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劇《下場》:以“下場”之悟解“上場”之困
兩件靜默的戲服在《萬火關》中等待了百年,如今化作一對血肉飽滿的父子,在《下場》的舞臺上迎接一場關于藝術與生命的終極對話。由邵澤輝導演,王鐳、郭畢東主演的原創話劇《下場》,作為北京文化藝術基金2024年度資助項目,近日在國話先鋒智慧劇場上演。該劇延續了原班團隊前作《萬火關》中對戲曲傳承的思考,卻將視角從“物”轉向“人”,探討傳統藝術傳承、父子關系與生命價值的復雜交織。
與《萬火關》充滿象征和寫意風格的舞臺呈現不同,《下場》的舞美設計是如今難得一見的現實主義風格,劇中主要人物也是尋常人家的一對父子,但該劇巧妙利用對“下場”這個雙關詞的雙重解構,使其成為一面鏡子,照見的不僅是京劇世家的傳承之困,更是每個人生命里未竟的執念與救贖。整個演出宛如緩緩展開的生活長卷,在這間充滿生活和歲月痕跡的老屋客廳中徐徐鋪陳。老舊的實木家具與現代電腦桌冷硬對峙,泛黃的京劇劇照與生活雜物煙火交織,恰如唐宏鳴與唐馳這對父子的人生:一個把生命獻給京劇戲魂,一個在逃離與回望中撕扯半生。
有著戲曲表演功底的兩位演員王鐳與郭畢東,在《萬火關》中曾化作兩件充滿生命的戲服——一件滄桑斑駁的“老年靠”,一件光華未綻的“青年靠”,以“物”之身訴說著等待、記憶與傳承的寓言。在《下場》中,他們脫下戲服、走出衣箱,成為一對情感洶涌的父子:王鐳飾演逃避半生最終歸來的父親唐宏鳴,郭畢東飾演身患絕癥卻執念登臺的兒子唐馳;而“戲服”則以承載著特殊情感的載體出現,對于表演本質的探討,也在劇中繼續延展。
對兒子唐馳而言,“下場”是京劇演員謝幕前的最后一個身段,是他用生命守護的藝術尊嚴——即便癌細胞在體內擴散,他仍執著于“百家工程”的演出,要將唐派的唱腔與身段刻進藝術史。郭畢東將這份執念演得極具層次感:劇中嵌入的《火燒草料場》選段,既是唐馳藝術追求的具象化,更是他內心困境的隱喻——林沖“風雪撲面、大火沖天”的絕境,恰是他面對病魔與親情拉扯時的真實寫照。但他的執著在父親眼中,卻成了“被京劇吞噬的危險”——父親說“京劇是腫瘤”,其實是怕兒子把命搭進戲臺,這份藏在刻薄里的擔憂,恰是父子沖突的根源。
而對父親唐宏鳴來說,“下場”則是一場跨越半生的逃避與回望。他曾是“祖師爺賞飯”的好演員,卻在最該登臺的年紀逃去紐約,把京劇的功底藏進商場的算計里;他反對兒子演出,嘴上說“現在的京劇荒腔走板”,實則是怕兒子重蹈自己的覆轍,怕他也體會那份失落與寂寞??僧斔f出“花云上場要當成下場,帶著離別情緒”,當他演示《武松打店》里“刀尖擦頭而過”的技巧時,那瞬間亮起的精氣神騙不了人:他從未真正“下場”,只是把對京劇的熱愛,藏進“紐約街頭被誤抓”的狼狽里,藏進“我是蒸不熟的銅豌豆”的嘴硬里。直到兒子的病越來越重,他才不得不重新面對藝術與親情的狼狽回歸,一點點撿回父親與演員的雙重身份。
父子二人的沖突,本質其實是兩種“下場觀”的碰撞:兒子唐馳要的是“臺上謝幕”的體面,父親唐宏鳴求的是“活著離場”的實在。最終,父子間的對立早已超越“要不要演出”的表層矛盾——它追問的是:當生命走向終場,我們該用什么姿態與世界告別?
《下場》最后一幕,兒子唐馳的黑白照片掛在墻上,父親唐宏鳴卻在舞臺上練功,暗示著故事并未結束——唐派藝術會以另一種方式延續,唐宏鳴的“下半場”也才剛剛開始。這種“未完待續”的處理,讓“下場”不再是悲傷的終點,而是新的起點:就像京劇里的“下場門”,走出去不是結束,而是為了下一次更好地登場。
繼《萬火關》《蝕月》之后,邵澤輝導演持續真誠探討人性情感與人生哲學的藝術追求,將傳統戲曲的寫意美學與現代話劇的寫實敘事深度融合,讓“戲”與“人生”互為鏡像,使京劇世家的故事不再是“懷舊標本”,而成為與當下觀眾息息相關的“生命課題”?!断聢觥吠ㄟ^這對父子的故事,讓人在告別與原諒里,獲得更多感悟,同時思考該如何面對自己人生的“上場”與“下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