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河味道
一
站在壺口瀑布飛濺的水花前,我看見黃土在水浪頭里翻滾成金黃的綢布,發(fā)出如雷的咆哮,如燃燒的火焰,照亮高原蒼黃的天空。水浪一撥一撥地掀起,那是被風吹到黃河里的黃土粒一撥一撥化開的黃色激流,染黃高原的風和太陽。
“黃河流域西界巴顏喀拉山,北抵陰山,南至秦嶺,東注渤海。流域內地勢西高東低,高差懸殊,形成自西而東、由高及低三級階梯。”黃河就這樣鼓蕩著從黃土高原流過,高原人的心思,從黃河的沙粒里發(fā)芽,也一茬一茬地生長。風起沙揚的塬上,裹著白頭巾的紅臉莊稼漢,扶著犁把,跟在老黃牛的后面,有一搭沒一搭地翻動著板實的黃土塊,遠遠望著黃河里黃色的水流,很長時間不動一下,像一幅蒼黃的畫。這是黃河生長出來的畫啊,也是我跟著黃河走進黃土高原第一次映入我眼簾的畫!
“黃河的一條條支脈,指領著我們走近一個個村莊。”羊群如云朵般撒滿山岡,無邊的小米穗子低垂著,仿佛在聆聽遠處山坳流動的水聲,塬下的黃河是一條涌動的黃綢。沿著黃河逆流而上,仿佛有叮叮的鈴鐺聲自耳邊響起。
那些趕路的馬幫,順著黃河故道,東奔西突,震聲如雷,攪起漫天黃沙,黃土就變成干涸河床里的霸主,它們裹挾著風,狂呼亂叫,上天入地,幾乎能渴死所有的生靈——電影《黃河謠》里的野性不羈的黃河,像一個睡得昏天黑地的老祖宗似的黃土高原上的黃河,似一首蒼茫的歌謠,在天地間游蕩。但只要看一眼那樣的黃河故道,就有嘩嘩的心聲從心尖流過——那是靈魂深處的水啊,黃河的水,自小就流進了靈魂的深處。流經黃土高原的黃河,是小米的味道、黍的味道、紅棗的味道,甚至是土窯里煨坑的味道。
黃河跟黃土是一對孿生兄弟,誰也沒離開過誰,誰也離不開誰。“黃河是地球上負擔最重的大河,流經之地多為干旱半干旱區(qū)……一條黃河,半壁江山。”作家馬步升一語道破黃河的重量。
二
在巴丹吉林沙漠邊緣,當我被大漠的烈日烤得焦渴、憋悶、像一頭困獸的時候,我突然看見了黃河。
那一刻,我就像突然看見母親喊我歸家的身影,淚流滿面。在莽莽蒼蒼的沙漠邊緣,黃河突然一躍而出,像一條長臥在沙漠邊的巨龍,擺尾而去。望不到邊的水域,流成一層拋了光的紙,能包住吞云吐霧的風沙,能托起金光流瀉的太陽;望不到邊的沙漠,既是對水的威脅,也是對水的一種天然護佑。
誰說水土不相融?這水與沙的合奏,其實就是世間的千象百態(tài),都是大自然的妙手生花。在這里,水土共生,不是神話,是一種生活。
敬畏,是我們唯一的選擇。
“……它流過了樹梢、天空、開滿馬先蒿的寺廟/流過了低頭走路的我/它們加起來,才是真正的黃河……/可以謙卑順從/也可以驕傲狂奔/只要它愿意,萬物/不過是它奔涌的河床……”我想起了這首詩,仿佛看到另一種罩在萬物之上的黃河,它地老天荒地奔涌著,與我們地老天荒地相守著。
黃河,就這樣與我們地老天荒著。“河水洋洋,北流活活。”(《詩經·衛(wèi)風·碩人》)想象著《詩經》里的黃河,我渴望走向黃河源頭卡日曲,那里伸伸手,就能夠著天上的云彩和月亮。
黃河,就這樣神圣地住在我的向往里。
三
蘭州人說:“我的沙,我的河。”我深有共鳴,想念蘭州水里黃河的味道。在蘭州大學讀書的時候,每到周末,我總要去黃河邊踩踩那些軟濕的沙,在半干半濕的河沙上留下自己一行行歪歪斜斜的腳印,夏天漲水的時候,不敢靠近水邊,但望著黃河水緩緩東去,什么也不想,愣怔半天,回到教室里,心里卻是實實的。
那年北方三月的天氣里,風吹到臉上,還有些刀割似的疼。但每次頂著風沙,走在黃河邊的泥灘上,那些潮而不濕的河沙在腳下微微滑動,黃河的水波也涌進了我的心里。
伸開手抓一把,就能抓住一把濕潤。春天,就是那樣一點一點從黃河吹到蘭州的街巷里的;濕潤,也是那樣一點一點吹到學校的樓群里的;綠色和花朵,也是那樣一點一點吹進學校的草地里的。看水鳥在河灘上的灌木叢里進進出出地覓食、追逐,我感覺蘭州就像是一棵栽在黃河里的樹,不管枝葉多么茂盛,根都深深地扎進了黃河的泥沙里。
這個高原城市,這個城市的人,每天是呼吸著黃河的水分子生活的。因為黃河,我愛上了蘭州。蘭州位于內蒙古高原、青藏高原和黃土高原交界處、中國陸域版圖幾何中心。這是一座有黃河穿過的高原城市,黃河東西穿城而過,南北群山環(huán)抱,枕山帶河,依山傍水。處于黃土高原黃土最厚之處的蘭州,黃土厚度達300米以上,居世界之冠。
在蘭州,黃河是從黃土里流過去的。有人說,牛肉面是蘭州的味道,我卻覺得,黃河水的味道才是蘭州的味道。只有蘭州的黃河水,才能做出“蘭州牛肉面”的味道。
上學那陣,蘭大研究生院前窄窄的小巷子里,一家老館子賣著地道的牛肉面,戴著頭巾、捂著口罩的回族阿姨永遠露出一雙和善的眼睛,她放到面里的辣椒永遠是剛剛好。每當刮風或者下雪的時候,不想吃學校食堂的我,一定會坐在那家小牛肉面館里,因為坐到那里就有一種坐在家里的溫暖。
現在有一群住在黃河邊的朋友,想起他們,就想起了黃河。
黃河,流過這座高原城市,流過蘭州,就離我的家鄉(xiāng)越來越近了。
四
應該說,我是順著黃河來到大西北的。我從黃河中游啟程,跨過黃河彎彎繞繞繞過的城市和高原,朝向它的源頭逆流而上,一路追尋,在祁連山下的這座小城落腳生根。我現在生活的地域,大概在黃河第一階梯祁連山北麓與第二階梯黃土高原之間,離黃河的水聲很遠,但我能想象出黃河流過大地山川的樣子。
“黃河甘肅中下游段,是古絲綢之路北線橫穿黃河的境段。以絲路黃河明珠蘭州為代表的唐城漢堡、郵傳驛城、古渡關隘、石窟沿寺、彩陶巖畫,像珍寶一樣撒落在黃河兩岸……”那么,黃河的源頭呢?
“黃河之水天上來……”黃河從青藏高原的巴顏喀拉山脈北麓的青海卡日曲發(fā)源,一路向東,奔騰到渤海灣入海。星星樣綴在黃河邊的城市,是西寧,是蘭州,是中衛(wèi),是包頭,是洛陽,是鄭州,是濟南,是東營……
我向往住在黃河的源頭,羨慕那些住在黃河邊的人們。他們聞著黃河的味道,像是些在歷史的長河里來來去去的大俠,亦像住在《詩經》的意境里,古樸而安詳。
我生活在離黃河很遠的戈壁小城多年,無雨的日子,一想到黃河,心里就無端地踏實,就有嘩嘩的心聲從心尖流過,感覺自己還是那一株生長于黃河邊的水草,夢里都能聽見黃河潮起潮落的聲音。
我時常想象著自己穿行在黃河源頭的情景:我在圣湖和雪山間奔跑,與雄健的牦牛和成群的飛鳥為伴,與時不時驟然而來的狂風周旋……
我想象著自己被豆大的雨滴和碎石粒一樣的雪花包裹著、撕扯著,像一只迷途的羔羊東奔西突,但靈魂卻比任何時候都清醒、都純粹……最想踏上那片遍布小水坑和水塘的濕地,恍若年少時赤腳踩踏的泥塘,陽光下泛著潮潮的草氣和泥腥味……在舞動的經幡旁奔走,讓一種召喚在心間跳躍,伸伸手一定能夠到神仙居住的地方……
黃河源頭,是我美麗的夢想。有朝一日,當我一腳踏上三江源的土地,黃河的味道才會真正住進我的生命里吧!
(作者:胡美英,系甘肅省嘉峪關市作協主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