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在“掌門人”故事里的故宮歲月

《故宮掌門人1925—1949》 章宏偉 著 中華書局出版
2025年10月,故宮博物院迎來了建院百年之慶。從1925到2025,百年時光流轉中,故宮不僅鐫刻下自身從皇宮到博物院的轉型印記,更成為中華文明在時代浪潮中堅守本源、開拓新篇的精神坐標——它承載的不僅是文物,更是一個民族的文化記憶與精神基因。
章宏偉所著的《故宮掌門人1925—1949》,便以厚重的筆墨為我們打開了理解這一精神坐標的窗口。作者跳出傳統故宮研究的文物視角,轉而聚焦“掌門人”這一核心群體,填補了故宮早期管理史研究的空白,讓我們得以透過親歷者的眼睛,觸摸那段動蕩歲月里文物守護與文脈賡續(xù)的真實溫度。
歲月經緯中的文化堅守
全書結構嚴謹,體系完整。第一至第七章為主體,以時間為軸,系統評述了1925年故宮博物院成立至1949年間七位核心行政負責人的作為。從時局動蕩中文物的顛沛流離,到人事變遷里故宮的艱難存續(xù),再到一代故宮人對文化的執(zhí)著堅守,百年故宮的早期命運,皆濃縮于這七章文字之中。其中第七章尤為動人,字里行間盡顯故宮人在絕境中的職業(yè)操守與不屈風骨,堪稱全書精神內核之所在。
附錄《故宮博物院組織架構(1924—1949)》是全書的重要補充,足見作者考證之功力。這份附錄并非簡單的資料羅列,而是對故宮博物院早期管理體制、機構名稱演變的系統梳理,既印證了作者深耕史料的付出,也為讀者厘清了書中歷史線索,讓百年前的故宮管理脈絡清晰可見。
該書的前言與后記形成巧妙呼應,共同勾勒出故宮的文化坐標。前言清晰追溯了故宮從皇家禁苑到公共博物院的歷史轉折,為全書奠定“文明轉型”的基調;后記《于宮闕之間尋繹中華文化的棲居之地》則是對全書主旨的升華——它不僅延伸了文本內容,更提煉出故宮與中華文化的深層聯結,同時對掌門人的分類與價值做了正文之外的補充闡釋,讓人物形象更趨豐滿。
值得一提的是書中的圖片設計。正文已穿插諸多插圖以佐史實,作者仍將部分核心圖片單獨排版,且打破“圖片置于書前”的慣例,將其放在卷末。這種設計絕非刻意標新,而是希望讀者在讀完文字后,能通過圖像與歷史形成二次對話,進一步深化對“文物守護”主題的認知。
現代文明的中國樣本
這部著作看似是“寫人”,實則是“以人寫史、以史見文”——它的核心,是揭示故宮與中華文明的共生關系,以及故宮人作為“文化守護者”的使命擔當。正如封面所題“七個人的中華文明守護史”,短短11個字,精準點出了全書的靈魂:七位掌門人的故事,本質上是一部濃縮的中華文明守護史。
作者對故宮的認知,深植于“文明轉型”的宏大視野。他指出:“紫禁城由皇宮轉向博物院,不僅塑造了現代文明的中國樣板,更開辟了中國博物館事業(yè)的新紀元——這一轉型在當時的社會與現代中國產生了深遠影響,為文化傳承與公共文明建設注入了持久活力?!边@一判斷,正是全書立論的邏輯起點,也讓掌門人的故事有了更廣闊的歷史維度。
難能可貴的是,作者始終帶著清醒的問題意識展開研究。他不盲從主流觀點,敢于對歷史細節(jié)提出辨析:序章中,他重新審視“驅逐溥儀出宮”的歷史意義,厘清“故宮建立是否為政府行為”的爭議;第四章中,他考證“故宮維持動議是否出自李石曾”,還原歷史真相。更重要的是,作者善于從被忽略的細節(jié)中挖掘文化價值——每一章都能提出關乎故宮命運的關鍵問題,并以扎實的史料給出有溫度的答案,讓歷史不再是冰冷的事件堆砌。
作者的見解更具突破性與人文關懷。例如,他客觀評價張作霖在故宮保護中的作用:“正是他力阻故宮博物院對所藏金砂銀錠的‘處分’,避免了文物因經費短缺而被挪用的命運?!睂τ趹?zhàn)前“反對文物南遷”的一派,他亦給出中肯評價:“奮力護送文物南遷的先賢值得銘記,那些持不同意見的守護者同樣值得欽敬——盡管主張相異,他們的初心始終一致:守護故宮,便是守護中華文明的根脈?!边@種不偏不倚的視角,讓歷史人物的形象更顯立體。
百年故宮的“文化守門人”
這既是一部故宮掌門人的合傳,也是一部故宮早期的“生存史”。1925至1949年的24年間,七位掌門人在不同時局中接過“守護之責”,雖任期有長有短、貢獻各有側重,卻共同撐起了故宮的存續(xù)之路。尤其是北洋政府時期的幾位掌門人,因政局動蕩,任期多不足一年,但正是他們的接力堅守,才讓故宮博物院在初創(chuàng)期站穩(wěn)腳跟,為后續(xù)發(fā)展奠定基礎。
北洋政府時期的五位掌門人,各有其“使命坐標”:
李石曾是“奠基者”。留法經歷讓他最早意識到故宮文物的世界價值,也最早提出建立故宮博物院的構想。正是他牽頭推動,不僅讓故宮博物院從構想變?yōu)楝F實,更初步建立了“董事會與理事會并行”的管理體制——這一雙軌體系,成為后來故宮管理模式的雛形。
莊蘊寬是“守護者”。20世紀20年代的北京,政權更迭如走馬燈,莊蘊寬卻以一己之力守住故宮:他兩度拒絕軍隊占用故宮的要求,一句“我們都有責任,萬不能拱手相讓”,道盡對文化的敬畏;他更以靈活的策略制止軍閥侵占,形成“故宮非軍事禁地”的慣例,為故宮筑起一道安全屏障。
趙爾巽是“失意的接管者”。1926年7月,吳佩孚扶持的杜錫圭內閣秘密成立“故宮保管委員會”,任命清朝遺老趙爾巽、孫寶琦為故宮博物院正副委員長。同年8月,二人以“參觀”為名赴故宮接任,卻遭遇莊蘊寬等人的堅決抵制——莊蘊寬堅持按規(guī)逐項點交,拒絕隨意交接職權,最終趙爾巽等人無奈辭職,這場“接管風波”也成為故宮早期管理史上的一段特殊記憶。
江瀚是“民間護院人”。70歲高齡的他,并非由政府任命,而是在故宮保管委員會流產、故宮陷入“無人管理”的混亂時,由各方文化名流共同推舉為“故宮博物院維持會”會長。他以民間力量整合資源,平息混亂,最終獲得政府認可;任內,他堅持“文物留京”的主張,背后是對“文化根脈不宜輕動”的深層考量。
王士珍是“北洋系的守護者”。1926年“三一八”慘案后,故宮博物院一度陷入群龍無首的困境,北洋系核心人物王士珍挺身而出,于同年10月出任故宮博物院管理委員會委員長。他憑借自身影響力,多次阻止奉軍對故宮珍藏的掠奪,為文物安全筑起了關鍵防線。
國民政府時期的兩位掌門人,則推動故宮邁入新的發(fā)展階段:
易培基是“轉型期的開拓者”。1929年2月,他被任命為故宮博物院首位“院長”,卻因時局所限,直至1931年3月才正式到任。上任之初,他便面臨“廢除故宮博物院”的提案,以堅定立場保住了這一文化機構;此后,他推動故宮物品系統清理、完善公眾參觀制度、組織文獻整理出版,更在平津危急之際,牽頭啟動文物南遷——這場“文化長征”,讓百萬文物免遭戰(zhàn)火損毀。然而,他的一生卻與“故宮盜寶案”的爭議相伴:案件曾引發(fā)全國關注,檢察院提起公訴,法院開庭審理,最終卻因時勢變遷與證據不足不了了之,直至易培基離世,這一爭議仍未蓋棺定論。但作者以客觀史料為依據,充分肯定了他對故宮轉型的開創(chuàng)性貢獻,讓這位“爭議院長”的文化功績得以彰顯。
馬衡是“穩(wěn)定期的掌舵者”。他與故宮的淵源早在1925年便已開啟——彼時他以北京大學教授身份兼職參與院務,1933年7月正式投身故宮管理,先任代理院長,三個月后轉正,成為故宮博物院史上首位長期任職的正式院長。在他主導的“馬衡時代”,盡管時局依舊動蕩,但憑借蔡元培等理事會成員的支持,他推動故宮建立了更系統的管理機制,讓文物保護、學術研究與公眾開放同步推進,為故宮博物院的穩(wěn)定發(fā)展奠定了堅實基礎,也讓“故宮精神”得以進一步傳承。
守護中華文明的根脈
“故宮掌門人”,看似通俗的稱謂,背后是沉甸甸的文化責任——他們是故宮的行政管理者,更是中華文明的“守門人”。
透過這本書,作者向我們揭示了兩個深刻的事實。其一,1925至1949年的24年,是故宮最艱難的“求生期”——它歷經北洋政府、國民政府、日偽政權的更迭,多次面臨“關張”危機:北洋時期的經費匱乏、政權動蕩自不必說,即便國民政府統一全國后,“廢除故宮博物院”的提案也曾擺上議程。其二,故宮能在如此絕境中存續(xù),核心在于一代故宮人的堅守——七位掌門人與全體故宮人以“視國寶為生命”的信念,將個人命運與文物命運緊緊捆綁,才讓這份文化遺產得以完整傳承。
當然,這七位掌門人的文化功績,仍有更多細節(jié)待發(fā)掘;但《故宮掌門人1925—1949》的價值在于,它首次為我們留住了對這群“文化守護者”的集體記憶——當我們在2025年回望故宮百年時,不應只看到宏偉的宮墻與珍貴的文物,更應記得:百年故宮的背后,是一群人用一生守護文化根脈的故事。而這,正是該書最動人的力量。
(作者系華中師范大學文化傳播研究中心特約研究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