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的味道
閩海三美
荔枝、蠣房、子魚、紫菜,此四種福建山海所產之物,歷史上曾被稱為“閩中四美”。這個說法至少可追溯到明代以前。明代謝肇淛《五雜俎》有載:“昔人以閩荔枝、蠣房、子魚、紫菜為四美。”具體“昔”到何時,就不知道了。“四美”中“三美”歸海,正應了《山海經》對福建的最初描述:“閩在海中。”
先說蠣房。蠣房就是海蠣,《興化府志·海物考》記載:“此物海中附石而生,堆疊如房,每房有肉如指頭,皆有掩蓋。欲取之,以鐵鉤鉤蓋而抉其肉。”原來海蠣有單身公寓住,還是海景房,只是后來被強行拆遷罷了。也不能叫拆遷,這一茬走了,祖屋還在,下一茬子孫還要住進來。明代王世懋《閩部疏》載有關莆田蠣房:“余過莆迎仙寨橋,時潮方落,兒童群下,皆就石間剔取肉去,殼連石不可動,或留之仍能生。其生半與石俱,情在有無之間,殆非蛤蚌比。”
迎仙寨今屬涵江江口。和莆田其他地方的海蠣比,江口蠣偏大,確如《興化府志》所記的那樣“肉如指頭”。其他地方,平海灣和湄洲灣那邊的海蠣小之甚多,味道似乎比江口蠣要鮮美。然而江口那邊的人一直堅稱,天下海蠣,最好吃的當數江口。每回聞之,我總是寬容一笑。話說海蠣是從海邊石頭上剔下來的,這個我知道。只是吃了這么多年海蠣,第一次聽說蠣與石的關系是:“情在有無之間。”
關于子魚,可說者甚多。宋代王得臣《麈史·詩話》載:“閩中鮮食最珍者,所謂子魚者也。長七八寸,闊二三寸許,剖之子滿腹,冬月正其佳時。莆田迎仙鎮乃其出處。”子魚學名鯔魚,莆田迎仙鎮還是指涵江江口。子魚是海魚,產子時須游到咸水與淡水交接處,江口迎仙寨一帶出海口,正是一個非常高級的“月子中心”。江口出產的子魚,歷史上非常有名。宋代莊季裕《雞肋編》載:“興化軍莆田縣,去城六十里有通應侯廟,江水在其下,亦曰通應……子魚出其間者,味最珍美。上下數十里,魚味即異,頗難多得,故通應子魚,名傳天下。”還有文獻記載了蔡襄曾經送給他爺爺六條子魚的韻事:“蔡君謨重鄉物,以子魚為天下珍味,嘗遺先公。”
通應子魚傳至北方漸漸被訛為“通印子魚”,蘇軾《送牛尾貍與徐使君》詩曰:“通印子魚猶帶骨,披綿黃雀漫多脂。”王安石《送福建張比部》詩有“長魚俎上通三印”之句,羞得子魚得去增肥了。宋代吟詠子魚的詩文還有許多,如理學家陳傅良《送鮑清卿教授莆中》:“閩中豈不好,莆中況多儒。其山有丹荔,其水有子魚。”又如興化軍通判劉子翚《子魚》一詩,仔細描述了制作子魚的過程,特別寫到魚籽鮮美,讓人垂涎:“舊聞通印名,海錯珍莫逾。火氣爍鱗鬣,鹵香泛庖廚。泥泥子盈胞,鮮美禍所區。生如粒芥微,多若囊粟儲。”
此外,子魚還出現在一個聽起來有鼻子有眼的傳說里。清代褚人獲《堅瓠續集卷之一·公不如卿》載有一個故事:“宋紹興八年廷試,黃(公度)狀元,陳(俊卿)榜眼。及謁御,高宗問曰:‘卿土何奇,輒生二卿?’黃曰:‘披綿黃雀美,通印子魚肥。’陳曰:‘地瘦栽松柏,家貧子讀書。’高宗曰:‘公不如卿。’即改俊卿為狀元。”這作為文人筆記小說,其歷史真實性就存在疑問了。“披綿黃雀美,通印子魚肥”,那不是前輩蘇東坡的詩意嗎?
說了這么多,可你知道子魚為什么要叫子魚嗎?李時珍《本草綱目》里說:“鯔,色緇黑,故名。粵人訛為子魚。”李時珍說的不一定對,明代莆田布衣作家姚旅《露書》有另一種說法:“子魚之美,自昔重之矣。然子魚以子月至,此子魚之所得名。”子月指農歷十一月,這點與王得臣“冬月正其佳時”的說法是一致的。
紫菜也是長在海邊石頭上的。《興化府志·海物考》載:“此菜海氣蒸石而生,色紫,故以紫菜名。其生粘帶石上,潮來浸之,潮退則膠粘于石。其嫩者,就石上搓取之,今貨賣成索者是也。其長者則摘取之,今貨賣解散者是也。”莆田當地吃紫菜,一直視“頭水”為佳,所謂“頭水”指的是第一批采摘的紫菜。這種紫菜與古人所言的差別較大,所謂“野生”與“人工養殖”之別是也。早年間聽人家說過,頂級紫菜是從石頭上慢慢搓捻下來的,濕濕咸咸的,一斤要賣到千元以上。即便海邊的人,也少有這口福,一旦有漁人采到,還沒拎回家,半路就被人家“秒走”了。如此海味之珍,我有幸品嘗過,是一個叫小宋的朋友送的,大概才三四兩,拿在手上如一把濡濕的韭菜。紫菜有水煮火炙二種吃法,這種野生的紫菜太嫩,火炙不得,我媳婦說,就像頭發絲被火燎過似的,瞬間就縮成了小毛球。水煮則鮮美醉人,有入口即化之妙。如此方知,這才是頭水紫菜,才是閩海珍味。
小雜海
莆田有古諺:山食鷓鴣獐,海食馬鮫鯧。馬鮫魚無鱗無小鯁,骨節分明,肉質扎實,又便宜又好吃,至今莆田沿海人家煮面條煮米粉,還是喜用馬鮫而不用豬肉。莆田市秀嶼區笏石鎮有家“國勇鹵面”,號稱“三十年只做一碗面”,馬鮫魚上市的時候,其“馬鮫魚面”堪稱一絕。
皮皮蝦,莆名蝦蛄。蝦蛄的生命力極其頑強,其他海鮮上了岸,不馬上吸氧,都會死翹翹。只有蝦蛄不怕死,肚子底下那蜈蚣一般細密的腳,會一直動啊動的,入鍋蒸煮,直到水開了,還能亂動。蝦蛄殼硬,邊緣鋒利,膏肉雖鮮美,吃起來卻費勁。某年在湄洲島吃蝦蛄,有漁民用筷子往它背上某節一插一捅,殼子瞬間剝裂開來。眾人皆稱奇,紛紛趨前請教。
莆田海邊有一種絕小的蝦叫醬蝦,可以拿來做醬吃,美味驚人,小時候箸頭輕輕一蘸,能下半碗稀飯。南唐莆田人陳致雍《晉安海物異名記》里有八字描繪醬蝦,“細如針芒,聚若泥淖”,精彩極了。
蟳的肉據說跟潮水有關,潮大則虛,潮小則滿。《興化府志·海物考》里說,“獨生寧海橋下者,則肉常滿。”寧海橋在涵江,我居涵江二十多年,只吃到一次寧海蟳。一個見多識廣的朋友送的,強調說,是寧海橋下的蟳。當時并不知道這份人情的珍貴,也沒吃出那幾只大蟳的新奇。只記得煮熟后的紅殼上,布有若干黑色斑紋,像洗不干凈的海泥或海苔,又像某種有特別寓意的古篆文。我知道寧海橋始建于元代,然而那蟳總不至于活了幾百年吧?
有一種海里的貝類,不是蛤,不是蚶,方言音同“孔帶”。殼白而薄,肉少少的。三四十年前,價極廉,一毛錢能買一大臉盆。可以醬油煮,可以做湯,味道清甜,兒時是夏天的美食,一家人一頓晚餐,能吐出滿桌面的殼來。一直不知道這種海味的寫法,某日讀《興化府志》,在“海物考”一節看到了,不禁眼前一亮:空豸,俗名空大,又名云泥星,“其肉輕虛如水沫”。想起莆田的一個古諺,“空大趁投大粒蚶”。“趁投”是方言,追隨的意思。這句古諺比喻的是自不量力,跟了不該跟的人。小時候跑出門跟大孩子瘋玩,母親罵得最多的就是這句話。跟蚶比,空大確實微不足道,然而我卻懷念它的味道,可惜市面再也不見了。
《興化府志·海物考》里有一條目:“組字(左蟲右宅),一名水母,一名樗蒲魚,狀如血瘤。大者如床,小者如斗,無腹胃眼目,諸家皆謂以蝦為目,蝦動組字(左蟲右宅)沉,故曰水母蝦目。以予所見,只是隨潮而行。此物在水中狀如石榴花,血塊在下,其上有小帶散亂,潮上即上,潮下即下,遇風飄送,則狼藉沙岸。海邊人用礬腌去水,壓成薄片,滾湯瀹過,用椒醋炒食之,脆。”這是什么,解釋得這么繞?原來是海蜇。袁枚《隨園食單》里提到了,做法與《興化府志》相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