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澤民:結緣白描
編者按
2025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匈牙利作家拉斯洛·克拉斯諾霍爾卡伊的代表作《撒旦探戈》,及《反抗的憂郁》《仁慈的關系》《茹茲的陷阱》等作品,中文譯本均出自旅匈華人作家余澤民先生之手。此前,他已譯介過2002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匈牙利作家凱爾泰斯·伊姆萊的系列著作,成為連接中匈文學的重要橋梁。
余澤民的成就不止于翻譯——他亦是一位實力作家。1989年,他從北京醫科大學臨床醫學系畢業,同年考入中國音樂學院攻讀藝術心理學碩士;1991年移民匈牙利后,又先后以醫生、教師、編輯、記者等身份扎根生活。這份跨學科、多職業的獨特履歷,為他的文學創作與翻譯積累了豐厚的生活厚度。
而他能在文學領域嶄露頭角、收獲矚目,離不開文學教育家白描先生的“伯樂之功”——正是白描先生的慧眼識珠與傾力扶持,為他的文學之路注入了關鍵力量。這段幕后故事,且看余澤民的深情記述,一探其中內情。
結 緣 白 描
文丨余澤民
我是一個漂泊慣了的人,在國內和異邦活過的歲月已可對半平分,我對布達佩斯街巷的熟悉度已超過了北京,多瑙河的藍和京城天的灰,同樣都讓我摻入了情感。漂泊與寫作,對我來說是一對平行流淌的溪水,紙里紙外,亦實亦幻。二十六年前,當我經過十天國際列車的顛簸,拖著比體重還沉的行李跳到凱萊迪火車站臺上時,真的對未來一無所知。無知者無畏,年輕就是闖蕩的本錢。從那之后,漂泊成了我生活的主題,生存中的漂,精神上的漂,喪失坐標的漂,沒有參照物的漂,每天的太陽都是新的,每天都活得跟昨天不一樣,充滿了焦慮不安,也充滿了機遇和新奇。漂泊是一出無腳本的戲,上演在沒有幕的舞臺上,不知高潮,沒有尾聲,只有無法預料的展開,展開。從青年,入中年,我早迷上這種莫測的存在,即使在最無聊的日子里也潛伏著變化,從不知在漂滿浮萍的綠水下,呼吸著的是河馬、鱷魚還是水怪?這樣的日子既充滿變故,也溢滿承諾;經常會有走投無路的關口,也會遇到生命中的貴人,白描老師就是其中一位,十二年前,是他第一次讓我的小說在國內找到了讀者。
緣,這雖是一個被人說爛了的字眼,但若談跟白老師的相識,思來想去,覺得用這個字表達最為恰當。幸遇白老師時,我并沒有見到他,而是通過我從未發表過的小說稿,通過同住布達佩斯的友人魏翔的傳閱;我與魏翔的相識也出于緣分,源于我翻譯了凱爾泰斯的四本書;至于我如何能翻譯這位諾獎作家的書?背后更有太多連環式的緣。
我對文學從小癡迷,即便在北醫學臨床時,我也會在苦讀內外婦兒課的同時成癮般地讀名著、朦朧詩和各種傳記。出國時行李里只帶了一本書——《渴望生活》,歐文·斯通寫的梵高傳。到了匈牙利后,經歷了種種變故,靠吃百家飯穿百家衣地過了許多年,讀書成了最重要的生活內容,而后開始自發的寫作,但讀者只是我自己。
2002年,凱爾泰斯獲得諾貝爾文學獎,也意外地改變了我的人生軌跡。作家出版社委托我翻譯了他的四本書,《英國旗》《命運無常》《另一個人》和《船夫日記》。一個在布達佩斯學戲劇的臺灣姑娘梓桐聽說了這事,異想天開地把我拉到一個當地的匈文電臺用中文做了一小時的訪談,按照常理,那是一個不可能有中國人聽到的節目,相當于一次“行為藝術”。出人意料的是,梓桐偶然將這次訪談內容講給了當地的一家華文報紙,在報上登了一則消息。報紙的讀者是當地的華商,他們通常不會對文學類信息感興趣。但巧得不能再巧,偏有一位華商注意到了它,并順藤摸瓜地找到了我。他就是魏翔,出國前曾是油畫家的福建人,他不僅是成功的鞋商,當時還在國內投資影視。我認識他時,由他投資拍的電視連續劇《海棠依舊》正在國內熱播。魏翔找我的目的,是邀請我加入他的團隊,他想搞一部以旅匈華人為主角的連續劇,講述中國人在多瑙河畔的生存故事。閑聊之中我告訴他,我不僅翻譯,自己也寫東西。那是我第一次向外人透露寫作的秘密。
魏翔要我發兩篇給他,回到家,我發去了《匈牙利舞曲》和《玻璃鳥》。幾天后,他要我再多發給他幾篇,我并不知道他會將我的文字轉發到國內,發給遠在北京的白描老師。事后魏翔解釋,他“想請白描老師幫助把一下關”。那是我第一次聽說“白描”這個名字,要知道,那時我已與國內疏離了十幾年。后來我才知道,白老師既是作家,也是文學評論家,不僅時任魯迅文學院常務副院長,還為魏翔在北京的影視公司做文學顧問,正在籌拍《風滿樓》。我與白老師的相識是偶然的,通過朋友,通過文字的氣味。
對于在國內德高望重的白老師講,我是一個不見經傳的“闖入者”。我猜,他在閱讀的小說之前,不會抱有太大的期待,像白老師這樣打坐文壇幾十年的職業閱讀者,能入他法眼的“新人”肯定不多。不過,出于對友人的負責,他點開了魏翔發給他的Word文檔。現在回想,單是他右手食指在鼠標左鍵上的輕輕雙擊,就意味了我的一次幸運。
白老師先讀了短篇《玻璃鳥》,而后讀了中篇《匈牙利舞曲》,用他自己的話講,“我著實被吸引住了。我讓魏翔告訴余澤民,還有什么作品再發給我來。于是,我的信箱里一下子便涌滿了余澤民的小說,一篇又一篇,其數量已抵擋上一位職業寫手了。更讓我吃驚的是,這幾十萬字的小說,竟然一篇也沒有發表過……”事實確實如此,我寫了上百萬字的東西,從沒給人看過,如果說魏翔是我的第一位閱讀者,那么白老師是第一位專業閱讀家。白老師是做事認真、以心待人的師長,他不僅毫不吝嗇時光地逐篇讀了,而且在肯定了作品價值之后,也從職業作家、評論家的角度提出了不少中肯的看法和建設性意見,他鼓勵我繼續寫下去,保持自己的風格。
不久后,白老師請魏翔轉告我,他已把《匈牙利舞曲》推薦給了《當代》雜志,他認為這一篇已經很成熟,完全可以發表在一流刊物上,即使與許多當紅的年輕作家的作品相比也不遜色,“甚至更富內涵,更具備本質意義上的人類精神的深邃性和穿透力”。又過了些天,當時還在《當代》供職的吳玄編輯給我寫來了一封郵件,通知我說:《匈牙利舞曲》將發在2005年第1期的頭條。就這樣,《匈牙利舞曲》成了我第一篇變成鉛字的小說,后被《小說月報》、《中篇小說選刊》等刊物轉載。白描老師是一位寬厚熱忱、唯才是舉的文學伯樂,盡管他與我素不相識,但當起伯樂來毫不生分,暖意抵心,他是第一位在郵件里跟我談文學的人。后來,白老師又一鼓作氣,把我的另幾篇小說發給了時任《十月》副主編的散文家周曉楓,并帶著熱切的推薦語。
跟白老師一樣,周曉楓也是一位真誠之人,是我文字的知音,后來也成了我最信任的文學同路人。曉楓讀完了那幾篇小說,立即決定把我收編進她主持的“小說新干線”欄目,在《十月》2005年第4期上登了我的一組作品,中篇小說《火鳳凰》、《狗娘》和題為《我是我的作品》的創作談,并請白老師寫了一篇評論。由于我小說的自述遠超過欄目允許的篇幅,周曉楓親自操刀刪減,準確地說,不是操刀,而是操鑷子,用她的話說,“我小心翼翼地只去贅肉”。她本來還想用一篇《送你一條鯊魚》,但版面實在不允許,于是她把那篇轉薦給了《大家》。總之,在白老師的推薦下,那一年我國內一口氣發了近十個中篇,不但《中國作家》、《文學界》的編輯向我討稿,《小說月報》也接二連三地轉載了幾篇,并讓我和時任主編的董兆林兄也成了朋友。可以這么說,白老師的出現,為我打開了一扇“回鄉的門”。
記得,白老師還建議我到魯迅文學院的作家班進修,但因當時上面還不允許招收定居海外的學生而作罷,但情感上覺得已被白老師收做了“入門弟子”。當時,恰逢中國作家協會和華夏文學基金會評選并編篡21世紀文學之星叢書2005年卷,白老師推薦了我的作品,并順利獲得了全票通過。就這樣,我的第一部書——中短篇小說集《匈牙利舞曲》與讀者見面,白老師親自動筆寫了一篇知心知面的序《行吟在多瑙河畔的憂傷歌手》。正是那套叢書,把我和王棵、張楚、徐則臣、習習等朋友向前推了一把,讓我有了第一個作家朋友圈。盡管后來我還是將更多的精力投入了匈牙利文學翻譯,但始終沒停止自己的寫作,對我來說,讀寫譯是三位一體。再者說,如果不寫東西,不僅對不住自己,也辜負了曾力薦過我的白老師,所以我在翻譯了二十本書的同時也寫了好幾本,直到去年出版的長篇小說《紙魚缸》拿到首屆中山文學獎,也算是給白老師交的一份作業。
總之,2005年是我的幸運年,對于我,對一個遠居布達佩斯的“業余寫作者”來說,白描老師的出現,猶如向我伸來的一只天使的手,邀我赴一席文學的盛宴。后來,在魏翔的引見下,我在北京第一次見到了白老師,在他面前,出于仰慕和緊張,我基本成了一個啞巴,聽白老師慢條斯理地講話,看他手里攥著一塊玉雕把玩,只有在伶牙俐齒的周曉楓跟他沒大沒小地開玩笑時,我才突然放松地哈哈大笑。
“您看您這份兒揉啊搓啊,您的手倒是干凈了,手上的泥兒都漬到人家身上了。”
面對曉楓的嘴,白老師無力接招,只嘿嘿地憨笑。當時他捏在手里把玩的,不是天使,就是觀音。我很愛看曉楓“欺負”白老師,讓我看到白老師性格上老實、憨實的那面,可愛可親。后來我從多個渠道聽說,白老師是國內文壇出了名的伯樂,對年輕人的推送不遺余力,周曉楓也是他最欣賞的一位,難怪能那樣地“容忍”她。我是一個羞澀、嘴拙之人,但在心里記恩,白老師待我的溫厚、耐心、真誠和體恤,一次次深深打動了我。有一段時間,我每寫一篇小說都要第一個發給他,他會就具體情節、場景、人物關系或講述結構提出建設性的看法;每出一本書,都要惴惴而迫切地送給他一本。
布達佩斯和北京,隔山隔水兩萬里,我跟白老師的見面并不是很多。好在網絡時代,博客拉近我們的距離。我經常去看白老師的博客,遠遠、默默地跟蹤他的生活,日常的和精神的。有一次,我跟以往一樣進到他的博客,毫無思想準備地看到一個刺激人的標題——《我被宣布患了癌癥之后……》。這標題雖讓人咯噔一下,但我首先想到的是,這一定是白老師轉別人的文字,至少我希望是這樣,即使不是轉別人的,也肯定是虛構,作家嘛……
點開第一篇《被上帝咬過的蘋果》,標題下清楚寫著“白描”的署名,開篇第一句就讓我心頭一緊:“增強CT檢查報告是我自己去取的。窗口里的護士遞出登記簿,我簽了名,護士看過,抬眼掃來:‘你是患者本人’?”
讀了幾行之后,我就做出了自己并不愿意做出的判斷:這文章是白老師自己寫的,而且是紀實,不是虛構。我揪著心一口氣讀下去,寂靜中聽到寫它者的心跳,體會到他被宣布為“癌癥患者”后懵怔怔、恍惚惚的枯坐和經過一夜不眠后仍踏上魯院講臺的努力和鎮定……
“我始終認為講壇是種圣潔莊嚴并且具有自我省勵力量的地方。無論什么人,一旦登上講壇,都想把自己最美好的一面、最令人信服的才學、最拿手的東西奉獻給聽眾,這一點和演員有點近似。我先天晚上洗了頭,早起仔細刮了臉,換上正裝,盡量滌蕩病號的倦容和醫院留在身上的氣息,顯出一副精神抖擻的樣子。我告誡自己,這一堂課一定要講好,不能走神……我認為對自己的情緒掌控還比較好,不消極,不悲觀,不露一絲破綻。只是在課結束時,年輕作家們對我的講授報以掌聲,我則在想:這是不是我在魯院講壇上的絕唱?”
紀實文學本來就是白老師的長項,早年他就憑著《荒原情鏈》、《陜北:北京知青情愛錄》等報告文學走入文壇的,這次寫自己的內心掙扎,自然更是絲絲入扣,情理畢現。當我讀到在職女博士給他打電話時,心里也生出同樣細微的希望;當我讀到他寫陪床的妻子,說“別人說我一天天見好,我卻見她一天天憔悴”,感受到同樣深沉、細膩的恩愛;“真的?真的嗎?”當我聽到他妻子對著話筒發抖的反問,也跟他一起經歷了一次過山車后的心理麻木與空寂,那一刻涌出的萬般滋味,是出入過生死之門者的大徹大悟:是啊,“生命的意義,就在于這過程!”
去年,我寫了一本藝術家傳記《一鳴西藏》,寫油畫家范一鳴的生活與創作。認識范一鳴,同樣也是歸功于魏翔,魏翔出國之前曾是一鳴的美術老師。我喜歡一鳴筆下的西藏人,感動于他畫布上彌漫的宗教精神。令我高興的是,時隔十年,白描老師再次為我的書寫了一篇序,《三個人的風馬旗》。在我來看,這是一次續緣。這本書本身記錄了白老師與魏翔、一鳴和我的四人友誼,也是四支筆的緣分,兩支畫畫的筆和兩支寫作的筆。
白老師是一位徹悟之人,既感性又理性,既能敏慧地體察他人,也能平和地面對自己。另外,他還擁有一種通靈的能力,同自然之靈,知大千造化,解天籟之聲。與其作家同行相比,白老師有一個長項外的長項,他不僅深悟文學之道,而且還是一位識玉、懂玉、愛玉、頌玉的玉學家,他不僅在生活中玉不離手,還用文字記錄下玉石的精神。在他的博客里,經常能讀到他品玉頌玉的美文,一篇篇細讀,聽他聊慈禧和翡翠,聽他品西蜀玉牌,聽他推玉界新秀,聽他講玉雕的靈魂。
去年夏天,我們又在北京相逢,白老師送了我一本堪稱玉文化圣經的《秘境》,細細品讀,收獲的不僅是歷史、知識與紛雜的世相,更是文化的意蘊與傳承。他在講玉,也是在講自己,講一位真君子識玉的過程和他的如玉之心。純凈,安美,自然。
謙謙君子溫如玉。我一邊讀《秘境》,一邊走神地想:愛玉之人,必有玉的心性,跟愛玉之人有緣,是君子之緣。我真心地期待,白老師還將為我再寫幾篇序,每隔十年;相信這份君子情誼——就像一塊貼在胸骨前的玉牌——能靜靜、冰瑩地一直緣下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