故事完全沒有演繹出任何作用。我本來已經感到輕松,卻因為她頹敗的短句再次緊繃。肌肉全部皺在一起。我總會莫名其妙被情緒吞噬。
“為什么?”我問。
“我已經聽煩了?!彼蛔忠痪湔f,“這不是你第一次講你的過去,這一年以來,你講了許多遍,每一遍其實都不太一樣。”
我頭暈腦脹,肌肉酸痛,渾身穴位像被堵住。在陰影里,廣泛色彩層次超越了肉眼所看到的,她只剩下一個戲劇性輪廓線。我失去了希望,她卻走了過來,在沙發的另一面坐下。這不是我們的沙發,米黃色的粗布,紋路鮮明,每一個座位上都墊著一片厚重的有桃心圖案的圓形坐墊。
“我們不要吵架了。”她說,“你也不要走了,我拜托你留下只不過因為我不想丟臉,一會兒她們回來,我們最好要保持體面。我們明天就回去,有什么明天再說。”
我不喜歡住在別人家里,但我別無選擇。這間公寓靠海,對面的海灣安靜得像池塘,她的朋友說最近是完美天氣,沒有臺風,溫暖而不炎熱,天空蔚藍,萬里無云。朋友發出邀請時顯得如此真誠,令人實在無法拒絕。她們是大學同學,但畢業之后十五年一直沒有相聚。我們到達的當天晚上,她說同學垂下頭給我們找拖鞋的瞬間,她看到那叢赤褐色頭發的底部已經花白。不知道是不是隔音不好,第二天同學把頭發扎成了一個發髻。兩天后的周末,迎來了另一位老同學,當談話轉到以前的老師和某某發生了什么事時,那兩個人大笑起來,我們感到被冷落了。
三居室房子雖然偏僻,但位于海濱。雖然很安靜,但房間里充滿了令人煩惱的歡笑。旁邊有一家酒店,六月份,每晚房價已經飆升到了接近四百塊。我拿散步作借口背著她去看過,回來時詢問她要不要搬出去,結果又一次爆發了爭吵。
“搬出去她會怎么想,這算什么?”
“那么我自己出去住,這里讓我覺得不便?!?/p>
“你走了,讓她們怎么看我?”
“你不必帶著我?!蔽艺f,“沒必要展示給別人?!?/p>
她看我的眼神是我以前從未見過的,比聽說我把單位集資買的小單元房賣給了一個在火車站認識的人還要尖銳。
“我淪落到這種地步,現在連在老同學面前都沒有尊嚴?!彼f。
就是這樣開始的。她畢業于一家有名的舞蹈學院,同學們大多留在大都市,只有她折戟在了縣城。她回鄉不是因為我,但是現在,她把這份遺憾算在我頭上。
中間人介紹我們認識的時候說,她有過一段婚史,還有過一個孩子。“你覺得能接受再處,不能拿這個刺激她?!蹦侨苏f,“孩子在北京,人家不給她了。他們當時也只是辦事,并沒有領證。更何況,都已經十幾年了,人家再也沒有聯系過她。算算,這會兒孩子都該上高中了。”
她是個有故事的人,但我們結婚以來,她從不講述她的故事。她懷孕的時候還在念書,只有十九歲。和前夫在北京辦了場婚禮,三個月之后被遺棄在了醫院。男人的母親抱走了孩子,她找上門看過兩次,并沒有要撫養權。她連自己都顧不周全,更不敢損毀孩子的未來。
一年以來,每每對上她無意間流露出的冷漠神態,我都會想,這也許是一場騙局。我想,如果有一天她愿意說一說她的過去,我會這么為她分析:那個男人只是想要一個孩子。
但她從未給我這個機會。
她的同學回來的時候,我們已經收拾好情緒,把行李挪回臥室,表現得若無其事。她們客氣地問我們是否要一起用餐,她迅速微笑著拒絕了,說我們想要出去散散步,順便找家餐廳過二人世界。
“真羨慕你,還可以在婚姻里戀愛?!逼渲幸晃徽{侃道。很快,那兩個人就把我們撇在一邊,在廚房里忙著收拾海鮮。她們看上去格外親密,她躲回了房間,說去換件衣服,可是很久都沒有走出來。過了會兒,我走進屋內,看到她趴在床上,已經睡著了。
這個小三居是同學買來度假用的。我想可能原本只邀請了她來,我的出現令其意外,應該也有不快。女同學的生活狀態都還不錯,一個在師范大學工作,一個在省文旅局任職。只是她們都已經離婚了。
我陰暗地想,也許,她帶我來,只是為了展示:看,我結婚了。我沒有被過去拖累,我還有人要,我還能堅強地活著,我沒有受到過去的干擾。我還可以擁有幸福。
當然,這只是我的猜測。
她打起了鼾,睡得很沉。那兩個同學的親密折磨了她,但她不愿意承認。而我對她再一次講述我的過去的時候,是想要獲得什么呢?是一份理解,還是同情,或者只是想要告訴她我也是個可憐人。夠了,算了。不要再折磨我???,多么可憐,我也是一個棄子。這世界上被遺棄的不只有你,還有我,還有更多人。
好像又不僅僅是這個。
傾訴是一種習慣。我對很多人傾訴過,但我沒有好起來。我想起她說我的每一次講述都不一樣,我自己沒有察覺哪里不一樣。但我恐懼發問,我不想聽到答案。
其實,在我眼中,她并不比那兩個同學差。她身形保持得很好,臉上也沒有什么皺紋,頭發也仍舊很黑,沒有多少白發。她穿得大方得體,衣服的質感看上去也比她們講究些。她在縣城里開了個舞蹈班,生意不錯。她的大學是她的招牌,也讓她的故事天羅地網一樣鋪蓋到縣城的每一個角落。中間人說對她有意思的男人很多,比我條件好的也不少,但幾次介紹,她都沒有意愿,唯獨同意和我見見。
“你也不錯,有編制,人長得也很排場。”中間人熱心道,“咱也就直說,你家庭也比較簡單,人家可能也怕復雜?!?/p>
結婚時,我四十歲整,她三十五歲。我們都是第一次經營家庭。中間人說的沒錯,我家庭簡單,幾年前母親去世,我也是半年后才知道。她后半生過得還不錯,在南邊嫁了一個靠譜的男人,繼子是個法官,對她比較孝順。有一天我收到一個快遞,拆開看到里面有張照片,還有一封短信:阿姨已經過世,她臨終前強調說不要聯系你,我答應了。老人走得很安詳,從發病到去世沒有幾個月,其實也是好事。這半年來,我很猶豫,覺得怎么也得告訴你一下。昨天我父親給我打電話,說從阿姨手機里看到了你的地址電話,她一直有你的信息,我寄給你一張她滿意的照片,留作念想。
我真的孑然一身了,我感到了一點松弛,也有一點失落,我母親——如果還算的話,和那家人待在一起近三十年,所付出的情感能量遠超于對我,更何況我也不是她親生的。這種念頭一晃而過,因為早已習慣,所以沒有特別地悲傷。不過,也就是在這個時候,我忽然想要擁有一個家庭。在此之前,我認為我不會結婚,也不會生育。盡管我不知道要在婚姻中獲取什么,我以為有了家庭,無處著落的空虛會得到緩解,但出乎意料,我感到更寂寞了。她是冷淡的。這時候我才知道,我想要更多。
3
我們一早就把行李拎下樓。
“你確定不要跟她們說一聲?”我問。
“嗯,不了?!彼f。
“你不維護這個關系了?”
“不了?!彼趾仙虾髠湎涞纳w子。
接下來的兩個小時,我坐在副駕駛座上,她開車。從我們離開這個城市的標志性大橋開始,天空中就飄下了雨絲,一開始只是牛毛般細密的線條,然后突然下得很大,即使雨刷奮力刮著,擋風玻璃上也被瓢潑大雨澆得一片模糊。
“我什么都看不見了。”她有點緊張地說。
“下一個休息區,換我來開。”我仔細看著路牌,讓她拐下匝道。
“你確定你能開那么久的車嗎?”她問。
我的腰椎做過手術,很難久坐,更不要說開車。我們在休息區停下,她去洗手間,我在一個被雨水烘出更多油膩味的餐館坐下,手機上有暴雨預警,就在這個時段,高速路被封了,地圖顯示開車回去大約還需要六個小時。
“我們得下高速。要么就在這里等,看看兩小時后是否能夠解封。”等她回來后我說。
“雨會停嗎?”
“不知道?!?/p>
我們各自默默吃了一碗牛肉面,湯里的醬油很咸,還有方便面料包的味道。她不斷翻看著手機,告訴我天氣預報上顯示紅色暴雨警告,根本無法預期接下來會怎么樣。
“如果我們走得越晚,就會遇到更多的積雨路段?,F在已經這么暗了,天應當黑得很早?!彼龖n心忡忡道。
“我們不應該今天回去。”我說。
她的臉色陰冷下來,不再講話。我很奇怪,為什么會有這么多憤怒。我是說我自己,我總是在平靜中儲存過量的憤怒。
我打開手機,刷著一些視頻,一個又一個,嘈雜的聲音不斷交叉變更,我調小了音量。其中有兩分多鐘的片段,講一個自閉癥患者被安排和一個唐氏綜合征患者相親。對方的長相或興趣是什么并不重要——雙方父母已經認可了他們,已經準備好發生性關系,安定下來,相互照應。
“不好意思,我可以打擾你們一下嗎?”我準備切入下一個視頻時,忽然有人在我頭頂問。
我側了身,看到一個背著巨大行李的矮個子女孩,她的背包集裝箱一樣豎在身后,堅挺沉重,甚至比她都高,她嘴唇發紫,有些脫皮,她沖我笑了笑,繼續道:
“不好意思,我想問一下你們準備去哪個方向。”
我猶豫了一下,告訴她我們準備回源山。
“啊,太好了,”女孩興奮地說,“我是馬坊鎮的,就在縣城邊上。”看到我們有些詫異,她繼續道:“我問了好幾個人,去的地方都不一樣,我本來想著盡可能找個最近的地方,沒想到這么巧?!?/p>
我想我大概了解了她要表達的意思,拒絕道:“我們暫時還沒決定要不要走,而且今天天氣很不好,我們不想冒險載人?!?/p>
“如果現在不走,待會兒國道上應該有更多的車,這種天氣很容易因為各種原因堵起來。”女孩勸說我們,把目光投向了我的對面。
她沉默不語,把視線別向一邊。我知道這是明確的拒絕,卻不由自主跟著望過去,發現不知什么時候,這個進來時還冷冷清清的餐廳里一下子多了很多人。
“這樣好不好,我來開車?!迸⒉灰啦火垼谛厍暗男“锓鲆槐咀C件,“我有B1駕照,我來駕駛。不好意思我剛才聽了你們一點對話,這個路我應該沒問題。我開過兩年貨車,有技術也有經驗?!?/p>
我剛想再次開口婉拒,“我們走吧?!彼鋈徽酒饋?,指著女孩說,“讓她開?!?/p>
“還是我來?!蔽艺f,但我一站起來就感到腰后側酸疼。我用手捋了捋腰部,她把鑰匙遞給了女孩。
我們拐上國道,雨點打在車頂上的聲音震耳欲聾。她坐在后排,我仍在副駕,緊張地看著女孩的操作。在停車場,她簡單熟悉了一下車,就老練地上路了。她開得很穩,一看就是有經驗的司機。
“你一個女孩子怎么會想到要去開貨車?”我忍不住問。
“這個啊,我爸爸就是大車司機,我十四歲時他就偷偷教我學車了,一滿十八歲他就叫我跟他一起搞運輸。我說我還得上學呀,他說上那學干什么,最后還不如開車掙錢多。”她輕松地笑著說。
氣氛不知怎么松動了一些,我們三個一起在暴雨中顛簸前行。一輛卡車駛過,我們的車在它身后顫抖,突然,另一輛卡車從我們右邊的車道上擠過來。它的車身不斷扭動,像是打了滑。有那么一刻,我確信我們都會死。
然而并沒有。女孩踩了油門,急打方向,箭一樣從前車的縫隙穿過,繼而我們聽到了后面發出巨大的轟鳴。我轉頭去看,發現后座上的她閉著眼睛,臉上滿是驚恐的神情。女孩卻依然冷靜:“唉,那個人可能不行了,我以前遇到過這種情況?!?/p>
她雖然說著話,卻直視前方,非常專注。雨刷呼呼刮著,我們好久都沒有再吭氣。后面的車越來越少,她抬眼看了后視鏡,說還好我們提早一步,不然現在就被堵死了。
“你從哪里回來的,背著那么大一個包?”我再次忍不住好奇。
“我啊,剛從澳洲回來?!彼珠_嘴笑,還很激動,“我在那邊打工,昨天剛下飛機,我就想著試試能不能搭車回家,前一個車主是我在機場遇到的,把我放在這個服務區,然后我就遇到你們,你說巧不巧,完全順路。我真是太幸運!”
“你在那里做什么?”大約是很意外,后排的她忽然開口問。
“你說澳洲嗎?做的可多了,去農場除過草,擠過奶,主要是開運輸車?!迸⑤p快道,“不過最有意思還是在咖啡館打工,可以學語言。啊,對了,我還有個小紅書,你可以搜到我,現在有六千多個粉絲,我就在上面寫我的經歷。”我在她的指導下找到了賬號,刷了幾個頁面,她文筆也不錯,其中一篇筆記寫著:
意大利燴飯。我們縣里有個西餐廳,讀高中的時候特別火,我吃不起。有天我媽媽來學??次遥形缫欢ㄒ胰ツ抢锍燥垼艺f我不喜歡吃,后來她也將信將疑,我們倆去了旁邊的一個蓋澆飯館。當時她已經病了,后來她就不在了。我現在也吃到了意大利燴飯——誰知道正不正宗呢,又不是在意大利吃的,味道很好,但它并不是神的食物。我今天,在一個燈光明亮的城市里享受了一頓美餐,我坐在這里想到了我媽媽。燴飯成了一個會令我感傷的食物,而這座城市的石頭就像米粒一樣,永遠軟化在周圍的液體中。隨著時間的推移,它成了一個關于死亡的回憶,一個生命不可重復的時刻。碰巧是意大利燴飯,它也可能是別的東西。
“寫得很好?!彼谏砗笳f,聲音里帶著一點柔情。她究竟讀到了什么樣的文字我不清楚,但我想這女孩有種穿透力。
“你離家那么遠,卻能獨自完成這么多事情。不容易?!蔽腋袊@道。
“唉,也沒啥,就是自己瞎想瞎弄?!迸⒙牭娇洫労荛_心,“我早晨在機場,找了好多人問,那個比在服務區找起來麻煩多了。愿意捎我一程的是個小姐姐,她租了輛車。我在車上跟她聊天,她說她回國是因為她爺爺死了。她前段時間在埃及,她家里一直打電話叫她回去。我問她這么晚能趕上爺爺出殯嗎?她哈哈一笑,說趕什么趕,已經出完殯都快兩個星期了。我說那你還因為這事兒回來,她說也不全是這個事,她博士讀不下去了,她回來退個學,不然在外面她導師一直打電話折磨她。是個女導師,各種索要錢財的精神病——她說的,她罵了一路她導師,講話可臟了,你看她長相完全看不出來?!?/p>
也許是在外面待久了,女孩的談吐完全不像小縣城出身。我可以感覺到后座上的她有了聆聽的興趣。
“你怎么想到要出國,怎么出去的?”我問。
“我小時候就想到國外看看,大概小學的時候。哪里都行,就是去看看,但我知道我家沒條件。小地方出身,哪敢想啊。后來我媽死了,我爸一直讓我跟著他出車,錢也都是他拿著,我跟他干了快有十年吧,自己手里也就只有不到兩萬塊錢。其實我們賺得不少,感覺生活也沒什么改善。有一段時間我沒事干,想要報個線上外語班,想讓他贊助我點,結果他說他沒有。他還說學什么外語,沒用。我說我想出國看看,他說我沒那個命。唉,我那時候可難受了。知道為什么嗎,平時我都不和他計較了……”她嘆了口氣,語氣也仍然是輕松的,“我知道他有個相好的阿姨,我不知道是好在我媽過世前面還是后面,那個阿姨人家有正常家庭,也有個女兒,比我小兩歲,前年出國了,我爸給了人家十萬。我姑跟我說的。她跟我說這個是來給我說親,讓我別把錢都攢在我爸那里。然后那會兒我就想,算了,我還是靠自己吧,我就在網上加了一個群,里面有很多人分享自己的經驗,我就照貓畫虎,報了班,語言過了,花了八千塊錢找中介給我辦簽證,去了之后那里有幾個網友迎接我,也沒被坑騙,直接就工作了,挺幸運的?!?/p>
“你看著挺小的,但是你說你開車已經十年?”
“我不小了。”她嘿嘿一笑,“再過幾個月我就三十二了。”
雨并沒有要小起來的跡象,反倒是轟轟烈烈地瓢潑著,我的眼前一直霧蒙蒙一片,但奇怪的是,駕駛者是一個完全的陌生人,而我們似乎都感到心安,我看到她在后座上一直閉目養神,不知道是專心聆聽還是已經睡著了。
過一陣子,后面陸續又有車輛追上來,女孩仍然穩健,我們都不再交談。在勻速行駛之中,我的思緒遲鈍且飄忽,不斷做著糟糕的預設:在這樣的道路上,大雨滂沱之間,我們——如果出了車禍,如果,我和這個女孩都活了下來,只有后排的她死了,該怎么辦?沒有她,我們的生活會怎樣?我要安排她的葬禮,女孩會來幫我嗎?還是說她會頭也不回地背上她的行李離開。那時候,我可能會后悔沒有問為什么:為什么你要回到家鄉,為什么不繼續在澳洲的農場里快樂地活著。
女孩悠然自在地打著方向盤,穿過一輛又一輛貨車,加速減速并道,她太有經驗了,在她手下,這輛行駛在暴雨中的車輛異常安穩,可我一直在想我們發生車禍的事,每一種可能性里我都沒有死。山道的拐彎令我暈眩,我強撐著倦意,還是在某個瞬間失去了意識。等我再次醒來的時候,天色已經快要黑了。
“我們再有一個半小時就到啦?!迸⒁娢倚褋?,愉快地說。
雨已經下得小了些,她也醒了,我們都想上廁所,于是打算在一個加油站停車,結果等我們到達時,加油站已經關門了。女孩查了查手機,說高速已經重新開了,我們要不要在加油站里休息一下重新上去,她同意了。她顯然也好好睡了一覺,在停車場,我們兩個走下車的時候都神清氣爽。雨基本快停了,她伸了伸手臂,深呼吸幾口,沖我說:“空氣挺好的。”女孩拿著一個巨型保溫杯去打熱水,我們站在環形道邊等待,兩個穿著黑外套的青年從垃圾箱后面走出來,一個戴著棒球帽,一個染了黃白色的頭發。他們一邊拉著拉鏈,一邊說:“這哪里像是夏天,凍死了?!?/p>
六點剛過,我們從高速收費站下來,女孩說在這里她再想辦法搭車回鎮上,我的妻子卻說她可以把她直接送回家。我們再一次調換了位置。妻子去開車,我從副駕上挪出,女孩坐了上去,她表達感激,說自己愿意支付一半的油費和過路費,但我們沒有同意。鄉下沒有很多燈火,卻有下過雨之后獨特的草木清香,我們把四扇窗戶都打開一點,心情都格外地愉悅,我的妻子甚至哼了幾聲歌曲,我沒辦法捕捉那是首什么歌,但我捕捉了她的放松。在鎮子上的一個診所前,女孩執意要下車,說從這里走路不到五分鐘就到家了。我們沒有再勉強。我從后備箱里取出她的行李,和我預料到的一樣,很重。當時是她自己放進去的。她把包重新套回自己身上,扣上腰扣,我妻子從駕駛座上拿回女孩的水杯,她接過抱在懷里,我們看著她走入診所旁邊的小巷,那時候離我們到家也就不超過半個小時了。

白琳,在《收獲》《當代》《花城》《芙蓉》等刊物發表中短篇及長篇小說,作品入選收獲排行榜,城市文學排行榜,《北京文學》年度優秀作品等榜單。獲新經驗散文獎、趙樹理文學獎、歐陽山文學獎、華語青年作家獎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