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與水:從《生萬物》到《北上》看中國鄉土文學的雙重譜系
編者按
文學新批評”近日推出楊一丹的《土與水:從〈生萬物〉到〈北上〉看中國鄉土文學的雙重譜系》。文章認為,《生萬物》和《北上》這兩部作品恰好揭示了中國鄉土文學的另一種全貌——既有土地的厚重,又有河流的流動。土與水,互為補充,共同構成了一種更為完整的文明敘事。中國鄉土文學從來不是單聲部的。土地敘事提供了厚重、堅忍與秩序,水性敘事則帶來流動、通達與詩性浪漫。本文系“文學新批評”平臺首發,感謝作者授權發表。
近來熱播的電視劇《生萬物》以及其原著小說《繾綣與決絕》,再次把“土地”拉回公眾的文學想象之中。劇中人物對土地的依戀與守護——田地、耕作、傳承、祖輩遺澤——觸動了觀眾心底的集體記憶。這部作品以質樸的筆觸重現了農民與土地之間千絲萬縷的情感紐帶:他們在土地上生息繁衍,靠土地維系生計,更把土地視為家族、歷史與身份的根基。這一敘事邏輯正是中國鄉土文學中最顯性的“土性傳統”,它強調農耕文明中“安土重遷”的文化心理,以土地為依托建構倫理秩序和精神家園。
而今年年初熱播的電視劇《北上》,以及在9月5日開幕的第十九屆中國戲劇節上的開幕大戲同名話劇《北上》,則展現了另一種迥然不同的文學景觀。這些改編自同名運河題材小說的作品,不論是熒屏還是舞臺,都講述了隨大運河南來北往的人群故事,人物命運隨著水波起伏跌宕。它所呈現的,是一種以水為母體的“水性傳統”:漂泊、流動、江湖氣息與歷史變遷交織其中。與《生萬物》的土地敘事并置來看,兩部作品恰好揭示了中國鄉土文學的另一種全貌——既有土地的厚重,又有河流的流動。土與水,互為補充,共同構成了一種更為完整的文明敘事。
一、《生萬物》:戀土精神和“土性”鄉土傳統
《生萬物》中強烈的土地依戀,恰恰映照了很多人心目中對中國鄉土文學、乃至“何為中國”的既有想象。它以農民與土地之間的依戀與守護為核心,凸顯了農耕文明的根性。然而,如果僅將鄉土文學理解為“土地文學”,便會遮蔽掉另一條同樣深厚的傳統——那就是水性的脈絡。事實上,從江南水鄉的橋與河,到北方運河與白洋淀的水網,中國文學始終有一條顯性的“水性”傳統。只是因為“土性”與農耕文明的緊密關系,常被視作鄉土文學的主流象征,而“水性”文學則因其流動性和漂泊性,往往被忽視。但若仔細梳理,我們會發現,中國鄉土文學自始至終都存在著一條不可忽略的水脈。從《生萬物》到《北上》,我們不妨重新理解中國鄉土文學的“土”與“水”。
與原著相比,電視劇《生萬物》更集中地突出了“戀土”的精神。寧學祥對“地”的執念幾近病態——他坐擁數百畝良田,卻在女兒被馬子(土匪)劫持時仍拒絕賣地籌贖金;按當時行情,只要變賣約兩百畝便可解困,他仍“寧失其女,不失其地”,把土地視為家族與尊面的唯一底氣。劇中還多次暗示,他把增地作為人生目標(從祖上“幾千畝”到自己“向一千畝沖刺”),這種“以畝數計算命運”的邏輯,使電視劇的呈現比原著更集中、更具可視化沖擊。與寧學祥相映成趣的,是封二:他一生圍著父輩傳下的十八畝地打轉,反復盤算如何“抻成二十畝”。哪怕只是兩畝之差,也被他視作人生的至高追求。這種對“畝數=體面”的敏感,正是土地社會的心理量尺。
從深層文化心理看,這些改編都把“土地=秩序”的觀念推到前臺:在鄉土共同體里,地不僅是生計資源,更是族譜、面子與權力的計量憑據,甚至親情也要為這種“可計量的秩序”讓路。這正是電視劇把原著的歷史敘事壓縮為“畝數倫理”的原因:通過極端選擇(不賣地救女、苦算兩畝地)把根深蒂固的“土性心理”具象化,讓觀眾一眼看見農耕文明的文化基因。
把《生萬物》的“畝數倫理”和幾部長篇經典放在一起看,更能看清“土地=秩序”的共同底色?!栋茁乖穼懓?、鹿兩姓三代人的興衰榮辱,骨架雖是家族糾葛,但實質都嵌在“誰占有這片原上之地、如何守住家業”的框架里;《平凡的世界》記錄了雙水村的普通人,即便有人走南闖北,心底仍難以擺脫對黃土地的依戀,土地始終是他們的根;而在張煒的《古船》中,“擱淺在陸地上的船”成為傳統與現代轉換的象征——土地秩序沉重難擺脫,而人物卻一次次生發出“遠行”的沖動。尤其隋不召對大海的向往,正是與土地邏輯相反的“水性張力”。這種張力提醒我們:在厚重的土性敘事之外,中國文化中還有另一條水的脈絡,它與土性互補、對話,構成了復調的合唱。
二、“土性”與“水性”的復調
把“土性”與“水性”放在同一版圖中,就會發現中國鄉土文學從來不是單聲部的。土地敘事提供了厚重、堅忍與秩序,水性敘事則帶來流動、通達與詩性浪漫。魯迅的《社戲》就以少年夜航為中心,寫出了水鄉文化的靈動;葉圣陶在《多收了三五斗》中描繪豐收背后的困境,背后正是水運與市集的脆弱依賴;茅盾的《林家鋪子》
揭示河港小鎮在變局中的無力與動蕩;汪曾祺則把水作為生活的溫潤背景,《受戒》《異秉》中處處有橋與河的影子。
而在北方,水性書寫顯得更粗獷、更具歷史縱深。永定河、潮白河、大清河、白洋淀,乃至京杭大運河北段,構成了縱橫交錯的水網,孕育出流動與江湖氣的精神氣質。孫犁在《荷花淀》《蘆花蕩》中以水網里的抗戰經驗,塑造了柔韌果敢的水邊婦女和“流動戰斗”的敘事范式;丁玲的《太陽照在桑干河上》同樣以河流空間為母體,讓土地改革的主題更具張力;劉紹棠自稱“運河之子”,在《蒲柳人家》《花街》《漁火》中,把漁民、船工、碼頭人寫得通達而講義氣,使水性人格與社會變革結合,展現出傳統與現代之間的開放性。馮驥才、林希的小說,以及吳祖光的話劇《闖江湖》,則在天津水域的市井舞臺上,刻畫了依靠技藝與水路謀生的碼頭人物,凸顯了北方水性文學中的江湖傳統。由此可見,即便在“重土”的北方,水性的書寫也始終潛流不息,與土性互補,并在江湖氣、革命性與詩性浪漫的浸潤下,構成了另一條可識別的譜系。
三、《北上》:對水性鄉土的在再發現
電視劇《北上》的熱播,讓這條常被忽視的水性脈絡重新受到關注。以及近年來對“大運河文學”的持續關注,其實也反映了對鄉土文學中水性特征的重視?!侗鄙稀芬源筮\河為敘事母體,展現兩岸人群的遷徙與命運沉浮。電視劇在改編中更強調了“北”字所包含的歷史方向感:幾代人的人生軌跡都系在運河之上,父輩依靠漕運立業,家業與尊嚴與水路相連;漕運衰落后,他們又駕駛卡車替代舟楫,以另一種方式延續“逐水而生”的邏輯。小說與電視劇雖呈現方式不同,但都把運河寫成文化動脈,既承接了江南水鄉的詩意傳統,又凸顯了北方運河的江湖氣與縱深感。
因此,《北上》不僅是講述一條河的故事,更借由縱貫南北的運河,重申了“水性文學”的存在感。它提醒我們:水不僅是背景,更是一種文化精神——流動而堅韌,漂泊卻不失根基。在南北交匯的水性敘事中,中國鄉土文學顯現出超越“守土”的另一種可能。
綜觀《生萬物》與《北上》,我們看到的已不只是兩部作品的差異,而是中國鄉土文學的“雙重譜系”。土地帶來了堅守與厚重,水則賦予靈動與開放;土性塑造了秩序與根性,水性則開拓了漂泊與詩意。它們不是彼此對立的兩極,而是互為補充的兩股力量。正是在“土與水”的交織之中,中國鄉土文學才構成了一個完整而豐富的文明敘事。
由此我們可以看到,中國鄉土文學從來不是單一的土地敘事,而是“土與水”的雙重譜系。只有把這條顯性的水脈重新提煉出來,我們才能理解鄉土文學的完整格局:土地提供根,水打開路;土性讓我們堅守,水性讓我們流動。正是在這樣的張力中,中國鄉土文學展現出獨特的生命力,也為當下重新認識“何為故鄉”“何為中國”提供了新的思考方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