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秋天一起向你問好
和秋天一起向你問好!
收到一封南方來的信,第一句就是上面的話。像不像一首詩?
桂花在一場雨后香起來,鵝掌楸的葉子開始落,雞爪槭稍微有幾片已轉色,柿子樹也開始紅臉,石榴分明是成熟季,紫荊的豆莢早就完全成形,女貞子的小果在枝頭婆娑……經過一棵高樹,被它的果子砸到頭,俯身拾起,才認出是青桐子;仰頭,為它寬大的葉子傾心了好一會兒。臭椿樹和欒樹花快開到盡頭,但是在這里那里見到它們,總覺得它們在盈盈地向人投遞著它們天空上方的云朵和藍天,令人生出感激。一場秋雨后大地在急速去往秋天,但天氣回暖時,又仿佛重返夏日的脈搏。然而,分明已經是秋天啦,蟬鳴聲漸辭,我已兩次見過天空里大雁往南飛,早晚已經很涼快,人們出門都開始帶外衣……
應該去看看早秋。也許正因為如此,朋友鴻約我去往渭北的原野。于是,中元節過后一天,與朋友鴻往渭北她娘家看望二老,順便踏秋訪史。
上午去了三原縣的城隍廟,接著又爬了涇陽的嵯峨山。三原城隍廟的雕梁畫棟令我震驚,其繁復精美讓人想到西方的巴洛克建筑。爬山是為了訪山上的悟空塔,但機緣不夠,未能相見,因為山路上石子遍地,我們所開的汽車靠前面的兩輪驅動,擔心出問題,就半山折返。中午,我們去了富平縣的王翦墓拜謁。王翦是戰國時秦國將領,在秦統一六國的過程中戰功赫赫。我最驚奇的是他作為兩千多年前的古人,一生征伐不斷,居然活了九十多歲。即使在今天,這也算高壽。王翦墓被莊稼與村莊圍住,是一座凸起的大土堆。墳墓周邊柏樹森森,中間一條人走出來的土路一路從墓堆這頭通到另一頭。王翦墓沒有太多裝飾,不像其他一些名墓有各種建筑或各種石碑,這里就只立著一個文保碑。然而,這看起來毫不引人注意的祭祀之地,實際卻是熱鬧的。因為文保碑前后都有酒瓶,其中碑身前沿還放著一個玻璃酒杯。端起文保碑前的酒瓶來聞,還有撲鼻的酒香。很明顯,經常有人來這里請兩千年前的王翦大將軍喝酒,順便和他話桑麻說家國。鴻給他上供了一串葡萄和幾個打開的核桃。葡萄和核桃是鴻在從嵯峨山下來的魯橋鎮集市買的,很新鮮。我們俯首拜了一會兒大將軍,借碑前的酒杯給他斟了一杯酒。然后,我就開始“慫恿”鴻:“我們已經借他人的酒敬過大將軍了,現在應該和他一起吃一會兒葡萄和核桃,這是我老家上墳的習慣,是要和先人一起分享的。”鴻表示同意。于是,我們就開始就著原野玉米田吹過的風,開始吃葡萄和核桃。
英雄故去千年,也成塵。世間事,草生草長年年。這一刻,在秋風里與你隔著兩千多年共享一串今夏結出的葡萄,想你真如果可以吃著多好。單只這一想,令我落淚。
這時節,鳥兒們叫聲是甜的,因為有很多野果子吃。烏鶇鳥落在緩慢搖曳的玉蘭葉子的枝,吃它的紅果,像一幅畫。木瓜也可以吃了,它的矮樹枝上落滿噪鵑。貼梗海棠和山楂樹的果,也引來鳥兒們站在枝頭唱歌……
我的心里只差摘兩片皂莢,就感覺這個淺秋可以獲得圓滿。我去年夏天看過一部言情小說,男女主角的開頭,是女子送男子西安城北一株皂莢樹上兩片秋天的皂莢。但是,我在三原縣東街看過城隍廟后離開時,人家街道上一棵高大的皂莢樹長滿了皂莢,我登上圍繞著樹建立的小花池臺階采摘,被不遠處還在秋陽下扇扇子的一個老婆婆擺手示意不要如此。我雖然被拒絕了,還覺得是開心的,因為有人守護它的果。
然而,我口袋里還是覺得缺兩片皂莢果,盡管我不知贈予誰?!豆旁娛攀住防镉芯洌骸安芍z誰,所思在遠道?!笔呛芷胀ǖ木渥樱矣X得美,因為把人心中的若有所思若有所失表現了出來。我有時感覺被天地原野贈予太多,也想贈予人,比如通過文字,但總也是無法,像自作多情。
從富平縣往銅川市走,一路上多果園,蘋果園尤其果子滿枝。今年雨水夏季時節不夠,樹是旱的,蘋果果子都不大。路上的野酸棗紅了,山里的野板栗應該也快熟了。與鴻閑聊,約了繼續把時間的線頭撿起來,不辜負秋天,到中秋時節,到秦嶺山里去撿野板栗。
一路所見還有槐樹,也要把它收留進一篇文字里,因為令我動心過。今年槐樹的豆莢非常多,我第一次發現槐樹可以長這么多豆莢,而它本身是我童年以來熟悉的樹之一。
我們到達銅川,吃晚飯是在一家叫小滿餐廳的飯店。餐廳以二十四節氣劃分,每一張桌子對應一個節氣。我們在春分的餐桌下吃飯,而實際上,這一天屬于白露時節。這令我想起我與鴻上一次進秦嶺走山玩,還是谷雨立夏之間的暮春時分。后來,整個夏天我們沒有見面,各自忙各自的生活。這一次相約,乘著車子一路去往渭北的秋天,才覺得又回到了我們兩個人的時空。
小滿餐廳院子,一長排都是餐桌,中間有小草坪隔開。院落里養著一些盆栽。有一種正開著小紫碎花,我仔細盯著看的時候,突然心情變得很欣喜,因為我想起了它的名字——羅勒。我在銅川這樣黃土高原風味很足的餐廳看到這種香草,覺得很開心,主要為認出它而開心。因為我在書中多次見到它,在生活里也多次見到它,但是,無法將兩者統一在我的記憶中。這一次,才算是一種統一。
羅勒葉很香,在四川,人們有時會吃它,尤其是煮魚的時候會放很多。我在四川讀書時候吃過,卻不知道它長在地上的樣子。九重塔,像建筑,像詩,像一部待寫的小說,居然是羅勒的另一個名字。野草野花總給人這樣的驚喜,尤其那些可以當做食物的,一旦被我們吃進口中,就仿佛有了別樣的情誼。
一路所獲的秋消息:秋天最早黃起來的葉子是銀杏,最早紅起來的是楓樹。當然,黃櫨在望……很快,秦嶺山里就一年一度又要五顏六色了,我等著中秋時節去山里撿野果。這個秋天我喜歡上了焦糖色,就是板栗炒熟的顏色,廣玉蘭在秋天葉背的顏色也是這種色,也是葉子斑斕到最深時候碰一碰就脆了快要腐爛的顏色……這種色應該叫告辭色,令人覺得繾綣又惆悵。
從銅川回來我很關注秋果消息。我住處樓下山楂果滿枝。如果住在一個小區好幾年,就是你既能看見山楂花開,也能看見山楂樹結果。當然,你也可能會好幾年的秋天,看見有人在一個夜晚搬了凳子把山楂樹上的果子全部偷走。第二日早晨經過,無果的山楂樹像一夜之間失了魂魄。你得好多天才適應這個過程。你還得安慰你自己,是因為有人喜歡吃,有人需要當藥引子,因此,果子有了它更好的去處?,F在,山楂果還在樹梢,我日里夜里經過,無數次想到我老家方言里的一句歌詞:“面對面坐著還想你”。我知道到暮秋時候,視野里的山楂果就只能收藏在我記憶的庫房,它又會像這幾年每年秋天一樣,被人在一個夜晚全部摘掉,仿佛從來沒存在過。一些人在這世上的生存,也像是如此,一陣秋風掃落葉,好像從沒存在過。不是有花位就有果位,但結果就是結果,秋果讓我知道時日不虛。
這時節,西安城里紫薇花仍然開著,合歡木槿也開著,鼠尾草的花開著,金魚草的花開著,風雨蘭也開著……時間再過兩個月,它們就會“朱顏辭鏡花辭樹”。好在還是初秋,我不想辜負了春天再辜負秋天,所以啰啰嗦嗦地記下這些觀察,填滿歲月的縫隙,盡管是徒勞。但我知道記錄對我的意義,他年他月我重新想起的時候,能于某一段文字里,想到我寫下時的一陣鳥鳴,我剪取自己履痕時的那些割舍……我想通過一個字或一個詞,甚至一個省略號,想起一些被我省略的東西,可能它們也如被我記下的事物一樣雞毛蒜皮,但正因為靠著它們做依憑,我可以織出記憶里的滄海桑田,曾經有過哪些微小的震顫。我知道哪怕是一個省略號,我也可以靠著它走出很遠。
人說涼風有信,寫這些文字的時候,我像是說給一個故人聽,絮絮叨叨不成樣子。但我這里的秋天是如此的風味,滿城都是桂花香,仿佛一種饋贈,我確實也想轉贈于人,這秋花秋果秋消息。攜我這里的秋天向你問好!祝四季吉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