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騎士
當我寫下這個題目時,曾希望它指向一個英雄救美的愛情故事。但我的青春劇本里,似乎只見美人,未見英雄。在青春的愛情中,我不是主角,也不是單純的觀眾。我必須承認,我是一名騎士。
我見證的第一次表白發生在高三的元旦聯歡會。那天下午,教室門窗緊閉,七十多人呼出的二氧化碳在玻璃上凝成薄霧。我坐在第一排,看守著同桌的衣物。她是本場聯歡會的主持。在桌椅圍起的簡陋舞臺上,她身穿紅毛衣,大眼撲閃,標準微笑,露出兩顆兔牙。就叫她“兔子”吧。她放下了平時必須束起的長發,一只紅絲絨小兔發夾別在發梢,喜慶又靈動。
兩周前,班主任組織投票,兔子是主持候選之一。投票之前,她反復叮囑我一定要選她。即使兔子不說,我也一定會投她一票。可她那股躍躍欲試的勁頭,卻讓我莫名有些不耐煩。
如今,我終于能輕松地承認,我討厭聯歡會。但那時,我只是盼望聯歡會趕快結束,迎來真正自由的假期。我可以一人在家中做作業、看劇、睡覺,我希望能夠掌控短暫的假日。但是,兔子的積極讓我對此產生了懷疑。站在聚光燈下,成為眾人焦點,共同歡慶一年一度的盛大時刻,不是大多數人向往的嗎?多年后,我發覺我并非異類,我只是熱愛消極自由。在英國哲學家伯林的理論中,它是指別來打擾我的自由,而“積極自由”是去做某事的自由。無論何種自由,都離不開“我”的主體。所以,討厭,就是討厭。它無需理由,也沒有對錯。
這是我三十歲明白的道理,2011年,我只是一個十七歲的少女。周圍人聲喧嘩,我嗑著瓜子,假裝沉浸在歡樂之中。耳邊傳來兔子甜美的播報——“下一個節目,吉他彈唱,表演者吳可。”一枚瓜子殼精準地卡在了門牙之間。
吳可身高一米九二,同學都叫他“九二”。他常年坐在最后一排,是衛生委員。他戴黑框眼鏡,穿運動服,話極少,幾乎不笑。因為腿太長,他總是微微駝背,以此來保證軀干的穩定性。衛生工作又苦又累,三年來,班干部常有輪換,唯有衛生委員例外。每天清晨,九二早早到校。他邁著大長腿檢查衛生,來去如風。說是檢查,他從不讓同學返工,而是自己查缺補漏。早自習開始,朗讀聲漸趨嘹亮,班主任巡視教室。臨走前,他在九二身旁停步,叮囑二三。九二聽著,總是點頭。
舞臺上,九二懷抱吉他縮在窄小的天藍色方凳上,劉海打卷兒,眼瞼微垂。他說:“在正式表演前,有個魔術要送給一個人……”教室寂靜,只有他的聲音從黑色音箱里緩緩蕩出。他的講述低沉而緩慢,伴隨著粗重的鼻息。突然,兔子向我奔來。她漲紅了臉,小兔發夾微顫。她穿上羽絨服,身體微微發抖,讓我和她一起離開。我們貓腰穿過人群,奔向后門。關門之時,九二從袖口抽出一個小兔玩偶。他說,想把它送給一個女生。我尚未聽見姓名,但錯亂的神經終于聯通了。
當天,和我們一起撤離的還有苗姐。她高挑、膚白,梳著長馬尾,成績穩居全校第一,被尊稱為“姐”。她跟我們不算親密,我也說不上誰跟她特別親近。學生時代的關系,有時被成績劃分了界限。我和兔子水平相當,苗姐卻遙遙領先。當我們為突如其來的考試怨天尤人之時,她總是舉重若輕。而人與人,往往是通過分享煩惱才變得緊密。
我們三人走出教室,整棟教學樓都在狂歡,林蔭道卻靜悄悄的。走出校門,過狀元橋,下一個陡坡,右轉,又是緩而長的上坡。老式居民樓依坡而建,成片的深藍玻璃。兔子反復在說:“怎么會?怎么會?”我緊緊握住她的手,仿佛拯救落難公主的騎士。我不知如何安慰,只能重復:“別理他,他有問題!”在我倆多次牛頭不對馬嘴的對話后,苗姐發言:“都是荷爾蒙作怪。”她輕描淡寫,卻斬釘截鐵。我記住了一個新鮮詞匯“荷爾蒙”。那天,我們并肩而行,可我總覺得,苗姐站在更高處。我需要微微抬頭,才能看清她的臉。
如今,我想求證這段記憶時,早已無人可問。我有她們的聯系方式,但我們的關系,再也無法追憶青春。我只能說,我記得兔子是驚慌的,苗姐是冷靜的,而我,大概是大義凜然的。
聯歡會上的這場表白,最終被定性為不負責任的鬧劇。班主任找到九二談話,內容未知,但當天他就被悄無聲息地卸任。傍晚,另一個高個子男生在值日欄寫下了姓名,臺下竊竊私語。所有輿論矛頭直指九二——他是罪人!害人害己!怎么能在高考前當眾表白!所有指責絕對正確,不容辯駁。作為護送兔子離開的騎士,我早已表明了態度,“他有問題”。
三天后,兔子返校。她扎起馬尾,扔掉了那個她認為帶來霉運的小兔發夾。作為騎士,我仍停留在她的顫抖中,但她恢復如常,甚至更加健談。她不再害怕,她的父親告訴她:“不要怕,我去找他算賬!”她的父親聯系班主任,一起吃飯、洗澡、談話。兔子勝券在握,與聯歡會當天判若兩人。
我從未懷疑過兔子那日的驚慌,那無助的眼神、顫抖的身體、通紅的臉頰仍歷歷在目。但成年后,當我對戀愛有了新的認識,我開始思考當時來不及思考的問題。到底兔子在害怕什么?她熱愛站在聚光燈下,也享受被人關注。此前,她多次聊起初中暗戀她的男生,日日送牛奶、寫情書。她說,那個男生球技很好,但成績不好。她驕傲地談起這一切。但面對九二的告白,她為何倉皇而逃?
我嘗試模擬過兔子的處境。和另一位同學的聊天中,我們互問:如果你是她,你會倉皇而逃嗎?沒有答案,因為我們實在毫無經驗,難以想象。說來可笑,她至今沒有戀愛,而我的情史又過于簡單。她推測,我會留在現場,當眾質問:“你為啥要干這事?”這倒符合我的騎士風格。她的推測喚起了我遙遠的回憶。我人生最燦爛的桃花開在了小學。畢業時,坐我前桌的男生在階梯教室演唱《我的中國心》。他走上長長的階梯,在我身邊停留了很久,注視著我的眼睛。而我,也面無表情地注視著他,直到把他盯回舞臺。我,是一名真騎士。
在兔子后來的講述中,這場突如其來的表白似乎又有跡可循。聯歡會前幾天,九二曾在校門口攔住她,要送她巧克力,她連連擺手,跑了。還有一些細節,比如九二燙了卷發,發梢沖天。他脫下運動服,穿上了休閑西裝。我原以為,那是為表演做的準備。表白之后,九二拉直卷發,重新換回運動裝。他獨自一人,坐到了最后一排的后面,教室多出了一個不規則的角落。
因為這場表白,九二成了一名被孤立的罪人。我以為,所有的有心人會因此知難而退。但高考出分后不久,荷爾蒙的氣息伴隨著夏日喧囂,再次拂過我的臉龐。那是一次班級聚餐,地點在阿香婆火鍋店。它位于一個破舊小廣場的角落,以廉價量大而聞名。那晚,當大家舉杯同慶之時,一場秘密表白悄然發生。一切來自苗姐的轉述。她說出表白者姓名時,我瞪圓了雙眼,那是我的單眼皮所能抵達的最大面積。男主坐在第一排角落。高度近視,鏡片極厚,半架在鼻梁,露出上半部眼睛。他微駝,話極少,成績尚可。
我要為“尚可”做一個說明。眼鏡男生的成績比我差,比苗姐更差,但比很多人都好。他最后錄取的是一所985院校。2011年,安徽省的985錄取率是1.1%。但學生時代,我們的視野極其狹窄。在陰盛陽衰的文科重點班,眼鏡屬實難登大雅之堂。
在小廣場昏暗的路燈下,眼鏡拿出巖井俊二的《情書》,送給他心儀的女神。他花了心思。那時我連巖井俊二是日本人都不知道,但苗姐肯定熟悉。上大學后,當我第一次看到這部小說改編的電影時,我有點佩服眼鏡的博學。不知他是否看完了全書,那段凄美的純愛故事,似乎早已預示了他告白的結局。
與兔子的驚慌不同,苗姐始終在冷靜地講述,只強調:“我們真的沒有說過一句話,不知道他為什么向我表白。”這一次,她沒再提“荷爾蒙”,而我不假思索地將眼鏡和九二一并歸為問題男生。
幾天后的下午,我正在空調房中手持小勺,挖著西瓜。電腦屏幕上,身穿軍服的慕容沛林在向尹靜琬表白。他決絕地說:“我喜歡你,那一槍要了你的命,也差點要了我的命!”我正沉醉于這霸道深情之中,QQ頭像閃動,竟是眼鏡男生。高中三年,我只和他說過一句話。他曾問我:“今天英語聽寫嗎?”身為英語課代表,我回答:“我去問問老師。”第二句,是眼前的對話框——“你知道苗姐喜歡看什么書嗎?”
真是不自量力!苗姐喜歡看什么書?反正不會是《情書》。我吞下一口西瓜,將小勺插在瓜心,雙手在鍵盤上亂舞。接著,我關掉對話框,選擇對其隱身。我重新拔出小勺,仿佛完成一場替天行道。我忘記了我的回答,但記得那深深的敵意。所以,那一定是一句糟糕的話。
那個暑假,我把這事告訴了苗姐。我義憤填膺,她沒說話,笑了笑。當時,在我心中,苗姐是閃閃發光的大明星,眼鏡不配。但后來想想,就算是粉絲,也能表白明星吧。那些我愛的偶像劇中,無一不是灰姑娘與白馬王子的故事。我看得如癡如醉。那為何我不能接受癩蛤蟆與白天鵝呢?而我,又是用什么標準去定義癩蛤蟆與白天鵝?
學生時代,“配與不配”是以成績為主、外貌為輔的二維游戲。進入社會,它摻雜了更多外在因素,卻換了一個更柔和的說法——合適與否。無數玩家期待找到一個符合標準的六邊形戰士,攜手通關,但絕大多數人似乎從未懷疑過游戲的標準。
很長時間里,我把這件事藏在記憶的角落。直到多年后,我看到電影《芳華》。那晚,劉峰邀請林丁丁去看他連夜做的沙發。他眼含愛意地看著坐在沙發上的林丁丁,鼓足勇氣:“小林,我一直在等你……”驚呆錯愕的林丁丁大喊救命。后來,她在宿舍問的是——“怎么敢?!”“他怎么敢?!”“他怎么敢愛我!”在她的吶喊中,我仿佛坐在驗光機前,下巴緊卡托架,眼前畫面逐漸聚焦,清晰得無處可逃。那個盛夏午后,我對眼鏡說了什么?2017年,高中畢業已經六年,QQ軟件和眼鏡男生都已消失在我的世界。關于他,我只知:碩士畢業后,他入職南京法院,也許早已戀愛、結婚、生子。我祈禱,他忘記了我的回答。
不久前的高中聚會,我再次提到兩次表白。兩位好友的印象都是“莫名其妙”。我提出:“如果他們又高又帥成績又好,我們還會覺得莫名其妙嗎?”一個朋友思考良久,擺弄著烤架,略帶猶疑:“我們班有這樣的男生嗎……”三人沉默,忽而大笑。
高中時代,為了教育我不要早戀,母親說過一句話:“不要因為一棵樹,放棄整個森林。”我當時疑惑,我的身邊有樹嗎?但仍對森林抱有期待。畢業后,我進入一所師范院校。我發覺,這是一句徹頭徹尾的謊言。
寫下這句時,那個曾經的騎士仿佛再次附體。一個穿著寬大校服的少女騎著一匹白馬馳騁在一條光明大道。她戴紅袖章,持大喇叭,立志主持公道,伸張正義。
她是一名騎士,卻在伸張正義中,錯過了一些青春的風景。可是錯過,何嘗不是青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