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個人史與太陽鳥》出版 為父老鄉親和江湖兒女鐫刻生命年輪 連亭 :個人史貼地而行 太陽鳥飛向高天
90后連亭的筆尖所至,既是時代切片里細微的描摹,又是靈魂與世界的深邃對話。她以筆為舟,在時光的河流里打撈身邊的江湖。她的文字,在個人生活的磨礪中被淬煉得愈發堅硬、璀璨。筆下世界并非對苦難的沉溺,而是一種超越性的凝視。這讓她的散文,于冷峻中生出一種驚人的韌性,將個體之痛鍛造成普照他人的、有力量的光。
從珠江畔小漁村走出的連亭散文集《個人史與太陽鳥》最新出版,連亭將這部散文集比作“時間之樹”,希望為父老鄉親、江湖兒女鐫刻生命年輪,記錄曾真實、疼痛、倔強而又生生不息地活著的歲月。她說: “對我而言,我的時代就是我的生長地、我走過的江湖。散文集‘個人史’與‘太陽鳥’組合在一起,就是我們的歡笑悲歌、理想榮耀。‘個人史’貼地而行,‘太陽鳥’飛向高天。”
看起來渺小的人 也能成為時代史的注腳
連亭原名廖蓮婷, 2010年開始文學創作,曾獲《民族文學》年度獎、《廣西文學》年度佳作獎、豐子愷散文獎等。新推出的散文集《個人史與太陽鳥》由23篇文章構成,既是一位90后寫作者的生命獨白,更是一代人精神軌跡的深情注腳。
連亭童年生活的地方是珠江水系中游黔江畔的下隴村,“三面被江水環繞,走出家門一百米就是江灘,大片大片沙地,我經常躺在沙地上曬太陽,從兩歲曬到十歲,那是我的整個童年。沙子干凈、細小,抓在手里很柔軟,很輕。沙子盡頭,是滾滾東去的江水。我一天天看著沙子和江水,它們的界限時常變化,夏天沙瘦水肥,冬天沙肥水瘦。我一天天長高。”
那首《走進新時代》從校園廣播傳進連亭耳朵時,沙子正從她的指縫掉落到江水中。“時間如河水,我們都是時代河床上的一粒沙子。生命是脆弱的,我們是渺小的。作為個體,我們每一個人都只是時代河床的一粒沙子,但河床又正是由微小的沙子構成的,沙子堆在一起形成河床,決定了河流的走向,這就是沙子的力量。‘個人史’就是記錄像沙子一樣的人在時間長河中為生活奔走、為夢想拼搏的故事。”
小時候跟隨父親到工地打工,連亭喜歡收集江河兩岸的故事,記錄在日記本里。“我很喜歡捕捉江湖兒女的生存影像,然后在日記中編織成一個個動人的篇章,每次翻看時,都覺得一切生死歌哭都有堅韌的力量。”這種習慣延續到2012年時,就發展成以江河為紐帶的非虛構散文寫作,“這些寫作以我和父輩的走江經歷和打工生活為線索,將南方風物與煙水文化熔鑄筆端,刻畫走江漁民、碼頭工人、鐵路工人、建筑工人、城市打工族、支邊工作者、行腳醫生、鄉村藝術家、街市生意人等在內的人物群像。我想記錄下他們的深情,幽默,恣意,坦蕩,特立獨行,勇敢無畏,歷經磨難依然步步前行,高揚生命深處的堅韌。他們心中都有屬于自己的夢想,又在現實中遭遇各種各樣的困難,他們的故事就是歡笑悲歌、理想榮耀的交響曲。‘個人史’就是由這些形形色色的人,作為音符奏響的交響曲,我期盼這些曲子能被更多人聽到,讓這些看起來渺小的人,也能成為時代史的注腳。”
至于“太陽鳥”,連亭解釋說在中國神話中,金烏是馱著太陽飛翔的鳥,金烏馱著太陽從東飛到西,就是一個白天,它能帶來照亮人生的光芒,讓每一個渺小的個人閃閃發亮。“這就是《個人史與太陽鳥》書名的由來。此外,我們壯族圖騰上的神鳥也叫太陽鳥,它能給壯族人帶來美好的生活,給每一個壯族人帶來福佑。”
父親用他的大半生來托舉我
連亭認為自己的寫作才能源于父親隱藏在沉默軀殼中的浪漫精神。小學二年級的一個中午,連亭在父親結婚時置辦的抽屜中找到一個日記本,本子上不僅有文字,還有父親畫的各種花草,花草都涂有顏色,很漂亮。“我忍不住帶去學校翻看。日記起初記錄的是父母的相愛經歷,后來是我生病。襁褓中的我被爺爺傳染了肺結核。父親寫到,在母親回娘家的日子,他一個人在家抱著我,但我總是哭,哭聲細弱,一點氣力也沒有,怕是養不活了。他描述得很細微,說天太冷要把我放在他肚皮上我才會睡著,離開肚皮就凍醒并哭泣。最后,他還寫了一句話:‘阿蘭,我們的女兒真磨人啊!’我看到這里時,眼淚刷刷往下掉。在那之后,我也開始寫日記了,像父親那樣,用文字記錄生活和情感。”
父親平時看上去只是一個皮膚黑黃、手掌粗糙的農夫和民工,跟文學藝術一點兒也不沾邊,而讀過他的文字后,連亭驚訝于父親竟有如此豐盈的情感。“父親的字跡很工整,圖畫線條清晰、色彩豐富,我能感受到父親非常享受寫寫畫畫的過程。他把他平時難以言說的話都寫在日記里了,有的地方旁邊還有我母親的留言回應,日記無疑是他們進行深度交流的一種方式。可以說,我是學著父親的方式開始寫日記的,讓所見所思所感在筆尖自然流淌,久而久之,我就迷上了用文字記錄生活。沉浸在書寫之中,我感覺無論外界如何喧囂,我的世界都已開始安靜下來了,一個令我喜愛的自己開始蘇醒、成長,并開始多姿多彩的創造。”
連亭說父親雖然一直在工地掙錢,但他時常幻想自己是個行走江湖的魔術師和藝術家,他癡迷街頭藝術表演,方圓二十里如果有表演,他收工后都會步行去看。
說起父親的浪漫,莫過于他和母親的婚姻,“那時他20歲,陪打工的朋友去相親,我母親也是陪打工的朋友去相親,結果相親的主角互相沒看上,我父親看上了我母親。相親結束之后,他輾轉打聽到我母親的信息,這時已是臨近年關,母親已經回老家了。父親老家離我母親老家六十公里,他沒有錢和新衣服,他是家里的老四,爺爺奶奶沒心思管他的事,大伯二伯還沒對象呢。我父親就向朋友借新毛衣、新帽子,把自己打扮得精神帥氣,然后步行去我母親老家向我母親告白,不久之后成功把她娶回了家。結婚三十多年來,他們感情一直很好。在外打工的歲月,父親也一直給我母親寫信,講述他的經歷和感受。我父親40歲以前一直有寫日記的習慣,尤其是他和我母親因為打工而相隔兩地時,他寫日記寫得最多。”
問及自己的散文是否給父親看過,連亭說她不會跟父親分享自己的寫作,“事實上我幾乎不跟親友分享我的寫作,我害怕被他們看到,那樣我內心的脆弱和秘密就會暴露在他們面前。遠方的讀者則沒有這層顧慮,因為他們跟我現實的生活沒有交集,就能更純粹地閱讀。”
不過,連亭認為父親有可能偷偷看過她的一些作品,“一般情況下我若沒有觸碰什么禁忌,他看就看了,作為了解我的一種方式,看完也不會跟我多說什么。但很久以前,他有一次偷看我的日記,發現我竟然知道出生不久就被送人的三妹這個秘密,跟我進行過一次交流,那是唯一一次關于我文字的交流,他說:‘這事(三妹的事)過去了,不能再提。’”
連亭在文中寫道父親“叫我去做有文化的人。為此,他可以一輩子做他覺得累的事”,每當聽到有人念出這句時,她都忍不住流淚,“父親是用他的大半生來托舉我們這些孩子的。也正因此,把三妹送人對他而言是一件痛苦的事。”
沉浸在寫作中 用文字縫合傷口
一場手術讓連亭認識到唯有寫作,才能對抗些許流逝,留住些許她所珍惜的事物。“于是,在渡劫、劫后余生的日子,我沉浸在寫作中,用文字縫合傷口。這本散文集,就是我縫合傷口和世界的產物。它就像是我的重生。”
連亭說自己寫的時候有一種釋然,覺得終于可以坦然面對這些事,可以把它們說出來了,說出來也就可以真正釋然了。就像父母把那段過往告訴她。“我十幾歲時,他們告訴我,在我一歲多的時候,他們差點離婚。母親當初想離婚,不是因為和父親感情不好,而是常年受太奶奶和爺爺的委屈。一天受了委屈后,她萌生了離婚的想法,跑回娘家很多天。我父親抱著我去找她,聽到我奄奄一息的哭聲,她回心轉意了。他們說,之所以在我十幾歲時講起這段過往,是因為覺得這些年給我的愛足夠多,足夠讓我聽到這件事時不難過。而寫作帶來的釋然,其實和這種坦然很像:當我們能真正從容面對過去時,自然能從中汲取到向前的力量。”
如今雖已離開家鄉,但連亭仍經常夢到以前的生活、以前的事,“很多人和事也會在夢中有新的延展和生長。有時,我在夢中讓外婆擁有了舒心的晚年,而不是一個人孤寂地死去。前幾年,我在城市中艱難掙扎,很少回去看她。她在小漁村孤獨地死在房間里時,我還沒有能力讓她的生活變好過,這讓我很難過,很愧疚。在母親忙于生育、父親忙于打工的歲月,是外婆把我從兩歲照顧到十歲,但我竟然對她晚年的痛苦無能為力。”
只要地球還在轉動 就沒有哪一片烏云能困住飛鳥的翅膀
偶爾回看以前的作品,連亭會覺得很感慨。“看一個更小的自己這樣跌跌撞撞地前行,有時也會心疼她的不易,同時很感激遇見的那些美好。”
連亭曾在“個人史”中寫道,“只要地球還在轉動,就沒有哪一片烏云,能困住飛鳥的翅膀”,每次想起來,連亭說心底都能升起一股豪情。“這句話是我做完手術之后的感悟,由于母親懷我時太累太苦,我在胚胎時期發生了畸形發育,以現在的產檢參數來看,我這樣的胎兒醫生是會建議流產的。當時鄉村醫療條件太差,家里又太窮,她沒進行過產檢。我從出生開始就是病弱的體質,一歲多時又被爺爺傳染了肺結核,差點死掉。我初中開始獨自在外求學,只有腦瓜子是好的,身體差得很,每個月都會肚子疼,每個月都發燒好幾天。母親帶我去縣醫院檢查兩次,也沒查出啥問題,因為他們沒給我做過B超檢查。從初中到碩士研究生畢業,我肚子疼就只忍著,發燒就吃消炎藥和退燒藥,有時還去診所輸液。”
2016年,連亭在北京參加某單位的招聘考試,以筆試第一、面試第二的成績進入體檢環節,才在體檢中發現自己沒有左腎,腹部有大面積的積液和發炎,這才知道這么多年的病痛是什么原因。“我因此失去了這個工作,并在后來的很長時間沒找到好工作,只能做家教兼職。我是個985碩士,成績優異,找工作受挫,對我的打擊是很大的。我一邊做兼職,一邊在寫作中尋找心靈安慰和寄托,一邊找醫院治療。我進過好幾家省三甲醫院問診,門診醫生都建議住院做手術,而且說手術是唯一的治愈辦法,但每家住院部的主刀醫生都在我上手術臺之前建議我出院,他們說他們怕手術做不好,切多了傷害器官,切少了達不到效果等于白做,因而不敢給我做。我就這樣在病痛、發炎、發燒中又拖了很長時間,才在師母的幫助下,找到專攻這一領域的權威專家給我做手術。”
手術后,連亭積極進行康復訓練,發炎發燒的毛病治好了,一邊做家教兼職,一邊寫作記錄生活感悟,一邊在狹窄的出租屋準備考博。“我在書桌前方寫下這句話,‘只要地球還在轉動,就沒有哪一片烏云,能困住飛鳥的翅膀’,每天看著這句話學習,我學起來都是斗志昂揚的。后來,我在那段時間寫的散文獲得了好幾個獎項,還順利考上了博士。導師兩年只能招一個博士,而我考上了。這期間,最恐慌最焦慮的時候,是閱讀和寫作讓我穩住了心神。我覺得史鐵生都能在寫作中綻放光芒,我比他幸運,還有什么理由自憐呢?于是,我覺得活著本身已是一種奇跡,其他的都是賺的,我每天都在賺。”
連亭不回避苦難,不渲染悲情,她的文字有一種力量,不怨不艾,讓人警醒,更讓人努力去創造一種更好的生活,她說 “我寫出來了,就超越了”。問及如何“超越疼痛”,連亭說:“不糾結,想開了就是了。我本身沒有天生的優勢,如果糾結,連未來都會失去。我想擁有更好的未來,依靠不了任何人,只能靠我自己去開創,那我就要做自己的舵手,自己的水手,自己的船長。那些傷口和疼痛,我也必須包扎好,承認疼痛,認清其中的因果,從而找到一些能指引前路的經驗。苦難不重要,重要的是從中生發思考。”
寫作不遷就 不討好 只遵循本心
連亭并非專職寫作,她坦承純粹依賴寫作養活不了自己,因此做過家教、培訓機構教師、編輯,靠寫作之外的工作養活自己和支撐寫作。
《個人史與太陽鳥》是連亭前三十年的“個人史”,對于未來的“個人史”,她表示,一是要做好學術科研工作,一是繼續寫喜歡的故事。“我為生存讀了博士,成為古典文獻學、出土文獻學研究者,我以后要好好完成自己分內的科研工作。同時,我不想放棄喜愛的寫作,我還想繼續寫江湖故事,我搜集的很多資料和素材沒有充分寫完。而且,我每次下江行走時,都能遇見新的人和故事,這些我都想寫下來。”
連亭說不管她做什么,都是想讓自己能更好地堅持獨立寫作,“本來我可以讀現當代文學專業,或者讀創意寫作專業,那樣我的寫作路途或許更順,會得到更多機會。但我怕那樣會造成對名人的依賴,影響我進行更獨立、更堅持本心的寫作,因此我選擇了離寫作現場比較遙遠的古史專業。我想我未來的‘個人史’應該是獨立、自由思考與書寫的歷史,我還會繼續寫那些令我觸動的人和事。不遷就,不討好,只遵循本心。”
面對文學市場的變化,連亭坦承有些讓她覺得難過和痛苦,“但我不想妥協,我就是要寫自己想寫的,哪怕發表不了我也要寫。我本來就是從寫日記開始的,大不了又回到寫給自己看的狀態。”
勇敢地去生活 去愛 去做喜歡做的事
連亭有時覺得自己五歲,有時覺得自己一百歲,有時覺得自己二十歲,有時覺得自己四十歲。“我忘記世俗煩惱時,心境就回到了孩童時的純真。我面對和處理現實問題時,就努力變得更成熟、慎重。”
文學和寫作讓她找尋到人生的另一種可能,讓她認識到問心無愧地努力過了,什么樣子都是值得的。“我最在乎的是寫作讓我心靈有寄托,不論外界榮辱如何,我終究樂于沉浸在寫作之中。當我覺得我人生的限制越來越少的時候,我就更容易平心靜氣地重新去看我父母的人生,理解他們的無奈、不易與糟糕,從而與他們,也與我自己和解。當我從父母拓展開去,以這種變化和理解的眼光看世間的種種時,我對世界有了更復雜的感受,更多層次的認識。我只想每天都好好活著,珍惜當下擁有的本就不多但又可貴的美好。”
連亭希望通過《個人史與太陽鳥》可以告訴讀者,無論經歷過什么,正在經歷什么,別害怕。“我想讓他們感覺到自己的人生是值得的,沒有誰的人生是可以替代的。” 作為90后,問她建議年輕人如何擁有豐盈的靈魂?連亭說:“勇敢地去生活,去愛,去做喜歡做的事,人生短短,還有什么比痛快地活著更重要呢?痛苦、挫折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