圓桌訪談 報告文學:在轉型中突圍
主持人語:
報告文學自誕生以來,其發(fā)展始終與中國現(xiàn)代化的歷史進程緊密地結合在一起。在眾多的文學藝術體裁中,報告文學無疑是最直接、最迅捷地記錄中國式現(xiàn)代化進程、講述中國故事的文體。也有人稱之為講述社會時代和現(xiàn)代化發(fā)展經(jīng)驗的“主題報告”。在高度媒介化的當下,報告文學叩問時代真相的傳統(tǒng)尤為凸顯。越是自媒體洶涌澎湃的年代,越是需要真實、客觀、有力的敘事,一批兼具真實性和文學性的優(yōu)秀報告文學作品應運而生,回應著大眾讀者的閱讀期待。當前,時代召喚報告文學由文學創(chuàng)作中的“輕騎兵”向書寫時代精神的文學“重器”轉型——備忘錄、風物志和心靈史成為題中應有之義。就此,我們邀請報告文學作家、評論家徐劍、黃傳會、丁曉原、李春雷、丁曉平、李琭璐、傅煒如,就報告文學文體內涵與外延的拓展,表達技法的創(chuàng)新,及其在與時俱進的轉型過程中所面臨的問題、困難與寄望,以圓桌形式作一梳理探討。
與談人:
徐劍(中國報告文學學會會長)
黃傳會(中國報告文學學會原常務副會長)
丁曉原(中國報告文學學會副會長,蘇州工學院教授)
李春雷(中國報告文學學會副會長,中國作協(xié)報告文學委員會副主任,河北省作協(xié)黨組成員、副主席)
丁曉平(解放軍出版社副總編輯)
李琭璐(《農民日報》社主任記者)
傅煒如(《江南》雜志社編輯)
主持人:
杜佳(中國作家網(wǎng)記者)
中國作家網(wǎng)記者:報告文學作為一個文類,在記錄時代、反映現(xiàn)實的創(chuàng)作實踐中有其不可替代性。您的記憶中留有哪些突出報告文學定位與功能的經(jīng)典作品?
徐劍:報告文學是帶有史傳性質的時代備忘錄,筆觸所涉,不僅有國家大事、重點工程、社會歷史變遷、時代新生事物,同時,也有百姓煙火和人生命運的跌宕。
1919年,美國記者《震撼世界的10天》面世。隨后瞿秋白先生到蘇聯(lián),開啟了中國現(xiàn)代報告文學的先河。
上世紀三十年代,茅盾先生對報告文學的文體定位后,夏衍的《包身工》,徐夢秋、丁玲編《紅軍長征記》等,以及后來一系列反映抗日、反映底層疾苦的作品在大的時代背景下應運而生,奠定了報告文學“輕騎兵”式的發(fā)展樣態(tài)。
時間推移至五六十年代,談到有影響的作品,首先避不開魏巍的《誰是最可愛的人》。他以新聞特寫的方式描寫戰(zhàn)場,有著伊薩克·巴別爾作品的戰(zhàn)爭戲風格,或電報體報告文學的風采。幾個戰(zhàn)斗場面描寫,細節(jié)畢現(xiàn),堪稱經(jīng)典,“最可愛的人”的時代標識橫空出世。可以說,《誰是最可愛的人》雖為戰(zhàn)場特寫,卻是一部以故事細節(jié)和戰(zhàn)爭場面描寫見長的報告文學經(jīng)典。此外,還有《志愿軍司令員》《為了六十一個階級兄弟》《焦裕祿》等,都是那一時期對后世產生了深厚影響的作品。
七十年代末,改革開放肇始,報告文學作家與時代同行,在思想啟蒙與解放中起到了先鋒作用。學會第一任老會長徐遲的作品《哥德巴赫猜想》最早預告了一個尊重知識、尊重人才的科學的春天即將到來,留下影響時代的備忘錄。此后,一批報告文學作家縱筆神州,《小木屋》《揚眉劍出鞘》《胡楊淚》《人妖之間》等一批報告文學作品與小說平分秋色,占據(jù)中國文學的半壁江山。
進入九十年代,中國報告文學視野由思想啟蒙轉向重大國計民生,書寫社會世相百態(tài),首屆魯獎作品樹立了一個坐標。《落淚是金》《走出地球村》《沒有靈魂的家園》《馬家軍調查》等作品,作為一個民族的心靈史,成為八十年代后中國報告文學寫作的又一個標高。
新世紀以降,報告文學以記錄國家重點工程,重大黨史、軍史的寫作等“兵團式的作戰(zhàn)”,涌現(xiàn)了不少優(yōu)秀作品。《遠東朝鮮戰(zhàn)爭》《長征》《浦東史詩》《仰望星空》等是這一時期的翹楚。
丁曉原:茅盾先生在《關于“報告文學”》中指出:“每一時代產生了它的特性的文學。‘報告’是我們這匆忙而多變化的時代所產生的特性的文學樣式。”由此,我們習慣上把實錄時代、存活歷史的報告文學,指稱“時代文體”或“時代報告”。我閱讀中印象深刻的作品,是具有時代備忘錄、歷史紀念碑意義的作品,如夏衍的《包身工》、魏巍的《誰是最可愛的人》、徐遲的《哥德巴赫猜想》等。這些作品中“史”“思”和“詩”要素兼?zhèn)洌w現(xiàn)出鮮明的時代特征和作者深刻的思想,并且以非虛構文學的方式反映題材主題,是文學品質高、文學品相好的“文學的”報告,尤其是《哥德巴赫猜想》更是開啟了一個報告文學的新時期。
李春雷:報告文學史上經(jīng)典作品很多。對我來說,有突出印象是兩部。一是《包身工》,發(fā)表于1936年。這是中國報告文學史上最早的經(jīng)典。當時報告文學這個體裁對于中國作家來說,還是嬰兒,而且當時36歲的作者夏衍先生還是一個以電影戲劇創(chuàng)作為主的劇作家,但他一出手即創(chuàng)作出如此高質量的傳世之作,尤其在思想上如此犀利,文本上如此成熟,真是青春熱血,神來之筆;其二就是同樣發(fā)表于1936年的《一九三六年春在太原》。這一篇更奇特。這一年,作者宋之的才剛剛22歲,且也是搞電影戲劇,是夏衍的部下。這篇作品通過真實見聞,揭露了閻錫山統(tǒng)治下的太原市白色恐怖的場面。在文學表現(xiàn)上,這一篇更突出。
我實在不敢相信,這兩位搞電影戲劇的青年作家,竟然創(chuàng)作出了中國報告文學史上早期最經(jīng)典的兩部作品。
李琭璐:報告文學以“文學性”記錄真實、以“紀實性”觀照時代,其核心價值在于用藝術筆觸為歷史存檔、為現(xiàn)實立傳。黃宗英的《小木屋》與趙瑜的《尋找巴金的黛麗》正是體現(xiàn)這些價值的典范,二者分別從自然堅守與人性救贖兩個維度,彰顯了報告文學的價值。
《小木屋》與《尋找巴金的黛麗》雖題材迥異,卻均以紀實性為前提,通過文學性的表達讓真實更具感染力。“記錄”是手段,“觀照”是目的:它們記錄了徐鳳翔、黛麗等個體的命運,通過個體命運折射時代精神。比如,《小木屋》對應了改革開放初期的理想主義,《尋找巴金的黛麗》對應了啟蒙精神的傳承。“個體”是切口,“普遍”是歸宿:作品始終聚焦具體的人,通過對個體的深度挖掘,觸及人類共通的價值追求,讓報告文學既能“扎根時代土壤”,又能“超越時代局限”。
這兩部作品體現(xiàn)了報告文學的不可替代性,正在于它既能做“時代的書記員”,又能做“人性的觀察者”——用真實的力量記錄歷史,用文學的溫度照亮現(xiàn)實。
中國作家網(wǎng)記者:報告文學常被稱為“文學輕騎兵”,在信息迭代快速、注意力稀缺、閱讀碎片化傾向明顯的短視頻時代,報告文學的新聞時效性應如何從中突圍?新大眾文藝勃興的氛圍是否催生了報告文學新的審美訴求和審美空間?
徐劍:如今,手機似乎成了所有人的“通靈寶玉”,其強大的魔力,不僅使電視等媒介黯然失色,也深刻影響了紙質閱讀。
進入新世紀以來的25年間,長篇報告文學大行其道,中、短篇報告文學式微,報告文學“輕騎兵”的作用自然隨之減弱,這對于報告文學的新聞性、時效性造成了挑戰(zhàn)。但我以為,從逝去歷史中照樣可以挖出新聞,同樣,剛剛發(fā)生的新聞是否會成為歷史,還要等待時間作答。
突圍的關鍵,在于現(xiàn)象面前,是不是能用一種歷史的、哲學的、民族的、時代的眼光去發(fā)現(xiàn)隱藏其中的時代性、時效性和新聞性。以短篇報告文學的精致來表現(xiàn)、塑造人物,難度系數(shù)很高,尤其在碎片化閱讀的時代,要把這種新聞性、時效性,用文學的形式表達出來,對創(chuàng)作是一種挑戰(zhàn)。因此,作家在甄別、駕馭能力、思想力等方面,都有待一場變革。惟其如此,才可能在紛繁復雜的社會現(xiàn)實面前,捕捉到時代和歷史所需要的新聞性、轟動性和震撼性的題材和人物。
黃傳會:的確,在相當長的歷史時期內,報告文學是作為“文學輕騎兵”在發(fā)揮作用的,而且,這種作用發(fā)揮得非常出色。最經(jīng)典的例子是《誰是最可愛的人》,作家魏巍深入前線,以熾熱的情懷,詩一般的語言,熱情謳歌了志愿軍戰(zhàn)士的英勇無畏和犧牲精神,極大地鼓舞了前線將士和后方人民。
在信息洪流奔涌、短視頻以秒計數(shù)的今天,報告文學傳統(tǒng)的新聞時效性正被解構。一味追求“第一時間”“第一現(xiàn)場”已經(jīng)不合時宜。
報告文學無需在速度的賽道上與閃電競逐,而是應該將“新聞時效性”轉換為“深度時效性”。堅信報告文學的文學屬性,具有區(qū)別于“快餐信息”的核心競爭力。充分發(fā)揮它的文學張力,在深度、溫度和力度上下足功夫,如此,新聞“退潮”后,最靚麗的舞臺將依然留給報告文學。
丁曉原:“文學輕騎兵”已經(jīng)無法概括全部報告文學的內涵,但“文學輕騎兵”所內含的精神,今天依然很有意義。全媒體時代各種信息引人注目,短視頻更是奪人眼球。報告文學不再僅僅強調新聞時效性,而更追求基于非虛構原則挖掘新聞背后獨特而有深度的故事和精神。長篇報告文學不應該追求大而無當?shù)摹按蟛款^”,作者需要具有“輕騎兵”的意識,減量敘事,優(yōu)化語言表達,提高敘事的表現(xiàn)力。古代文論家劉勰有言:“辭約而旨豐,事近而喻遠。”史學家劉知幾也有類似的說法,“文約而事豐,此述作作之尤美者也。”報告文學同樣如此,少說空話、大話和現(xiàn)成的話,避免一切無效的敘事,以富有表現(xiàn)力的獨特敘事、深度敘事感染讀者。
丁曉平:無論信息迭代如何快速、短視頻多么火,我們周圍還有很多朋友依然有著強大的注意力,依然沒有迷茫于碎片化閱讀。報告文學在時效性上的突圍,主攻方向不在“時”,而在“效”。因此,報告文學在短視頻時代,尤其在已經(jīng)來臨的AI時代,不僅更能體現(xiàn)文學的速度、鮮度、角度、跨度、亮度,而且還能體現(xiàn)文學的銳度、深度、廣度、寬度、溫度,機遇大于挑戰(zhàn)。
傅煒如:報告文學是“報告”和“文學”,新聞性是它的一個特點,反映時代。好的報告文學歷久彌新,好的題材也是經(jīng)得起時間推敲的,不會因為時間流逝埋沒,反而會更有價值。它們不僅是告訴人們“發(fā)生了什么”,而是更深度地展示“它為何發(fā)生”以及“它意味著什么”。另外,“報告”之外還是“文學”,從讀者視角來說,閱讀報告文學,跟閱讀快速的新聞又不一樣,在關注事件的同時,需要有文學的閱讀感受,引發(fā)更多思考和回味的空間。
中國作家網(wǎng)記者:文學性是報告文學活的靈魂,在當下創(chuàng)作中,如何強化其文學性優(yōu)勢。同時,其他文類的發(fā)展對報告文學具有哪些借鑒意義?
徐劍:根據(jù)茅盾先生對報告文學所作歷史科學的定位和定義,所謂報告,就是當下發(fā)生的新聞事件;所謂文學,就是用小說、散文甚至詩歌的結構、敘事方式、語言進行文學性的表達,把那些真實的、獨特的、陌生的、具有歷史和時代意義的事件和人物,用文學敘事記錄下來,使之流傳,乃至成為經(jīng)典。
提升報告文學的文學性,一個重要的途徑就是跨文體,將天下文章和寫法,皆為我所用。在真實的前提下,納小說、散文、詩歌、考古筆記、科學調查、科學論文甚至產品說明書等文體的長處與優(yōu)勢,于報告文學的寫作當中。在思想光芒的照耀和文學靈魂的牽引下,以深邃的思想、宏大的格局展開文學的翅膀,鑄成時代備忘錄、華夏風物志和民族心靈史,才是“報告”與“文學”俱佳的報告文學。
黃傳會:如果說“真實性”是對報告文學最基本要求的話,那么,“文學性”則是對報告文學的最高要求。
報告文學寫作必須“大事不虛,小事不拘”。“大事不虛”指的是事件、人物、情節(jié)、細節(jié)不能虛構。“小事不拘”,掌握起來就比較復雜了。哪些事情可以“不拘”,哪些事情不能“不拘”,“不拘”的分寸如何把握,沒有規(guī)律可循,甚至于只可意會,不可言傳,既顯得有些玄妙,又充滿魅力。多年報告文學寫作經(jīng)歷告訴我,恰恰是“小事不拘”,為作者提供了最好的用武之地,也是最能展現(xiàn)作者文學才華之處。
文學的不同體裁、文學與藝術都有相通之處。向戲劇和影視學習結構,向小說學習懸念設置和刻畫人物,向散文學習敘事的靈動,向詩歌學習詩性語言和情感流淌。報告文學文學性的強化和跨界借鑒,對報告文學的品質將是一個極大的提升。
丁曉原:文學性是報告文學之為報告文學的要素。一些作品的文學性缺失,成為影響文體聲譽的一個“結”。報告文學的文學性,一方面它要遵循文學審美的公約通則,另一方面報告文學的文學性生成有它的特殊性。作為非虛構文學,報告文學的文學性部分地先在于書寫對象之中,因此,扎實的采訪,尋獲人物事件本身的故事性、傳奇性以及其中的細節(jié)、特質,對于作品文學性的達成至關重要。只有腳力十足,才會筆力神來。報告文學的寫作需要有一點“大象精神”,腳踏實地、一步一個腳印地行走采訪,容不得半點偷懶取巧。但是,報告文學的寫作并不是機械地復制生活內容,而要根據(jù)主題表達的需要和美學生成的原理,對題材內容進行有機的調度重組。正像徐遲所說報告文學要“有像其他體裁的文學作品一樣的構思、布局;可以有高潮、有伏線,或者有出奇制勝的結尾,因為真實的生活常常是這樣的。此外,還必定要有行動,還可以有情節(jié),有戲劇性等等。”報告文學敘事的核心之一是結構。從總體上說,敘事既要充分的對象化,即從寫作對象自在的肌理中發(fā)現(xiàn)結構的靈感,同時,又要彰顯寫作者的主體性和文學個性。
李春雷:現(xiàn)在的報告文學作品大多在文學性方面有欠缺。一般報告文學作品涉足的都是大家所熟悉的、看得見摸得著的真人真事。有了文學的描寫,就像是畫中的鳥,能從畫中飛出來;作品中的人物,能從故事中走出來。其音容相貌,都是鮮活的,有色彩的,有溫度的,有感知的。閱讀的感覺會更好,讀起來就會不由自主讀下去,讀進去。也就是說,結構更飽滿,文字更有張力,更圓潤,作品就更有文學魅力。
小說的寫法,散文的語言,詩歌的韻律,都是可以借鑒的。這在報告文學的作品中,都起著很好的鋪墊作用。
丁曉平:文學性是所有文體的活的靈魂。如果從文體的視角來討論報告文學的文學性,這是一個偽命題。但就某一部具體的報告文學作品來討論它的文學性,這是完全成立的。其實,在優(yōu)秀的報告文學作家中,純粹只寫報告文學的比例是比較少的,大多曾經(jīng)或同時寫小說、散文、詩歌。進入新時代,諸多小說作家也兼顧寫報告文學,這是一個好現(xiàn)象。其他文體的發(fā)展,對報告文學作家來說,在語言、結構和敘事方式上都存在“必有我?guī)煛钡慕梃b意義。報告文學作家必須謙虛地向其他文體優(yōu)秀的作家作品學習,尤其是語言。
李琭璐:文學性是報告文學區(qū)別于新聞通訊、研究報告的核心標識,是其以真實為根基、以情感動人、以思想傳世的靈魂。在主題創(chuàng)作同質化、敘事模式化等問題凸顯的當下,強化文學性,不僅是提升作品審美品質的關鍵,更是報告文學實現(xiàn)現(xiàn)實價值的必由之路。
小說作為虛構文學的典范,在人物刻畫、敘事節(jié)奏與細節(jié)打磨上的經(jīng)驗,對報告文學極具借鑒價值。散文“形散神聚”的特質與“個性化表達”的優(yōu)勢,能為報告文學注入更細膩的情感與更獨特的視角。
同時,報告文學影視化也能夠為作品本身提供文學性的跨媒介延伸與增值。影視化是報告文學擴大傳播半徑、強化文學影響力的重要路徑。
傅煒如:每一種文體和敘事都不是一座孤島,它有很多分叉的路徑通往其他文體。報告文學落腳點在于“文學”,我們可以從小說、散文、戲劇,甚至是影視中學習到很多。就我個人來說,我自己主要寫報告文學,偶爾寫散文,我也是一名小說編輯,我會特別關注帶有個人特色的散文語言、小說敘事結構的搭建、人物的塑造、人性的挖掘,這些運用到自己的報告文學創(chuàng)作當中,讓作品更有故事性和文學性。另外,像影視文學中一些蒙太奇手法,以及節(jié)奏感,這些都是可以借鑒的寫作技巧。“報告”與“文學”結合,向內挖掘“人”的維度,向外追求“美”的表達,向上探尋“思”的高度。
中國作家網(wǎng)記者:隨著社會發(fā)展,報告文學書寫視域呈現(xiàn)前所未有的豐富性、復雜性和不可預知性,這對報告文學作家來說無疑意味著更加艱巨的挑戰(zhàn)。在您看來,當前創(chuàng)作一部高品質的報告文學作品必須具備哪些條件,所面臨的困難又有哪些?
李春雷:過去,我們強調作家學者化。其實,一個真正的作家,必須是一個知識分子,一個學養(yǎng)豐厚的人,同時還需是一個認真專注的人——至少需要三個方面:其一,文史精神。一部高品質的報告文學作品,必須要有文史功底,從中可見文化,可見歷史,由此才能看到深邃和豐富;其二,專業(yè)精神。即使作者對于寫作對象是生手,也要盡快地走進去,由陌生變熟悉,成為專家或半個專家。只有這樣,才能寫出純粹的作品;其三,就是敬業(yè)精神。必須要有事業(yè)心,要全心全情地投入,只有這樣,才能真正融入其中,化生為熟,虛中生實,點石成金。
談到困難,其實文學作品最難的還是藝術表現(xiàn)。文學一是發(fā)現(xiàn),二是表現(xiàn),其中更難的是表現(xiàn)。尋找一個最佳的表現(xiàn)通道,找到一個最佳的藝術感覺,最難。所以,每一位作家,要像一個運動員那樣,苦心磨煉,提升自己的專業(yè)技能。這需要長期的寂寞和苦修,像海水變鹽一樣,烈日下暴曬,漫長中煎熬,默默地堅持,漸漸地結晶。
丁曉平:創(chuàng)作高品質的作品,是所有報告文學作家的追求和夢想。一是要具備高超的采訪技藝,包括調查、收集、整理、研究和鑒別的能力,需要有善于發(fā)現(xiàn)的慧眼;二是要具備成熟的寫作技藝,包括對掌握的素材能夠精準地消化、吸收、結構、敘事的能力,需要有善于思考的大腦。對報告文學作家來說,最大的困難是,面對一大堆材料,要明白“撿到籃子的不一定都是菜”。因此,我始終強調,報告文學創(chuàng)作應該是“十分采訪、十分寫作”,而不是“七分采訪、三分寫作”,采訪和寫作二者不可偏廢。
李琭璐:在社會結構日趨多元、信息傳播高度碎片化的當下,報告文學的書寫視域從傳統(tǒng)的“重大事件、典型人物”延伸至邊緣群體、公共議題、科技倫理等諸多領域,為創(chuàng)作提供了廣闊土壤,也對作家的能力、心態(tài)與創(chuàng)作環(huán)境提出了嚴苛考驗。
高品質報告文學的本質是用文學的方式回答時代問題。首先,作家應具備穿透表象的能力和扎根現(xiàn)場的深度紀實能力。“在場”是報告文學的生命線,高品質創(chuàng)作要求作家沉浸式調研。不僅要采訪核心人物、查閱檔案史料,更要進入對象的生活場景,直面調研中的沖突與阻力,還應擁有超越功利的人文關懷立場。報告文學不是“政策宣傳冊”,也不是“獵奇故事集”,其核心價值在于對人的尊重與觀照。作家需跳出宏大敘事,既不回避社會問題,也不渲染苦難或神化人物,而是以平視的視角記錄個體的掙扎、堅守與希望,讓人物成為有血有肉的時代參與者。
當前,可能存在作家扎堆書寫重大工程、知名人物、熱門議題等問題,而那些更具普遍意義的日常議題被忽視,導致作品主題重復、面孔相似,難以滿足讀者的多元需求。許多創(chuàng)作停留在事件記錄層面,缺乏對題材的深度開掘,缺乏思想重量。
中國作家網(wǎng)記者:觀照近年報告文學創(chuàng)作進展,涉及鄉(xiāng)村振興、科技創(chuàng)新、文化建設等重大國家戰(zhàn)略的作品映入眼簾,呈現(xiàn)“題材重大化、篇幅長篇化、表達專業(yè)化”的發(fā)展趨向。在您看來,報告文學如何實現(xiàn)與時俱進的自我更新,講好中國故事?
丁曉平:這些年,我本人除了深耕黨史軍史等重大歷史題材,先后完成了《紅船啟航》《人民的勝利》《靠什么團結 憑什么勝利:中共七大啟示錄》之外,也深入脫貧攻堅戰(zhàn)場和科技工業(yè)一線,完成了《神山印象:一個村莊的脫貧攻堅史》和《秦山里的中國:一座核電站的強核報國之路》。近年來,報告文學的創(chuàng)作題材確實呈現(xiàn)了五顏六色、百花齊放的格局,報告文學作家的觸角無所不在。這是報告文學作家集體為中國文學作出的整體性貢獻。具體到報告文學作家個體,要實現(xiàn)與時俱進的自我更新,那就是要不斷地學習,扎根人民大地、深入一線基層,“不裝、不吹、不偷”,認認真真地做一名“小學生”。
傅煒如:當下與時代同行的優(yōu)秀的報告文學作品有很多,在創(chuàng)作上都在不斷地創(chuàng)新,與時俱進,既有宏大的主題,又有具象的人物故事。我想談兩點自己的看法,一是在選題上要有新的角度,我經(jīng)常會從讀者的視角去看自己的創(chuàng)作,相比小說、網(wǎng)絡文學等,愿意看報告文學的讀者比較少,特別是青年讀者。“寫什么”是他們關注的一個點,我也經(jīng)常思考,如果我是讀者,報告文學中哪些點會吸引我去閱讀。我現(xiàn)在正在寫浙江“鄉(xiāng)村振興”題材的長篇報告文學,我就立足于浙江,聚焦于青年一代,把鄉(xiāng)村的發(fā)展同浙江特色的科技產業(yè)結合,把我們這一代人對于時代、鄉(xiāng)村、產業(yè)的新理解給呈現(xiàn)出來。二是報告文學的影視化,我覺得當下很多優(yōu)秀的報告文學作品,有扎實的采訪和豐富的細節(jié),特別適合影視化傳播,讓大家關注到這個文體,相比小說的改編,更具有現(xiàn)實意義。像朱曉軍老師寫溫州龍港的報告文學《中國農民城》,被改編成了電視劇《造城者》,由趙麗穎、黃曉明等主演,我想播出之后,會有大流量,吸引大家閱讀原著。報告文學需要通過影視化放大其社會影響力,反哺文本的傳播,形成良性的閉環(huán)。
中國作家網(wǎng)記者:青年作家在報告文學作家隊伍中占據(jù)怎樣的位置,未來在報告文學創(chuàng)作人才的培養(yǎng)上有哪些發(fā)展著力點?
徐劍:世界是屬于年輕人的,文學也是屬于年輕人的。我們對報告文學作家的年輕化做了一些系統(tǒng)的安排和培養(yǎng)。首先是在徐遲文學獎的評獎當中,加大獎掖青年作家的分量。第二,換屆時對理事和常務理事的挑選,增加了青年作家和理論批評家的數(shù)量。第三,設立秋白中短篇報告文學獎,作為中短篇報告文學推優(yōu)工程的支點,把一批青年作家、中生代作家,推到舞臺上去,推到讀者的影響面上去。第四,舉辦中青年報告文學作家高研班,發(fā)現(xiàn)并推出一批青年報告文學人才。
我們呼吁,通過報告文學作家再一次在新時代文學旗幟下重新集結,認清問題,形成共識,找到解決之道,更加注重真實性,注重思想性,注重文學性與藝術性,信心百倍地迎接新時代報告文學的春天。
黃傳會:目前在報告文學領域里扛大旗和沖鋒陷陣的,還是中老年報告文學作家。有人說報告文學寫作門檻比較高,寫報告文學必須要有一定的閱歷。年輕人詩興勃發(fā),一夜可以寫它三五首;年輕人想寫小說,也可以天馬行空。但寫一篇報告文學,必須要有一定的創(chuàng)作準備。怎么發(fā)現(xiàn)題材?怎么采訪?怎么謀篇布局?怎么刻畫人物?怎么講好故事?還有語言、細節(jié)等如何把握?哪怕是一個小短篇,都需要下一番苦功夫。
青年作家的成長都有個過程,有志于從事報告文學創(chuàng)作的青年作家,在這個大變革時代,應該投身于火熱的社會之中,去尋找那些最精彩的故事,去發(fā)現(xiàn)最鮮活的人物。多讀經(jīng)典佳作,多進行創(chuàng)作實踐。不要貪大求長,寫好短篇,打牢基礎。
辦班是個好辦法。記得魯迅文學院辦過一期“魯24”報告文學班,那一屆畢業(yè)的學員,現(xiàn)在大多成了報告文學創(chuàng)作隊伍的中堅力量。
李春雷:報告文學作家要具有成熟的思維,豐厚的閱歷,多元的知識結構。青年作家盡早進入陣地,首先要喜歡;二要能吃苦耐勞;三要甘于寂寞;四要善于思考。
李琭璐:青年作家正處于承上啟下的位置——他們既要承接老一輩作家的創(chuàng)作傳統(tǒng),又要面對新媒介、新語境下的挑戰(zhàn)。
青年作家的成長離不開被看見的機會——缺乏穩(wěn)定的發(fā)表渠道、有效的傳播路徑、深度的交流平臺,是其影響力難以提升的重要原因,還需構建多層次、多媒介的平臺,讓青年作家的作品從抽屜里走向讀者。
培養(yǎng)青年報告文學作家,既要提升他們的專業(yè)能力,讓他們會寫;也要搭建展示平臺,讓他們能被看見;更要完善保障機制,讓他們能堅持寫。唯有如此,才能讓青年作家真正成長為報告文學的中堅力量。
傅煒如:要給青年報告文學作家一些時間和成長的空間。報告文學的創(chuàng)作是腳踩在大地上的,與現(xiàn)實有更緊密的聯(lián)系,這也對青年作家的創(chuàng)作提出了比較高的要求。比如自己要有生活閱歷,有一定處理社會關系的能力,有對專業(yè)領域的了解。對我來說,創(chuàng)作報告文學的過程,不僅是把作品寫好,更是作家的一種自我成長,是對當下現(xiàn)實、社會的理解和闡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