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港的“歲月繁花”
月升滄海,桂花盛開了。
隆慶元年(1567年)的八月,福建巡撫涂澤民率一眾官員勒石為記,昭告百姓,開海了。朝廷,終于認可了福建官員和月港商民的請求,讓封閉的中國東南沿海,開了一個透氣的窗,月港進入她的時代。
就是這個港,在美洲的白銀潮涌進中國,中國進入白銀時代時,重重助推了一把。
也是這個港,成為美洲的番薯過程中、玉米、土豆進入中國的通道,在改變中國人的食物結構過程中,帶來人口的巨大增量。自然,她還帶進來另一種時尚消費——來自美洲的“淡巴菰”,哥倫布從多巴哥島帶來的癮性植物,曾讓康熙年的京城,到處飄著“石馬名煙”的旗幡。同時,它曾經傳之九邊,裊裊的煙霧,為戍邊的軍士,祛除瘴氣。現在我們稱之為煙草,美洲植物葉片的后面,是利潤巨大的民生產業。
也是這個港,輸出了中國的絲綢、瓷器,讓那個時代的新舊大陸,流行一股中國風,那是華美的東方意象,至少保留一個世紀歐洲對中國的記憶。
南美洲的三角梅,在月港開成歲月繁花,那是以后的事。但我愿意把她看成月港的意象,熱烈、繁盛、充滿活力。
你知道,在她的時代,月港是明王朝獨一無二的海洋貿易特區,王朝東南的能量場,太平洋海上絲綢之路的東亞樞紐,每年,有一二百艘的大福船,載著中華物產,航向東西洋,匯入全球貿易的洪流,以絲瓷與白銀的對流,將原先分割的世界,拉進早期全球化時代。
月港的七座碼頭,安靜地泊在夏日的曉風里,溪尾、阿哥伯、店仔尾、容川、中股、路頭尾、餉館順著九龍江展開。歲月如流,往事依稀,當日的繁盛,刻在石壘的碼頭,天文大潮時,潮水涌入臨江的街巷,好像發出深沉的回響。水仙王廟香煙裊裊,觀音廟的燕尾脊欲飛,剪瓷花團錦簇。而你,好像穿過帆巷、豆巷熙熙攘攘的人流,從東西洋香料的香氛中走來,琥珀、瑪瑙、香料、寶石、琉璃、西洋布、東京布……二刻拍岸驚奇中的波斯商人瑪寶哈,笑吟吟地向你招手。你看見那個叫容川的海商,正在自家的碼頭,指揮著伙計從貨倉中出貨,潔白的瓷器、幽藍的花紋,在竹籠里發出柔和的光。漳紗、漳緞、漳絨被緩緩抬上洋船。然后拔錨、升帆,他的船隊給他帶來不計其數的海利,最終在忽如其來的颶風中煙消云散。
走在古老的街巷,有時,你會想回到400多年前的港,去做那即將泛海的商賈、水手,那是多么熟悉的地方啊,穿過一長串的店鋪,在長街的盡頭,溪流的入海處,洋船如山一樣泊在水里,沉沉地吃水,顯示那是一次信心滿滿的出航。“凡福之綢絲、漳之紗絹、泉之藍、福延之鐵、福漳之橘、福興之荔枝、泉漳之糖、順昌之紙”,航大海而去者不可勝數。
秋冬時節,朔風勁吹,推動潮流,月港商船一路順風順水,七天,頂多十來天,到呂宋。如果想走得更遠,四十天,蘇門答臘。過了馬吶加,一路揚帆,可以到忽魯漠斯(霍爾木茲)、亞丹(亞丁)。天方,響著阿拉伯人的笛音,和三角帆的美麗影子。日本的港市,有時看見從天竺駛來的月港商船的身影,鄭和之后,中國商船已經不太出現在印度洋港市了。有一天,一群白帆徐徐飄進長崎港,海商帶來的貨物中,有一種漂亮的瓷器,素色三彩,優雅而寫意,中國商船從交趾來,所以日本人叫它交趾瓷。幾百年后,人們才發現,漳州山間的窯口,才是這種瓷真正的產地。
白發的阿哥伯笑著說,做客去啦。海商說,等明年西南風起時,就回來。在400年前,做客,好像泛海的暗語,輕輕松松、歡歡喜喜。其實莫測的航程,幾人能回?颶風、海盜、疫病,但人們仍然歡然而去,豪邁而去。
不錯,生活在這里的人,以海為生。穿越海洋,不過是去做一個客人,盛裝而去,滿載而歸。視死如生,義無反顧。
月港有美麗的名字,你以為那是泊月亮的港灣,充滿詩情畫意。但其實,月港的世界,是血拼出來的。葡萄牙人和西班牙人,穿過大半個地球,出現在家門口,他們駕著身形巨大的蓋倫船,船上載著佛朗機炮。他們一頭撞來亞洲水域,血與火、白銀與絲瓷,交織出鋪天幻境,無論作為侵入者或是貿易者,他們來,打破亞洲水域數個世紀的平衡。而整個東南沿海,依然是海禁。只有朝貢,才有貿易,這是國家行為,民間海洋貿易是犯禁。朝廷的刀,懸在每一個私商的頭上。那些商人只是希望,朝廷能允許他們正常地出海貿易,允許他們以海為生、以海為田,以貿易為衣食父母。
月港,偏居東海,地形復雜,涌商云集,官府鞭長莫及。福建巡撫兼管閩浙海防的朱紈初來乍到時,看到了令人震驚的情景:“漳州等府、龍溪等縣、沿海月港等地方,無處不造船下海。”那是一個正在打開的時代,有誰能夠阻攔洶涌而來的貿易潮呢?隆慶元年,月港迎來屬于自己的歷史性時刻,朝廷承認這個港口民間貿易的合法性,從此,海商們可以堂堂正正地揚帆出海,開創屬于他們的新世界。而在四年之后的1571年,西班牙人來到呂宋,把它更名馬尼拉。那時,他們在波托發現了世界儲量最大的銀礦,而中國是世界最大的工廠,于是,精美的手工產品和美洲白銀在這里交匯,于是有了月港—馬尼拉—阿卡普爾科—塞維利亞的環球航線,那是月港的黃金時代,中華風物從這里涌出,東南亞和歐洲的重要港市都充滿來自月港的“中國制造”。而美洲白銀,在1567年到1644年間,大約有3億多兩經月港流入中國,相當于世界白銀總量的三分之一。巨量的貴金屬流動,不僅改變了中國的貨幣體系,促使明政府放棄錢鈔并行制度而確立銀本位,并融入全球經濟的初步整合。世界也在絲銀對流中建立銀本位體系。
在漫長的航線上,閩南商人發展出一套適應長距離貿易的商業機制,以馬尼拉為中轉,用分段接力的方式,使月港福船和馬尼拉大帆船協作,形成多民族參與的供應鏈體系,季風帶來遙遠的新舊大陸的市場信息,而九龍江流域,山間窯口爐火熊熊,府城機杼聲聲,無數的工匠在為外銷品忙碌。
曾經有人夢想,再現月港的花樣時光,他們花去不菲的資金,請來月港的船匠,為他們造了一艘真正的月港商船,兩頭高昂,上寬下窄,讓船能劈波斬浪,安全航行。閩南風的彩繪,賦予船熱烈的靈魂。那凌風升帆的模樣,讓人想起萬歷年進士蔣孟育所寫的《海賦》:“捐億萬,駕艨艟,植參天之高桅,懸迷日之大蓬,約千尋之修纜。”中國的海洋精神,在17世紀初的吟唱中,奔流而出。商船揚帆而去,月港的明朝繁花,開放在人類大航海時代。
我們看到,來自地球不同地方的人,走到一起。他們的故事,留給古街的石牌坊,那些400年前的西洋人,穿著緊身馬甲,夸張的拉夫領,渲染著異域的氣息。他們跨海而來,打探財富,尋找榮耀。從前的石工,刻下了他們初來乍到時的樣子。而我們,通過那些石頭,了解屬于他們的時代,月港的時代。
所有人路過江邊的那個小茶館時都會會心一笑,那個青春氣息的小小茶館和幾百年前的碼頭似乎在白日夢里,矮矮的屋檐下掛了一句“今日宜飲茶”。不遠處的江面,天高水闊,船來船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