凸凹:閱讀的快感有私密性質

凸凹,散文家、小說家、評論家,北京作協散文委員會主任
中華讀書報:新書《天下風情》(花山文藝出版社)收入不少談讀書的篇目,包括很多經典作品的解析。您讀書讀得如此認真細致令人敬佩。能談談讀書方法嗎?
凸凹:坦率地說,我的讀書,經歷了一個從“無方法”到“有方法”的過程。
我出生在京西一個極其偏僻的小山村,所幸的是,父親當著村里的支書,得以享受到上邊贈閱的“兩報一刊”(《人民日報》《解放軍報》和《紅旗》雜志)。后來父親帶回兩本《房山文藝》,一切就不同了。書冊里的風光開了我的蒙昧,文學的世界,不僅情感濃郁,還放飛想象,一如插上翅膀。后來去拜訪那個編刊物的人,他叫趙日升,是個知名詩人,有詩歌《拒馬河,靠上坡》收在小學課本里。他戴著一頂米黃的鴨舌帽,面目黧黑。他對我說,既然愛好文學,就多讀,而且是拼命地讀。上專業學校之后,就從助學金中擠出銀兩,訂閱了《青春》《萌芽》《青年作家》和《青年文學》,還有《星星》和《詩刊》。參加工作后,第一個月的工資,就買了一套《魯迅全集》(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
后來又大量地買進世界名著,貪婪地閱讀。到了世紀初,覺得散漫的閱讀,得到的收獲也是“凌亂”的,便開始講究“方法”了,啟動了一個“名著重讀”的系統工程,要遍讀天下名著。為什么要研讀“名著”?因為我認為,名著是時間深處的精神土壤,它記述的是人類的典型形狀、典型情感,是人性不斷提升的基礎和平臺,是人性從獸性中脫穎而出的見證和坐標。所以,閱讀的過程,為的是尋找來路,理性地找到繼承和發揚的精神命脈,不蹈“覆轍”,不費虛工,節省精神追求的人生成本,更好地進行新的思想建構。這個系統閱讀的方法,使我獲益頗巨,使我的寫作有了“學問”的支撐,與其他鄉土文學寫作者區別開來。
中華讀書報:在《閑書里的“不閑”》一篇中,您談到自己讀書一般是循著周氏二兄弟的書目索引,按他們所列的書單或文章中提到的典籍去選取自己的讀物——是什么時候形成的習慣?為什么選擇周氏二兄弟?
凸凹:在現代文學中,周氏二兄弟成就最大、影響最大,學問也最大。當然會成為我學習的榜樣。同時,還有一個最切實的原因,因為在我的性格中,既有陽剛、峻急的一面(暗合著魯迅),又有陰柔、沖淡的一面(暗合著知堂)。這也是為什么我給自己起“凸凹”為筆名的一個直接誘因。那么,取周氏二兄弟為閱讀的“索引”,就正可以分別滿足我的“兩面”的需求,讓陽剛和陰柔都得到滋潤和發育。這個習慣的形成,也大概是起于世紀初。那時候,我已經出版了幾部散文隨筆集,讀到的許多人,包括幾個著名的業內人士,都說我的文字,一會兒有魯迅的韻味,一會兒又有知堂的余影,頗有意思。這或許是貶義,但我卻當褒義看,猝生出一種自覺的意識:也甭“一會兒”又“一會兒”了,索性“一貫”下去,沿著他們的足跡走到終途。
中華讀書報:葦岸曾在日記中提到,您對他的散文“推崇備至”,凡是他的作品您都要找來“讀上幾遍”。一般什么樣的文章您會重讀?
凸凹:一般樸實道來,不飾虛詞;揭示本質,不作鋪張的文章,我都會重讀。也就是葉圣陶先生所說“質勝于文”的文章。重讀是加深理解、更新理解的過程,有“再生”功能。
中華讀書報:《與愛默生的共鳴》中您分享了自己讀傳記作品的體會,即把“我”擺進去,“我”與傳主對話,傳主與“我”驗證,閱讀就有了傳主之外的衍生和啟發。由此又談到有“我”之寫作與無“我”之寫作的區別——您的文章引經據典、文思飛揚,堪稱美文。能否分享一下閱讀習慣?同樣是閱讀,為什么您的收獲這么大?
凸凹:我的閱讀習慣,除了經典名著是“硬著”頭皮讀下去之外,對其他著作,我普遍采取“平視”、甚至是“俯視”的態度,既敬畏書,又不做書的奴隸。對一般的書,特別是新書,我往往是泛讀或瀏覽一下而已。一旦發現是“貨真價實”的品類,才回過頭去,做潛心的閱讀。其目的,是不耽誤功夫,能夠向更多的書籍寓目。正像我在《與愛默生的共鳴》一文中所論述的那樣,拿到的書,一旦能把“我”擺進去,能夠給“我”一個生命的“驗證”,那么,他在我眼里,便與經典類同。
中華讀書報:《石板宅日思錄三錄》是您于2014年8月至2015年7月的日記集,內容涵蓋創作、閱讀、友人交往、生活瑣事等,尤其是讀書筆記,對沈從文、止庵、車前子等人的評論有著獨特的思考。您幾乎每天都在讀書?讀書必有記錄?
凸凹:在我這里,閱讀的快感大于寫作的快感,所以一到了晚上,就不寫作了,而是把時間讓位于閱讀。晚八時之后,仰臥在榻上,悉心地讀書。在枕畔預備著本和筆,一遇到精彩的段落,或會意的抒發,就趕緊趴在床上,或眉批,或抄錄在本上。因而我的閱讀過程,基本上是在“仰”與“臥”(趴)之間。到了晚近,年齡大了,記憶力差了,往往看了前邊忘后邊,就更離不開筆和本(紙)。紙上的記錄,正是我創作的素材,整理、摘引、衍發寫就了一篇讀書隨筆。在這其中,還有一層世俗的原因:書價是貴的,每讀一本書,就寫成一篇讀書隨筆,所得稿費,遠遠大于購書之資,補償之外,尚有余額,可用于購買新書。哈哈,這是一個良性循環,便快樂在快樂之上。
中華讀書報:對您來說,閱讀和寫作已融入了生命。每天讀那么多書,怎么收藏一定是個麻煩事。書架上最終留下來的是什么書?
凸凹:大量購買、大量閱讀之后,必然會積累了大量的藏書。因為買書的時候,是出于“喜歡”,所以我的藏書,沒有“多余”的部分,便沒有“淘汰”的動作。因此,書架上的書,都是“重要”成員,均不可任意割舍。但在安置(處理)它們時,我有內在的秩序,樂意重讀的書,我放在書架的中心位置或顯著位置,便于隨時抽取;重讀興趣不強烈的書,我放在書架的下層,以備不時之需。
中華讀書報:您有枕邊書嗎?
凸凹:當然有。我床頭碼著二百多本書,都是我隨手翻閱的,系我“恒定的”枕邊書。對我來說,閱讀的快感有私密性質,絕不能與人分享。可公布的,有三部——一是英倫作家安德魯·米勒的長篇小說《無極之痛》。這部小說,從文本上看,文字粗糙,敘事笨拙。但是,它抓住了當代人的生活特征,深刻地揭示了現代人的生活本質,讀后,有感同身受的感覺,便深以為上,在枕畔耽讀不已。二是日本學者竹內實的《回憶與思考》。它的妙處,是給閱讀者一個認識歷史的別樣的角度:歷史的真相,在于有我和無我之間——太無我,則繆;太有我則乖。三是梭羅的《瓦爾登湖》。這部書我先后讀了十三遍,都是在我迷惑之時,以邀清廓。之所以要反復讀,是它堅定了我的一個信念:人的迷失,不在于本質的迷失,而是觀念的迷失。所以,人必須活在自信之中。
中華讀書報:您最喜歡哪一類文學類型?
凸凹:我平時最喜歡閱讀的文體,是隨筆,它讓人看見作者。我一直認為,好的作家,都在隨筆作家之中,譬如梭羅、愛默生和晚期的歌德。即便是華盛頓,也是好的隨筆作家,因為他說,知己可遇不可求,一切都在于天意;即便是章回小說家張恨水,一讀到他的隨筆,立刻就感到他骨子里的東西是不流行的,對人間萬狀,都有錐心的見解。
中華讀書報:在您讀過的作品中,有發現被嚴重忽視或低估的嗎?
凸凹:在閱讀過程中,隨時都可以發現被嚴重低估和忽視的作品。譬如孫犁的《風云初記》。對這部作品,評論家對它的評價不高,認為它結構松散、敘事拖沓,甚至認為他不會寫長篇小說。但是,只要你能耐下心去閱讀,并肯于下重讀的功夫,就會發現,它是與時代同振、與生活同脈的大作,處處體現著白描的功夫——松散而自成節奏,散漫而逼近生活。譬如霍桑的《古宅青苔》。這是他的隨筆作品,對湖濱風景有著極細膩的描寫,對自然與歷史與人性有著極深刻的剖析。但由于“沉悶”,一般人讀不下去;也因為他的《紅字》太過知名,有自我遮蔽的因素。但是,你一旦沉潛地讀下去,你會發現,它是殊勝的自然文學經典,比肩于愛默生的《論自然》和梭羅的《瓦爾登湖》。
中華讀書報:《天下風情》中收入的文章非常有趣、耐讀。比如您曾在舊書攤上買回自己送給朋友的書,但文字間全是對朋友的理解和體貼。
凸凹:退休之后,對閱讀的興趣變得越來越濃厚,甚至有恨不得讀盡天下書的意緒。邱華棟、解璽璋、阿乙、云也退等愛書人一旦在“朋友圈”里曬出書目,我便循跡而買。與文友論書時,也有不落伍的論述,令其感嘆:你一個京西土著,怎么也洋風習習?
中華讀書報:如果有機會見到一位作家,在世的或已故的,您想見到誰?
凸凹:我最想見到的是狄更斯。他的作品體量宏大,世間萬物,人間萬象,他都遍數描繪和揭橥,真善美、假惡丑,無不呈現其形,讓人深感文學之巨、文學之偉。
中華讀書報:如果可以帶三本書到無人島,您會選哪三本?
凸凹:我會帶上《魯迅小說選》《知堂書話》和我自己的《紙上的鄉愁》(又名《故鄉永在》)。前二者,讓我找到精神的來路,后者讓我永不寂寞,即便是身處無人島,也像生活在故鄉之中。
中華讀書報:假設策劃宴會,可以邀請在世或已故作家出席,您會邀請誰?
凸凹:我會邀請外國的狄更斯和本國的當代作家彭程、劉江濱。邀請前者是因為崇拜和景仰,邀請后者是因為他二人與我都出生在燕趙大地,性習趨同,對文學的態度也很是接近,閱讀的愛好和創作的譜系也息息相通。而且,每有新作發表都是第一時間給以關注和評論,積極地呼應和推動,堪稱心靈的契友和文學的伴侶。這在我《文學的陪伴》一文中有詳細和生動的描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