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291字史料到一部草原史詩
2025年9月,作家王族的長篇歷史小說《匈奴的干糧》在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

《匈奴的干糧》
王族著
人民文學出版社2025年9月版
這是一部深入刻畫匈奴早期歷史的文學作品,繼承了歷史小說的敘事傳統,描述了兩代單于的成長與匈奴部落的崛起。基于歷史的真實,作品對人物命運、族群時代和歷史意義等方面的虛構,使讀者仿若置身于那個風云變幻的時代,能夠沉浸式地感受匈奴民族在草原上的生活狀態、內部矛盾以及戰爭場景。
有報道認為,該作品以小說的筆法呈現司馬遷的信史傳統,實現了“宏觀史詩與微觀人性的雙重表達”,具有濃厚的歷史氛圍和獨特的審美體驗。因此該書在面世后,得到了文學界、歷史學界和廣大讀者的濃厚興趣。
為此,我們專訪了作家王族,以下為訪談實錄:
01
我現在手中拿著您的最新長篇歷史小說《匈奴的干糧》,感覺設計非常精美,從質感到紋樣、色彩,都非常具有遠古的質感,使人瞬間能夠感受到一種歷史的溫度和來自古代草原文明的厚重。請問這些元素是怎樣被組合到一起的?它們能為我們帶來怎樣的遐思?
王族:《匈奴的干糧》的封面用的是“紅底對人獸樹紋毛織物”圖, 1995年出土于新疆尉犁縣營盤墓地。這幅圖我非常喜歡,具有典型的西域文化特征。設計師巧妙截取了這幅圖的局部,用虛實結合的方法作為封面的底色。這種隱隱約約的處理方法,恰到好處地呈現了遙遠歷史的滄桑感和深厚感。封面右下角像羊像鹿又像馬的器物截圖,也有力呈現了歷史,尤其是色彩和選型的呈現,讓人能夠感覺到強烈的視覺沖擊。但同時它并沒有直接用我們想象中的匈奴形象或者遠古草原生活、征戰圖景,所帶來的是一種格外悠遠寧靜的意境,仿佛作家或者讀者正置身“匈奴歷史博物館”中,正在用我們心靈的語言與遠去的他們溝通。所以,這本書的封面設計定稿以后,我和我的編輯老師都感到非常驚艷,相信讀者朋友們也會喜歡。
02
您所涉獵的是一個大眾不太熟悉的領域——匈奴民族。在此之前,作家高建群出版有著名的文學作品《最后一個匈奴》,在文壇引起了轟動。總體來講,專注于匈奴的文學作品并不多見,您是如何想到要創作一部有關匈奴的作品的?其中關于“干糧”這個意向,是我和身邊朋友討論得最多的一個話題。為什么會用“匈奴的干糧”這樣一個書名?它的立意是什么?
王族:我們讀中國歷史就會發現,中國歷史是中華各民族共同維護“大一統”的歷史。自古以來各民族多元一體,給我們留下了一筆重要財富。所以說,匈奴在當時雖然生存艱苦,創造力非常有限,但是他們對世界抱有極大的熱情,能夠積極去創造,在沒有得到時,要求自己去追求彌足珍貴的“干糧”;在得到后,又懷著敝帚自珍的珍惜態度,將其視為現實與精神共有的“干糧”,所以書名便用了《匈奴的干糧》。
03
各民族文化確實為我們帶來了彌足珍貴的精神食糧。在讀《匈奴的干糧》這本書的時候,原來對匈奴民族模糊的印象變得清晰了。古代游牧民族艱辛發展、壯大的過程,他們的情感、秩序,他們的文化,包括忠誠、殺戮,奠基了兩代單于的崛起之路。盡管有關匈奴的長篇小說第一次走進您的筆端,但對草原文化、游牧文化以及匈奴文化的熱愛,又使這一切變得有跡可循了。比如,您以前創作過一部游牧文明視角的歷史散文作品《上帝之鞭》,探討了阿提拉、耶律大石、成吉思汗三位草原領袖的征戰歷程,以及他們對歐亞文明格局的塑造。可以說說您對草原、游牧文明的看法嗎?您又是出于什么契機,將視角從現代走向了歷史的呢?
王族:匈奴作為典型的游牧民族,曾經創作了非常豐富的歷史,譬如匈奴單于阿提拉,在率領匈奴進入歐洲后,讓歐洲人頗為驚訝地稱他為“上帝之鞭”;再譬如漢朝與匈奴為了維護和平,保持雙方關系而釆取的“和親”,都給歷史學家提供了難得的研究空間。按照我的理解,游牧文明與農耕文明同樣重要,并且互相影響,互相促進,是非常重要的歷史文化財富。我非常喜歡一本書《撤馬爾罕的金桃》(美·愛德華),從中可以看出草原文明的巨大力量,它不但讓自身呈現出強烈的生命活力,而且對絲綢之路起到了很大的影響。所以,了解西域歷史的好處,是讓我們看見那些鮮活的生命,對他們所處時代的改變、暗示和影響,以及他們因為特殊的個體“位置”,對民族、時代和人類的精神塑造。這樣的認知和感覺,會給小說提供豐富的創作源泉。
04
美國作家威廉·福克納擅長使用大量的南方口語和民間智慧構建他的文學世界;肖洛霍夫在《靜靜的頓河》中也運用了大量哥薩克的民間諺語和歌謠。在《匈奴的干糧》這本書里,同樣有許多令人過目不忘的民間諺語,也有對草原生活的細節的描摹。這是您的作品的一貫特征,能使人明確感受到您獨特的語言風格,充滿了深刻的哲理與內涵。比如,我保證我說的話像石頭一樣重,不像水一樣輕;春天的嫩芽結不出果,一歲的馬駒跑不了長路;好馬不會在風中發抖,堅強的人不會在猶豫中迷茫……這些諺語來自您的長期堅持不懈的采集,還是您的發明與自創?您是如何想到用大量的諺語來揭示主題和連綴線索的?通過這些諺語,您希望為讀者帶來哪些思考?
王族:諺語是最短小的文學形式,也是最具現實意義的詩歌。諺語因為短小,很少被單獨運用,常常在文學或口頭表達中被引用。雖然如此,諺語的作用卻不容忽視,常常猶如倏然閃爍的光亮,讓人們的目光清澈洞視,內心幡然醒悟。諺語的語言、意象和文本,都頗具詩意特征,但同時又將具體事物內化,極為精準地表達出哲思、教誨、勸誡、指引和感悟作用,最終達到精神冶煉和心靈滿足。我是諺語愛好者和收藏者,在這部小說中之所以運用諺語,是想更好地突出地域氣息,也更好地塑造人物形象,算是一次文本嘗試。
05
我還注意到一個非常有意思的現象,就是翻看您創作過的作品,包括《狩獵秘籍》《獸部落》《狼蒼穹》《上帝之鞭》《馬背上的西域》《草原上的爪印》《圖瓦之書》等,也包括關注地域文化與生活日常的散文集《食為天》等,看得出來,您的作品涉獵非常廣泛,包括食物、植物、動物、軍旅生活、少數民族文化,作品中的高頻詞匯大多與游牧民族、狩獵、狼以及一些草原事物甚至器物有關。可以理解為,您生活在新疆,您的視角始終關注新疆這片土地,關注游牧民族的生存與審美嗎?您又是怎樣保持這種創作動力的?
王族:梭羅說:“邊緣不是世界結束的地方,恰恰是世界闡明自身的地方。”這句話曾被很多人引用,在這里借以表明我一直書寫新疆的觀點和立場。從某種意義上而言,梭羅所說的“邊緣”,指的是具體區域或者某個范圍所在。我覺得新疆作為邊疆,具有值得大寫特寫的地域意義,如此一來便可以認識到,“邊疆”不僅僅是地理標志,還應該是人們“詩意棲居”于其中,所體會、感受、觸摸和貼近的“在場”價值。所以,這么多年一直在寫新疆,并欣喜地發現,新疆在文學素材方面是一個巨大的寶庫,有很多東西在等待有心書寫新疆的人,只要一個作家能夠在新疆待下去,新疆一定會以豐厚的文學素材給予他回報。
06
因為您閱讀的史料比較多,能不能談談您對匈奴文明的理解?匈奴與中華文明有哪些淵源或影響?二者是怎樣實現文化上的互相吸收與融匯交流的?
王族:我在寫這本書時,一再提醒自己,歷史非常復雜,不要把匈奴看成是單一的個體,而是要在更高的歷史層面,發現他們作為人,作為具體的生命,在那個時代的付出和追求。他們離我們太遙遠,但是他們為歷史留下的面孔、呼吸、動作,乃至一些極富傳奇色彩的事件中的選擇和堅持,都讓我看到了頗為真實的人的生存。歷史上的每個民族起起落落,交融變匯,反復更迭的生命規律,都展示出了極為真實的“大地之子”的風采,匈奴在這方面體現得尤為突出。
07
有人評價說,《匈奴的干糧》這本書,是一部“草原版的權力的游戲”,您怎么看待這個觀點?在您這部作品形成的過程中,您有想到過它是一部“草原版的權力的游戲”嗎?二者之間有哪些相似之處?
王族:寫這本書時,一直為頭曼和冒頓而揪心,他們是父子,卻一而再,百而三地要置對方于死地。當然,頭曼在維護匈奴利益,平衡生存的過程中,因為耗盡了心力,最后死在了精于謀略、擅長血腥的冒頓之手。所以這部小說故事內容,是“草原版的權力的游戲”。這里面有匈奴難以改變的天然本性,有頭曼和冒頓深陷仇恨的痛苦,有非死即生的選擇中的無奈,以及對親人的放棄等等。總之小說故事是復雜的,他們的生與死,都并非是簡單粗暴的表現,而是與時代和生存糾葛在一起的痛苦掙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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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匈奴的干糧》這部作品,視野宏闊,既有歷史的縱深,也是視角的多元,我在看來,具備一定的先鋒文學的特征。這種寫法是貫穿了您的整個創作生涯,還是從什么時候開始探索的?怎樣入手寫這部作品,是經過刻意而為的規劃,還是您經過了多長時間的思考磨合而來的?
王族:我在后記中,交代了寫作依據——《匈奴的干糧》是根據《史記·匈奴列傳》中的291個字創作完成的。這291個字非常吸引我,很多年一直讓我念念不忘,欲罷不能。我覺得這291個字的容量,可以比得上幾十萬字:“單于有太子名冒頓。后有所愛閼氏,生少子,而單于欲廢冒頓而立少子,乃使冒頓質于月氏。冒頓既質于月氏,而頭曼急擊月氏。月氏欲殺冒頓,冒頓盜其善馬,騎之亡歸。頭曼以為壯,令將萬騎。冒頓乃作為鳴鏑,習勒其騎射,令曰:‘鳴鏑所射而不悉射者,斬之。’行獵鳥獸,有不射鳴鏑所射者,輒斬之。已而冒頓以鳴鏑自射其善馬,左右或不敢射者,冒頓立斬不射善馬者。居頃之,復以鳴鏑自射其愛妻,左右或頗恐,不敢射,冒頓又復斬之。居頃之,冒頓出獵,以鳴鏑射單于善馬,左右皆射之。于是冒頓知其左右皆可用。從其父單于頭曼獵,以鳴鏑射頭曼,其左右亦皆隨鳴鏑而射殺單于頭曼,遂盡誅其后母與弟及大臣不聽從者。冒頓自立為單于。”所以這部小說,其實是那291個字的擴寫。問題是,在能夠準確把握“素材”時,然后讓其變得鮮活便顯得頗為重要。我做了一些嘗試,譬如頭曼在小說結尾死亡后,借他魂魄發言,又寫了體現他反思,悔悟和解脫的幾千字。我想,因為歷史已經非常遙遠,反而能夠給我們提供更多的可能,或者說更大的想象空間。
09
在您看來,一部好的歷史小說應當具備哪些特質?如果有更年輕的一代作家想要嘗試進入這一領導,是要以“特質”先導,還是從心所欲,發揮想象,再慢慢將其雕琢出一些“特質”來?
王族:匈奴在歷史中消失了,作為曾經在西域,或者在中國歷史上非常活躍的游牧民族,他們懷著對先進文明的向往,對美好生活的渴望,主動并積極參與到推進歷史車輪的隊列,為人類發展做出了一定的貢獻。我一直覺得匈奴在中國歷史中,是不可忽視又極其豐富的一個民族。所以在寫這樣一部歷史小說時,我始終感覺遙遠年代的匈奴,好像隱隱約約回過頭在看著我,所以我一再要求自己要寫得真實。我甚至認為,真實從某種程度上而言,是非常寶貴的“特質”,你必須在規定動作中老老實實寫歷史,讓遙遠變得親近,讓龐大變得具體。歷史小說的意義,可能就在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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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本書中,您寫到了束拘、頭曼和冒頓三代匈奴首領,其中頭曼是第一個匈奴單于,冒頓是史上最著名的“鐵血單于”,也是首次統一了北方草原的第一個大單于,是他用所創造的響箭“鳴鏑”射殺了自己的父親頭曼,自立為單于的。但是,這本書到了鳴鏑弒父這里,基本上就結束了。所以您在作品后記中寫道:“雖然這部書稿只寫了匈奴的開始,后面還有很漫長的匈奴歷史,還有很多頗為生動和傳奇的匈奴人物和故事,在等待我去書寫。”現在,這部書已經出版了,您近期或者遠期,有圍繞冒頓的政治、軍事生涯,以及匈奴與中華文明的源緣,再創造一部《匈奴的干糧》的續集或者姊妹篇的明確計劃嗎?除了游牧題材,不知道您還會不會嘗試一些新的,比如將游牧生活與現代化生活相聯系的作品?
王族:寫了歷史上的鳴鏑弒父事件,頭曼的時代就結束了,但冒頓的時代才剛剛開始。匈奴歷史非常豐富,我對這群曾經活躍在西域的“牧人、騎手或戰士”(翦伯贊),充滿想象,所以這些年一直在寫歷史,目前第二部己完成初稿,主要是冒頓單于的生命經歷。目前在做修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