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話作家格非:文學寫作最需要的品質是勇氣
“臺球的道路”與“云朵的道路”,哪一條更能引領我們走向更廣闊的遠方?剛剛落幕的2025天府書展期間,茅盾文學獎得主、著名作家、清華大學教授格非走進線下主會場,與主持人宏業一起,圍繞新書《云朵的道路》,展開一場題為“在不確定的時代,走出自己的路”的文學對談。
《云朵的道路》是格非最新的隨筆集。書中,他從《包法利夫人》《伊凡·伊里奇之死》《左傳》等經典文本出發,融匯個人經驗與閱讀感悟,暢談文學真知與生命體驗。十篇文章,猶如十堂凝練而深刻的文學大師課。
何為“云朵的道路”?格非將人生之路分為兩種:“臺球式”與“云朵式”。臺球一旦被擊出,便沿著預設軌跡前行,方向與終點皆已注定;而云朵的軌跡卻難以預測,它可動可靜,可聚可散,隨風而行,無拘無束,即便被帶往未知之境,亦從容自若。
作家必須回應
其所處時代的特殊性
在清華任教幾十載的經驗,促使格非不斷反思。“初執教鞭時,學生與我年齡相仿,經驗相近,彼此并無差異。”然而,隨著時間推移,差異漸顯。如今,清華的本科新生多為“05后”。“每一代學生都在變化,這變化折射出社會與文化的演進。我不斷思考:為何每屆學生面臨的問題各不相同?”他說。
時代變遷中,文學也在演進。格非認為,文學中有一部分是恒久不變的。“數千年前的人與今天的我們,同樣面對生老病死,并無二致。正因如此,我們與經典文學之間存在著深刻的共鳴——荷馬史詩依然令我們動容,莊子思考的命題,仍是我們今日的思考,因為它們觸及了人類根本的生存境況。”
格非也指出,在技術層面,莊子的時代與今天已截然不同。“作家寫作的基本道理與莊子相通,但現實帶來的刺激已大不相同。”他相信,每個時代的作家都必須回應其所處時代的特殊性,創作屬于這個時代的文學。“作家仍會書寫荷馬與莊子的主題,關心人的基本處境,但同時,也必須將變化的現實納入筆端。”
文學開辟新路
年輕作家責無旁貸
記者:AI時代,很多資料可以快速查詢、整合。在這種情況下,細讀經典的意義體現在哪些方面?
格非:AI帶來便利,但也帶來兩個問題:一是獲取資料過于容易,不再需要昔日泡圖書館的功夫;二是網絡上充斥著各種解讀視頻,但這些終究只是引導,絕不能替代閱讀原著。我常提醒學生要做文本細讀。上學期我帶研究生重讀《戰爭與和平》,發現多數人并未通讀全書,有的只看過電影,有的僅知梗概。這遠遠不夠。托爾斯泰的作品是一個完整的藝術生命,如果連比較文學專業的研究生都不愿通讀,寫作的意義又何在?于是我要求他們逐字逐句細讀。一個學期只講這一本書,效果非常好。這證明,作品的精神與幽微之處,唯有通過細讀才能觸及。泛泛了解,等于未曾真正讀過。
記者:快速了解一本書與真正閱讀它,區別在哪里?
格非:許多人對閱讀文學作品存在一個重大誤解:認為讀書只是為了獲取知識。知道一本書寫了什么,這是一種知識,但閱讀的意義遠不止于此。閱讀,是兩個心靈之間的彼此尋找。一位逝去的作家,其作品仍在尋找它的讀者;而我們,也在閱讀中尋找與自己共鳴的價值觀。只有找到并認同這種價值,我們才能進而肯定自身的意義。閱讀是一種雙重肯定:先肯定作品中的價值,再通過這種肯定,轉而確認自己的生命意義。這才是閱讀的真正目標,而非僅僅獲取知識。
記者:您曾鼓勵青年作家勇于冒險,在創作上該如何探索?
格非:首先要澄清:我從不鼓勵冒險,我個人也不喜歡冒險。但我堅信,寫作最需要的品質是勇氣——一種直面自身處境的勇氣。若連這點勇氣都沒有,遇難即退,又怎能從經歷中汲取真知?在這方面,確實需要無畏之心。歌德說過,對作家而言,沒有勇氣,就談不上才華。尤其在今天,我們比以往更需要這樣的勇氣去開辟新路。當下的社會現實,已與我們上世紀80年代寫作時大不相同。那時城市化剛剛起步,許多作家受鄉土文學影響。如今,隨著城市化與時空壓縮,現實已然劇變,文學必須開辟新的道路。年輕作家責無旁貸,無論在寫作觀念還是學習方法上,都需要勇于探索新徑,以此彰顯其在文學中的存在,建立與這個時代的獨特聯結。
記者:很多人買很多書卻不讀完。您如何看待買書與看書的關系?
格非:并非所有書都需要精讀。有的書只需要翻翻即可。比如說,我書房里讀過的書,目前不到三分之一。但保持一定的藏書量是很有必要的。因為,有些書你一時半會兒不想讀,但當你有一天突然想看了,隨時可取用。而且有時候你閱讀一本書的時候,書中會出現另外一本書作者的名字。你可以在你的藏書里找另外一本書。很多時候,閱讀需要一個契機:某一天豁然開朗,想看了,看懂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