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過林水寨
這個地方我來過,準確地說是早就路過。
50年前,我在家鄉姚李中學讀書,常常在下午,坐在學校東邊的崗坡上,向東眺望,能夠隱約看見一座高聳的建筑,那是安徽六安城的南門塔。眺望那座塔,我的內心涌動的是對城市的想象和向往。那時候還不知道,這個名叫林水寨的村莊,就在我的視野之內、視線之下,在我和南門塔之間的洼地里,不動聲色地冒著窮氣。幾年后我參軍離開家鄉,每次探親往返,從合肥轉車,都要經過這里。我能記住它的,就是車窗外蒼涼的夕陽和在夕陽下匍匐的草屋,一晃而過的炊煙和稀疏的草木,田野里彌漫著惆悵的底色。
后來我成了一名軍旅作家,在構思《歷史的天空》和《馬上天下》等作品的時候,我的目光常常落在大比例地圖上,在河流、山川、道路和開闊地上游弋。一次又一次從這里掠過,我看到的,是流離失所的逃難和在戰火中扭曲的硝煙。
從始至終,林水寨都是我記憶中常常被忽略的那一部分,給我留下的朦朧印象,總是同貧窮、落后、愚昧、荒涼等負面的概念混雜在一起,而同文明、城市、富裕、幸福等概念無關。
直到多年后,這一切都發生了變化,甚至改變了我對故鄉的認知。
今年10月上旬,回鄉小住,我來到林水寨。第一次身臨其境,恍若隔世,這個距我出生地不到5公里的村莊,倏忽變得陌生了,一道彩虹在我的心里騰空而起——波浪一樣起伏的田野上,綠樹成蔭,阡陌縱橫,陽光湖水般撫摸著稻穗,遍地流淌著金色的瑪瑙。稻田邊緣的丘陵地上,穿插數幢精致的小樓,錯落有致,黃的紅的藍的,顏色搭配得恰到好處,低調而醒目,宛若田野里生長出來的莊園和城堡。突然發現,幾十年前我們渴望的縮小城鄉差別,在不知不覺間,已經在這里實現了。如果今天我還回到姚李中學的那個崗坡上,坐望東方,應該看不到那個象征著城市的南門塔了,它被田園之城遮蔽了。
最近幾年,去過很多地方,也見識了許多崛起的特色鄉村,有的以古見長,有的以洋問世,有的以新閃爍,如皖南的查濟村和章渡老街、福州的鼓嶺和草木谷、陜南的法官鎮和漫川關,都給我留下了美好的印象。但是林水寨給我帶來的,是一種別樣的親切和感動。
在大別山北麓的丘陵地上,它仿佛是從土地上生長出來的一座微型城市,兼具工坊、農場、商貿、娛樂等多種功能。從園區大門進入,但見鄉村藝術館、農耕文化館、非遺展館、茶博物館、法式咖啡館、鄉村郵局、田園書屋、循環影院、智能餐廳等袖珍建筑星羅棋布,不大的空間,被利用得淋漓盡致,每一寸土地都好像竭盡全力,展示它的藝術稟賦。這一切,既具備了城市生活的現代性,又填補了城市生活難得的詩情畫意。
這個省級“休閑農業和鄉村旅游示范園區”周邊,是千畝稻田和湖塘。春天,它在無垠的綠色懷抱里,夏天,它和粉紅的荷花相伴,秋天,彌漫著金黃的稻香,而到了冬天,則是一幅新穎的山水畫了。翠柏綠竹的枝頭掛著白雪,紅墻黛瓦的肩膀披著白雪,稻穗在白雪的掩護下潛伏,從田壟的深處向土地的主人發出深情的邀約:來收割我吧,收割你們的辛勞,收割土地的奉獻,收割愛的產物,把我送到遠方,送到北京、上海,送到香港、澳門,送到紐約、巴黎。讓全世界都看看,在中國,在皖西,在林水寨,有這樣一種藝術品,雪稻。
說到雪稻,就不能不說到艾啟鳳。在我看來,這個畢業于地質大學的山村姑娘,特別懂得土地,特別善于使用土地,也特別注重保護土地。在同小艾的交談中得知,她幼年曾經患病,生命垂危,父母相信民間偏方,給她吃百家飯。在那個物資匱乏的年代,農戶都不富裕,但是輪到給小艾做飯,村人還是把家里最好的食材拿出來,哪怕是最后一個雞蛋……在同我談起往事的時候,小艾的眼里閃爍著淚光。
那一瞬間,我明白了,這個在外地創業有成的姑娘,為什么會投入那么大的精力和資本,回鄉建設這個農業生態園。她把那片原本貧瘠的土地變成了錦繡田園。也就是那一瞬間,我想起了一首著名的詩: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淚水?因為我對這土地愛得深沉……
朋友說,林水寨之所以能夠發展到這個規模,主要靠雪稻。在林水寨小住的日子里,幾乎每天夜里我都要仰望星空,聆聽蟲鳴漁唱,享受山村的靜謐,童年的星星和月亮又回到我的眼前。每當曙光初現,我都要起個大早,去看剛剛蘇醒的稻田,在田埂上走幾個來回,彎下腰打量沉甸甸的稻穗,同它們進行無言的交流,聽它們喃喃自語——我在這個世界上要生長210天,歷經一年四季,沐雪經霜,我比別的稻谷吸吮的陽光更多,我暢飲的是優質的空氣,我的耳畔總是流淌著天籟之音。
我對這塊田園產生了濃厚的興趣,因此又比原計劃多住了幾天。我進一步了解到,雪稻的一生,的確是幸運的一生,除了品種的引進和培育,故鄉的山水風雨和醇厚的民風,愛心傳遞和回報的精神,讓這個糧食中的明珠擁有了得天獨厚的生長條件。稻田休耕3年,禁施化肥農藥,冬雪過后收割的稻米,潔白如玉,口感軟糯細滑,清香甘甜。那是童年的味道,家鄉的味道,也是時代的味道。
據說,投向市場的每袋大米都配備溯源二維碼,生產流程清晰可見,確認天然無誤。正因為呵護有加,所以生產成本很高,當然,身價也很高。休耕3年,較之每年一季,產量至多減少一半,可是質量上去了,價值至少可以提高10倍。
一方水土養一方人,一方人也養育一方水土。
離開林水寨的那天下午,連續陰沉了幾天的天穹,突然閃開一條縫隙,一束陽光飛奔而來。我連呼停車,走到稻田中間,摘下幾粒稻谷,剝出珍珠一般的米粒,在天賜的陽光下凝視,看它像羊脂玉一樣通透的胴體,看它如夢似幻的光暈,突發奇想——哪里都有土地,一切都是從土地上生長出來的,包括愛與詩。如果把這方土地千萬年來生長出來的稻谷堆放在一起,那將比金字塔要巍峨得多。我們沒有必要在大地上建造那么多金字塔,因為金字塔就在我們的家鄉,就在我們腳下的土地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