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小靜:小野莓(九首)
●主持人語
梁小靜,年輕一代的代表詩人之一,來自河南。本期刊發的這組詩所展現的冷靜觀察、精細意象和謹慎抒情,讓我想起美國詩人畢肖普。詩中,她書寫了記憶中的“丘陵經驗”和正在經驗著的“附近”。《訪舊》和《割草女孩》等詩作是對“丘陵經驗”的回應,也是對“一首詩能將事物帶向哪里”的探索;《在樹林》等詩作則展現了詩人對“附近”社會生態近乎顯微鏡式的凝視,她信奉“過程越理性,結果越充盈感性力量”,她探索如何“通過詩歌結構的構建,生成堅實性和可靠感”,用一種可把握到的“榫卯結構”,使詩句間的關系經得起嚴格的推敲,最終屹立如山石。(飛廉)
小野莓(九首)
◎梁小靜
訪 舊
上次來這兒,是三年前,對,印象中
那時你剛結婚,可已有寺廟想法。
我勸你更銳氣,為此我們去登山,學習崢嶸。
你也像現在,苦笑。你來了三天,含著苦衷。
你臉上的酒窩割了幾年?哦,七年,
你一笑它還那么圓。
你的雙眼皮窄了些,被你眼部的肌肉
牽扯鍛煉,看不出技藝的痕跡。
你是村里的金花,但初中畢業就離開了吧。
我,是嗎?你的臉紅了,又黯淡了,埋進杯子。
別人,嗯,是林兵,讓我給你遞紙條,就在嶺上。
我們在那兒看火燒云,那云彩鋪得真闊氣。
那時候的傍晚怎么那么綿長,能干很多事。
放學,放牛,看云彩,打乒乓球。為什么現在,
一會兒就八點了。天黑得真快,試了辦法,
你看這老房子,門框生了螞蟻,且隨它爬。
畢業的合影我還保存著。
噢,我記得,當時學校推來兩輛摩托,
在松樹下,我們坐上,拍合照。
這跟誰學的,不知道。有一次,凌晨看錯表,
迎著月亮到學校,大門還沒開,
我們就在這松樹下睡了一覺。
那時你手巧,編風鈴、畫畫,土墻貼著賀年卡。
對了,你當時哪兒弄錢買顏料?我笑了。
偷家里的,你也笑了,可惜我那時的膽量。
你對美一直盡力,只是換了對象。
我跟著你爬高丘割藎草,意外摘了桃。
唉,怎么停電,不妨,抽屜有蠟燭可點。
來,你來持燈,我還是你的跟隨者。
小野莓
它匍匐在一片羽狀葉叢中,
在它那一枝的頂端,六片掌形葉基撐開,
其上同樣六片萼葉,合攏一顆小野莓。
我不會踩到它,正琢磨你“中間最黑暗的部分”,
我仍然看見它。我為何蹲下來看它,手摸到它。
這種希冀肢體末端接觸的行為是,我也想拉住你。
我們一起來看這顆小野莓。在它面前拉著手,
讓它做一次見證:被一種思想充滿,
以至于,忽然之間什么都能再次看見,
從黑暗中脫萼而出。讓紅色通過,而后又虛空。
結果,是看見這顆小野莓。就像此刻,
就像葉片直接開出果實。
凈峰寺
1
你是我們正在等的那一個。
你奔波的臉為我們運來嶄新的目光,
你的疲倦,是我們短暫的迷霧。
我們一起做這清潔工作。
你說:你備好了內心的晶瑩與驚奇。
輾轉反側,那快要到的正是你。
2
鑲嵌我的目光和視角,
我把這一瞬的我,獻給山浪的翻新。
此刻,我的心地幽遠曲折,
適合做這山巔薄霧的夾心。
折翹的山巖,展開你的石喙
品嘗這一瞬的我。
3
我們這嵯峨的山,將到你幽深的心田
游藝、調查。你是我們美育的一部分。
我們將把你詞化,本地的浪卷,
做你清涼的后綴。贈我們:你的眺望。
月亮的音箱,在天心,在我們喜愛的
鵝黃之夜,將復播這一切。
4
山徑纏繞著我在山上,浪花娉婷。
我太渺小了。對于這峰頭,我又太大了。
草木山石都在我眼里,它們構成一截曲折,
在刺探我的心,我研習明暗的心。
浪花娉婷,又謙虛地沙化、消失,
我是你挽留的那一個。
一個在貧困和自尊中曲折求美的人
從微格教學演講的女學生,我看見自己。
她頭發扎成一束,發絲保留原始樣子,
臉龐深處,不均勻的新發,黃軟、簇支著修飾她。
修身牛仔褲,上部窄、合身,膝蓋
往下變寬,褲腳處微喇。
她挑選時,一定經過細隱的考量:
太瘦,就太顯身材、過于女性化;
自上而下闊腿,又太時髦,與自己
的安靜、卑澀,不吻合。
何況,沒有合適上衣搭配它,也不知道
怎么搭,不想因此不倫不類。
但這也是有個性的褲子,細心人,
能發現它自有點綴。它的褲腳,
一圈密實緯線構成顏色略淺的毛邊作結束,
透露精心和活潑。
上衣,一件打底衫,半高領,遮住
一半脖頸,白色的(內在的純潔)。
外面,一件不那么白、暗下去的毛衣開衫。
不是更白的——那樣太耀眼,強度太高,
是倏忽暗下去、跑神的白,顯示層次,
內在的復雜、游移和不穩定:不是一眼看上去這么簡單。
一點秘密是她的尊嚴和領地,即使是敞開的。
這多坑條、陷進去、更暗的毛衣,像敞開的內心更深處。
最后,一雙底子厚重、鞋面反光的漆皮鞋。
鞋型偏圓,補充她骨架寬而肉少的腳,共同構成底部力量。
它們厚重飽滿,走在教室地磚,不引人注意。
它們被褲腿半遮,無聲支撐她直立。
鞋面米色,和上衣呼應,構成她稚拙純凈的整體性。
她正嘗試從低俗脫穎而出,同時
小心回避時髦,珍惜力量。
她講課的聲音緊促,我提醒她,
她慢不下來。
她削瘦有勁的手,這骨骼和肌肉的力量,
自幼年的勞動和貧困鍛煉。
她放松不下來的肩膀,和每束直、硬、黑
得發黃的頭發,讓我從這形象中認出我。
沒有人知道,我辨認出故人。
貧困,又艱難想找到個性,
只愿意透露一點個性,又懼怕沒有光輝照耀。
一個在貧困和自尊中曲折求美的人,
像我一樣,她也會一直留著這精心存思的褲子,
即便它將松軟無狀、腿彎變形,
她一直帶著,不時穿上。
那件毛衣開衫,從袖子到胸下,
將起球、發毛、黯淡,最終在一次搬家中,
——從出租屋搬到出租屋,她將遺落它,
像永遠遺落自己的一部分。
這些難捱的日子
讓一行詩的蝴蝶拉花解開你的真身。
你瘦,不是因為某種枝條,而是因那筆直的禪杖。
你像某次雕塑,忽然在這個時代醒來。
你是金屬,或者是金剛的,是古老而堅固。
你走動,但光芒還在原處。
你是地方神,以便人們找到你。
你柔軟,但絕不會被滲透,你是真身自身,是不變。
一首詩的題目試著靠近你,但它無法靠近。
那些誠懇地想起你的人,隔著虛空,被擁抱。
在樹林
這里真是一塊寶地。
一大片雜樹圍成臨湖綠色穹林,
將瀝青環道遠隔在幾百米外。
大樹的冠狀疊葉,充滿鳥鳴,
啁唧啁唧——嘀溜——
我剛才想著的事情,昨晚一個
死亡的夢,沒有走向的論文,
我拐進這里,想借助這里的安靜,
繼續想它們。
但這方圓幾里的自然,吸引我所有
注意力——我幾乎忘記它們。
光的婆娑,鳥的歡叫,樹葉的秋落,
幾乎讓人忘了一切。
我知道我有責任,我走到這里,
為了醒神和下午更專注工作,
但,楊樹的黃葉覆蓋著書帶草,自高處還在
繼續往下落,微卷的黃色一塊塊反著光,
楝樹的枝條朝地面彎垂,到枝梢又有力向上,
但仍然低得碰著我的胳膊。
我走動,黑甲殼蟲也走動。
蜜蜂飛著,沒有花,它碰到松針,飛走了。
傘松底部的針葉蒼勁地往地面探伸,
高處的又虬曲向上。
烏桕的樹干,主干的皮像魚鱗,每一片從下面翹起。
次干的樹皮,像光滑的蛇紋。
一只鳥在楸樹的最高枝,它飛走時,
蹬掉兩片樹葉。
在空中,它露出紅色腹部,黑白色側翼完全展開。
我貪婪看著。
接著,樹葉掉在草上,啪—噠,
葉片掛在細硬的草莖,
呲——
我沒有回頭,我聽著。
更遠的鳥鳴傳過來,
像轆轤汲水的聲音,古老的
聲音和聽覺。我感到意外。
曾經響在麥田的聲音,在這棵樹上出現。
樹林倏忽暗了,我感到一點涼意。
枝葉外的遠處的云,遮住太陽。
我沒有再等下去,等待樹林重新恢復溫暖。
我要走了。
起身離開時,我什么都沒有忘記,
責任重新像福音一樣灌注我的心靈,
最樸素的力量和道理,讓我鼓起勇氣。
露 水
麥冬濕潤,是露水還沒干。
低處的冰晶昨夜落下,
融在葉片上凹凸。
牛皮蘚,蟲卵。
窄狹的綠紙上,
掉色的詞語。
它們也在一張蛛網上,
增稠后掛在草間的云。
折射光,濕漉漉的,
彌漫的潤飾。
它們即將升華到無息中,
這片草地,將在它們身后
投下新落成的影子。
山 坡
在水泥包裹、堅硬、輕快的柏油路盡頭,
綿延一座山坡的長軀。
裸露的土地讓人動物般信任。
一群鳥從它背后升起,飛往身后的天空。
女貞樹常青,銀杏和白蠟樹像幾十幀鉛筆畫。
這里地氣茂盛,土壤高聳。
蹚著雜亂的枯草向上攀爬,
它比別處更顯出季節的變化。
這是一個完整的山坡。
我穿過枯草爬上去。
吸引我的究竟是什么?
地面植物的衰敗帶來蒼茫。
它們都在枯萎,變成灰燼。
輕輕地它們被碰碎。
山坡的陰面和陽面都在衰敗。
不久以后,雪將覆蓋在草棵上。
然后雪變成冰殼,裹住它們。
這都是我多么熟悉的景象。
蒙草,米米蒿,藎草:
我記得它們在方言里的樣子。
在鐮刀里,在牛的啃嚙中。
在田野與莊稼的競爭力中。
在爐膛的火苗里。
在一窩馬蜂的背后。
隱藏著的一條小蛇里。
還有,那深處支撐它們根瓤的土,
土,我也認識。
和煤的土。嘗雪時吃到的土。
作為墻壁溫暖我們的土。
從地面不斷滲出每天都要打掃的土。
我們奔波著抱怨著又找到樂趣的土。
這里的草和土有同樣的質地。
我一次次因為激情和記憶而來。
那支撐我的,一次次探問它:
我和這里一樣蒼茫,而不知原因。
割草女孩
她還是那個四處攀尋山坡、溝壟的孩子。
她給牲口尋找長膘的綠草,
四個村莊,她和鐮刀都摸遍了。
樹上的野桃和桃心的蟲子,
馬耳朵草和穗軸中的馬蜂,
有些是她的,有些是牛的,有些
變成她那僅畫了一次的圖畫的一個景象。
村莊折疊的山嶺俯望著。
她孤寂而忘我,進入下午丘野的螺旋。
山嶺把她藏起,又抖出。
山坡像緩長尾巴,跟她擺動。
泡桐、榆構投下等異亮度的影子,
在坡上位移如皮毛閃亮。
她像野草的照顧者那樣割走它們。
墳塋的圓和寂靜讓她學母親說了“阿門”。
她的心不相信有,也不相信無,她還沒有
成年后命運附贈的堅決。
傍晚,當向南五面垂直崖面發出最后的光射,
她的母親正搬出鍘刀,
等待她水少、耐嚼、可反芻的草。
妹妹正等待她沒有漏走的籃底之桃實。
她通電不久的小窯里,燈熄著。
她爭取的獨居土室,掛著唯一的風鈴。
藍絲帶和銅鈴鐺,偷拿的錢買來。
她們裝作沒看見,圓形的藍色和下墜的流蘇,
什么都不知道。
當她回來,打開門,帶回風,
風為她吹響鈴鐺的哨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