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花》2025年第10期|漢家:標月指

漢家,本名賈墨冰,山西太原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山西文學院簽約作家。2000年開始文學創作,曾在《花城》《大家》《散文》《黃河》《湖南文學》《山西文學》《都市》《青年作家》《小說林》《青海湖》《紅豆》等刊物發表小說和散文作品,出版有《漢家文章》《火車大劫案》等書籍。
如愚見指月,觀指不觀月;計著名字者,不見我真實。
———《楞伽經》
師父
我拜了一個師父,最愛問他問題。
我問天上,他就說飛鳥正在南飛,隨著云彩南飛。說著說著,他就說到了天文學,還說天上有一顆恒星是以他的名字命名的。我問地上,他就說走獸、糧食和樹木。說著說著,他就說到了地質學,還準確說出我家鄉一座無名山上玄武巖的形成時間。
師父是個單身漢,自由慣了。以前的我,是個不學無術之人,自從拜了師父,嗨,那真是虛心好學,吃嘛嘛香啊。師父教起我來,從不保守,比如我只是問螞蟻是怎么交配的,他就能由此給我講到母獅子在發情期的異常表現。我從心里佩服他,覺得他了不起。但這段時間,師父的狀態很反常——他要么是一副愁眉苦臉的樣子,要么就喜上眉梢,高興得像個傻子。
我聽鄰居們說,師父戀愛了。
我對師父說,您和誰談戀愛呢?
師父說,啊,你不認識她,怎么說呢?她是一個天使,我愛她愛得發狂,就是不知道她是否愛我。我說,您直接問她唄!師父說,我不敢,不敢不敢。
師父的膽子可真小。
過了一陣子,師父突然興奮地告訴我,那個女人是愛他的。他笑得非常夸張,笑得兩道眉毛都纏在一起,后來請我幫忙,才將兩道眉毛分開了。又過了一陣子,他告訴我,不久后他就要結婚了。對于我問他的兩個問題,即一是中國農村經濟模式與宗族文化的沖突問題,二是母蛐蛐在受孕后是否有焦慮的感受——他聽后,大手一揮,說不好意思,沒空,我要趕著做她最愛吃的肉包子,現在面還沒和,這可要了命嘍!
我沒什么話說,只求未來的師娘趕快嫁給師父吧,要不這樣下去,我的師父遲早會變成一個不務正業的半瘋子。
兩個月后,師父悄悄告訴我,他忘了戴避孕套,弄得她懷孕了,問我怎么辦?
居然——問——我——怎——么——辦!
我呆立片刻,說師父啊,這不是好事嗎?趁此機會娶了她!師父憂慮地說,你有所不知,最近不知怎么回事,我發現自己沒有像以前那樣愛她了。
我說,何以見得?他說,我感到和她在一起時,自己的心跳沒有當初跳得那么快了。我說,不管怎么說,畢竟您愛過人家,還弄出了孩子,怎能不負責呢?師父一臉的不情愿,苦著臉說,唉,說起來寒磣,我都不知道這個胎兒是不是我的!
我說,您這樣懷疑,肯定有您的道理,但起碼您也有嫌疑吧?那就生下來看看吧,沒準這胎兒就是您的呢!您到底是不是真的愛她或者說您是否不再像當初那樣愛她了,這都不好說,但最起碼您愛過她吧,那就繼續愛下去看看吧,沒準她就是您唯一的真愛哩!
師父聽我說完,大有醍醐灌頂之感,連說對對對,聽你的!
十幾天后,師父結婚了。他按照我的話,繼續愛了下去,孩子也生了出來。這孩子是男孩,長著與師父相似的招風大耳。漸漸地,我也無心再問他什么問題了。而他忙于家務,也慢慢疏遠了我。
過了很多年,有一天,我在路上碰到夫妻倆,他們帶著一個小孩正在散步。我已經忘了自己認識他們,他們則與我主動打招呼,聊了起來。后來我才搞清楚,原來他們就是我的師父和師娘。
師娘讓孩子管我叫叔叔,我笑了。
臨別時,我說師父,再見!
他笑著說再見,再見了……可是他說完后卻怎么也收不住自己的笑容——他一直在笑,越笑越收不住,越笑越瘋狂,笑得連兩道眉毛都纏在一起,后來由師娘幫忙,才將他的兩道眉毛分開了。
又纏在一起了,唉,誰知道他心里是怎么想的?
8路汽車
她生活在南方的一個小城。
她愛睡懶覺,喜歡吃奇形怪狀的甜品。
她每天早上出門,都會急急忙忙在街口買一杯熱豆漿,邊喝邊快步走向8路汽車站。
站牌下等車的人太多,多得已經分不清誰是誰了。她來到站牌下,就迅速消失在人群中。
后來被稱為老李的他,當時還是一個小伙子。他每天早晨5點起床,洗漱完畢,就出門跑步1小時。跑完步,他回家不急不忙地煮粥喝。他喝粥時嘴里必定發出難聽的響聲,表明他很享受這味道。他每天騎自行車上班,騎得又快又穩當。
他愛上了她,但她毫不知情。因為她毫不知情,所以他并不能完全確定自己是否愛上了她。有一天,他和她在8路汽車的站臺上相遇了——
站臺上除了他倆,沒有其他等車的人。
他急迫地看了她一眼,然后默不作聲。她無聊地看著無聊的街市,沒有留意身旁來了一個他。
8路汽車從此再也沒有來過他倆相遇的這個站臺。
夢里面,老李把強強叫了過來。
老李說,強強,我給你找了一個新媽媽,姓郭,是個舞蹈老師。當老李說出這話時,感到一塊生鐵塞進了自己的腦袋里。
這塊生鐵越塞越緊,就塞住了,于是老李得了腦溢血,死在一個陽光明媚的清晨。
每個人都有媽媽,強強當然也不例外,但他的媽媽離開了這個家。他長大后才知道,這就是人們說的“離婚”。
老李不應該在臨死前才想到為小李找一個新媽媽,早在十年前,他就在8路汽車的站牌下遇見了強強的媽媽。那時她無聊地看著無聊的街市,沒有留意身旁來了一個他。
他只是急迫地看了她一眼,然后默不作聲。
8路汽車來的時候,站牌下空無一人。
公交公司準備在城里設置條新線路,即8路。
路線勘驗完畢,報告打了上去,甚至沿線的站牌都立起來了,可后來居然被上級部門以購買車輛的資金不足為由否決了。老徐原本被抽調為8路車的司機,這下子,他只好繼續開6路車。
8路車站牌未啟用就被拆掉了,在每一個拆掉站牌的土坑里,公交公司都種上一棵柳樹補坑,一共14棵。老徐退休的時候,小樹苗已經長成了大樹。
老徐始終沒能開上8路汽車,但他確實愛過強強的媽媽——他向她表白,懇求她與出軌的老李離婚,然后嫁給他。
她拿不定主意,就說等8路汽車通行后,會給他答復。她的意思是先拖一拖,容她考慮一段日子。
沒想到這一拖,她便認識了北方的老喬。婚雖然離了,人卻嫁到了北方。
昨晚,老徐又一次夢見8路汽車行駛在寬闊整潔的街道上。
其實老李臨死前并不是為了給強強找一個新媽媽,而是這家伙又想戀愛了,就像他沒和強強的媽媽離婚時便和小郭搞在了一起——現在的他依然渴望瘋狂的愛情,渴望這著了火的東西。
老李在死前一剎那,仿佛神游至8路站牌下。就在他茫然無措的時候,老徐突然沖到他面前并且狠狠掐住他的脖子,直到掐死了他。如此看來,腦溢血只是表面現象,生鐵也是臆想之物,而他真正的死因竟是一場不存在的謀殺。
現在,強強的媽媽生活在北方的一個大城市。這個城市早在十年前就有了8路汽車,但畢竟是在北方。
在她的認知里,南方的小城里不應該有也絕不會有8路汽車。
南方的小城里到底有沒有8路汽車?
沒有人知道,就像沒有人乘過車一樣。
只有在夢境或者白日夢里才會出現8路汽車——當它開來的時候,等車的人們涌到了馬路邊。每個人都搶著上車,擠作一團,以至于司機老徐看不清擠車的人里到底有沒有強強的媽媽,這令他感到一如既往的沮喪。
那14棵柳樹依然在南方的小城里活著,而沿著這條沒有實行的8路公交路線等車的人們雖然同樣沒有愛情,但個個內心平靜,面無難色。
慶寧人
太和島是一個面積廣闊的熱帶島嶼。在島嶼最北端方圓約85平方公里的范圍內分布著3個孤立的火山錐,其中海拔最高的是幽靈山火山錐,它的高度將近1400米。慶寧地處太和島的最北端,它是島上最大和最繁榮的城市。
據說無論是什么人來到慶寧,都得按慶寧人那樣行事。這不是強迫,而是一種自然而然的自覺。人們普遍認為這種現象的產生是因為慶寧具有一種歷史悠久的古典魔力。至于對慶寧的觀感,不管是慶寧人還是非慶寧人,都只能二選一:你要么愛它,要么就恨它。
不管你是在什么時刻觀看慶寧,皆會發現一個事實,即此時此刻的慶寧比其它所有時刻的慶寧都更像慶寧的本身。也許,慶寧的真實性只是蘊含在“此時此刻”之中,或者說慶寧可能只是當下的慶寧,而非過去的和未來的慶寧。
慶寧人的面部大都似貓,在舔與咬時,尤其與貓相似。他們幾乎都善于隱忍并抱有趨同心理。例如,所有計劃自殺的慶寧人都會選擇同一種自殺方式——從市中心的“龍門”電視塔上跳下摔死。跳下的人,必死無疑,這十分確定。大概沒有一個慶寧人不喜歡確定的事物,即使那是一件壞事或朽物。
慶寧擁有多個世界級的高科技企業,同時它也大力扶持農業發展,至今依然盛產稻米、棉花和一種能夠散發出獨特香氣的紫紅色大豆。
抽樣統計顯示,有75%的慶寧人愿意在60歲退休后繼續工作。值得深究的是,雖然他們愿意工作,但未必是因為他們喜歡工作。“工作”被不少慶寧人視為一種隱性的逃避。
慶寧人大都相信這世上有鬼,其中不少人聲稱自己曾不止一次地聽到過死去親人的呼喚。
到入夜時分,城東的羅雀街上就會陸續出現一些目光銳利的神漢和披頭散發的巫婆,你永遠都無法搞清楚他們因何而出現。這是慶寧的一件怪事,另外還有一種怪蟲——離城西龍陽水庫不遠的低洼地帶里生活著一種名叫“吱咕”的丑陋昆蟲。它們天性好斗,上顎鋒利如刀,咬合力驚人。最血腥的一幕發生在雌雄交配之時,雄性“吱咕”的生殖器必須刺入雌性“吱咕”的體壁內,才能排入精子。這刺入的場面,極為殘酷,大約一半以上的雌性“吱咕”被刺后會快速死去,因而無法完成受精,最終成為一個悲慘的“傳宗接代”的犧牲品。雄性“吱咕”也被慶寧人稱為“血腥頭子”。
慶寧的乞丐們辦有一份著名的街頭雜志《街角視點》。它是月刊,雖然定價不菲,但每期的發行量都在1000份以上,這數據已經超過了國內大部分純文學刊物的發行量。它的編輯、美術設計、供稿者、發行人員都來自乞丐群體,只是將印刷環節交給了專業機構。
《街角視點》刊載的內容,大都是乞丐們從自我視角出發而撰寫的街頭新聞以及用廉價手機拍攝的街頭照片。購買雜志的人囊括了慶寧的各階層人士,很多讀者都是十年以上的老讀者,對它可謂情有獨鐘。這份雜志的主編趙風云最初只是想把它辦成一份免費刊物,用于答謝那些大額施舍者。但隨著雜志的持續走俏,就漸漸偏離了他的初衷——它最終成為了一種商品。
這份雜志賺取的利潤由慶寧的所有乞丐分享。出于慈善目的,慶寧的新聞出版管理部門在它創刊之初就免費為它批下了執照和刊號,使它可以公開發行,當然從此主辦方也得依法經營和納稅。
慶寧只有春夏兩季。慶寧城外某些偏執的人時常把慶寧人說成是一種無能而奸詐的人。
一些慶寧人在生活中著迷于那些奇異的花木、天賦異稟的癡人和形狀怪異的微生物。他們往往充滿自我毀滅的激情,并且始終認為恨情絕不是愛情的對立面,而是愛情的必然結果。
他們似乎對任何事情皆不屑一顧。大體上,他們的幻想都非常輝煌,又都非常空虛。某些被認為并不存在但事實上確實存在的慶寧人,堅持認為所有的慶寧人都是用一種淺黃色的厚重紙張折成的。
紙人們出門前必須先搞清楚當天的天氣狀況,否則就會因為刮大風而被吹得不知所蹤,因此氣象局就成為慶寧最有威望也最容易受到嚴厲批評的部門。
他們當然害怕火焰,所以電飯鍋和電磁爐就是由慶寧人發明的。在發明這些做飯電器之前,他們常常會因為燒一盤青菜或者煮一鍋雞湯而命喪廚房,從此天人永隔。
在細雨中觀察慶寧時,你越專注于它就會覺得它離你越遠,越模糊。一部分慶寧人極喜愛悲觀主義文學,而且尤其熱衷于閱讀主人公最后自殺成功的那些平庸作品。奇怪的是,他們在生活中卻活得非常樂觀,積極向上,百折不撓,并且他們都很愛講笑話。雖然講得都不好,但作為講述者的他們卻總能快速地陶醉在自己所講的那些乏味的笑話當中。
相當一部分慶寧人的嗓音都極為尖利,且不拘小節。這些人皆是疑心重重的形式主義者。他們隨著年歲漸長都會發現一個真理,即他們一旦開始追尋自己心中的理想,就會很快失去這個理想。因此他們認為或許從來都沒有一個慶寧人真正實現過所謂的“理想”。
古書上記載,鳳凰這只神鳥就誕生在慶寧的西山山頂上。當今,還沒有一個人親眼見過鳳凰,但極少數慶寧人卻相信一種早已公開的秘術。他們認為按此秘術操作就可以使平時常吃的那種白羽肉雞變成美麗的鳳凰。秘術為:
將一只重六兩六錢的蟾蜍殺死,取出內臟,然后填滿硼砂末,將它放入一個密封的瓷瓶里,再埋入河邊。十五日后的凌晨時分,將它挖出,剁碎,喂養一只已經餓了三天三夜的重六斤六兩的白羽肉雞。吃下蟾蜍肉后,肉雞就會掉下大量羽毛,直至七天后全部掉光。由此開始,它會長出五彩羽毛,并且身形也會發生變化,即變成燕頷、蛇頸、龜背、魚尾,高六尺六寸,但雞頭不變——完成以上變化也需要七天時間。自此,這只肉雞就變成了傳說中的那只瑞鳥、那只百鳥之王。
至今,那些慶寧人依然一次次地按此秘術操作,但他們卻從未使一只肉雞變成過鳳凰。這結果并沒有使他們失望或者喪失熱情,反而激勵他們在未來不斷地增加操作次數。他們堅信只要反復操作下去,最終必定會獲得一次成功。
慶寧那些做了父親的知識分子在對待子女的態度上大都具有一種自由主義傾向。他們仿佛生來就崇尚個人自由,所以認為自己雖然有義務撫養孩子,但并不認為因此就擁有了自己生養的孩子。他們覺得孩子只是在某段時光中屬于自己,而歸根結底,孩子只能屬于自由。
前幾年,聚焦慶寧人生活的話劇《釣魚》獲得巨大成功,同時也為編劇李康贏得了國際聲譽。著名話劇導演田奕陽在《文藝世界》上對該劇評論道:“這是一部令人難以置信的作品……李康不是刻畫了一個或幾個慶寧的市儈,而是刻畫了這世上所有的市儈……”
家境富裕的慶寧人偏愛深色系衣服,式樣簡潔而昂貴;家境貧寒的慶寧人偏愛淺色系衣服,衣著鮮艷而廉價。一部分慶寧人的皮膚呈紅褐色,他們稱這種膚色為“太陽的顏色”。
多數慶寧人都覺得詭辯術有助于一個人成功脫離或逃離生命中的大部分困境,所以學會了詭辯術就像學會了防身術一般。另外,他們認為一個人深刻地了解自我,其實就是為了有朝一日這個人能在某個艱難的人生時刻順利地拯救自我。
照料花卉的技術被慶寧女人認為是這世上最高級的學問之一。不會制作多品種美食的主婦會被大部分慶寧人看作是一個失敗的主婦。
慶寧人仿佛只關心在自己眼皮底下發生的事情。他們愛吃,并且視“懂吃”為一種美德。他們對于自己參加的宴會,習慣上不稱“婚宴”“生日宴”“拜師宴”等,而是直接稱為“上鮑魚的那個宴會”“發高級香煙的那個宴會”“有神戶牛肉的那個宴會”“海參發臭的那個宴會”“喝三十年陳釀的那個宴會”“上魚翅的那個宴會” ……他們除了愛吃各種宴席,也愛吃野餐,并且堅持認為在野外吃食物時,這些食物會因為它們是在野外被吃而變得非常好吃。
慶寧城內具有一種罕見的寧靜。在很多情況下,人們皆不出聲,而是喜歡以啞語交談,所以城中辦有大量的啞語學校,只是學員大部分都不是啞巴。
城中,大型私人企業的老板多為老年男性,他們都真誠或狡猾地認為自己是企業里所有雇員的“好父親”。在慶寧,“儀式”是公共活動的唯一中心,其他的皆在邊緣位置。成功的老板大多為發明和操控“企業儀式”的高手。在他們的認知中,公司內部一個正確的儀式能有力地團結雇員,進而為企業創造更多的利潤。
有不少慶寧人熱衷于發明各式各樣的永動機。他們認為一個機器如果在完全沒有外力的作用下還能永不停止地轉動或搖擺下去,那么就可以證明如果方法得當,人也會長生不老,永生不滅。
慶寧人在生活中很少提到“錢”這個字,好像僅僅是提到它也會使他們感到羞恥似的。
在一本歷史書里——有人認為它不過是一本童話書——慶寧曾一度被看作是逃避迫害的自由天堂。當時在位的國王極為仁慈,他終生都嗜好下棋,若輸了對手一盤,就非得繼續下去,直到自己贏回一盤為止。否則他就不吃飯,也不喝水。
在一本武俠書里——有人認為它不過是一本神話書——慶寧是天下的武術之都。武林高手們都選擇在擂臺上進行公開搏斗,最終勝利的一方將被武林人士奉為至尊,而失敗的一方會選擇歸隱,也就是長期將自己關在一棵大榕樹的樹洞中或者山上的一間石屋里。
在一本童話書里——有人認為它不過是一本歷史書——慶寧的居民是一種聰明而靈活的松鼠,而一個人如果要來慶寧,就必須請求巫師將自己變得和這種松鼠一樣小。因為只有如此,這個人才能真正進入慶寧城中并且和慶寧人交上朋友。
在一本神話書里——有人認為它不過是一本武俠書——慶寧的西山中住著一位活了五百多歲的老神仙。他的模樣像猿猴,見人就笑。他能像蒼鷹一樣在空中沿直線滑翔,也能潛入海底,幾十天都不出來。他的坐騎是一只長有狐貍腦袋的巨大飛鳥,它只有一只眼、一只翅膀和一條腿,但這些缺陷完全不影響它進行高速的飛行與奔跑。
不少慶寧人都有偷竊廉價物品的惡習,他們當中甚至還有一些富人。城中隨時都有偷竊事件發生,因為案件太多,而被偷物品又太過廉價,因此大多數人為避免麻煩,皆不選擇報案。對于小偷,失竊人通常的處理辦法為:能現場逮住便逮住,若逮不住,就當是自己不小心弄丟了物品。總之一個人若是在慶寧被偷了一些不值錢的小物件,此人心態一定要擺正——要學會與生活和解,要學會放下。
慶寧人很看重一個人的名字。“起名學”是該城的一門顯學,人們似乎只是因為某個人的名字就會輕易地喜歡或討厭這個人。老一代的慶寧人還保持著一種古老的傳統,即當自己快要死去時,便會邀請親朋好友來家里喝一頓酒,以此來向他們作最后的告別。
慶寧的佛教徒們特別厭惡那些徒勞無益的苦思冥想,他們對過度發達的智力活動總是持有一種強烈的批判態度。他們喜愛養梅花和竹子,喜愛彈奏古琴,喜愛享用市面上所能找到的一切奇形怪狀的豆制品。
似乎所有的慶寧人都相信人有來生(尤其相信慶寧人有來生),他們都期望自己可以在來生成為一個與今生的自己完全不同的人。至少有一半的慶寧人都身患肥胖癥或輕度抑郁癥。一部分慶寧人只有一個夢想,即夢想今生能夠擁有一套只有自己能懂的密碼語言,但這個夢想永遠只是夢想——它從未成功實現過。
過節時,大多數慶寧人互贈的禮物只有一種:現金。他們認為只有現金才是最合適的禮物,因為受贈人可以用它來買自己喜愛的商品。從這個意義上來看,慶寧人互贈的僅僅是市場上流通的商品,或者說只是一種參與交易的“資格”。
在他們眼中,房子首先被認為是一筆堅硬的投資,是“硬通貨”,其次才被認為是一個溫馨的家,而時常出現在通俗愛情小說里的那種海邊或深山里的浪漫小屋則被認為是不真實的,是夢幻式的,或者只是一種不成熟的少年理想。
城中幾乎所有的大事都是在餐桌上經過充分的研究、討論和辯論后才最終確定的,這包括大型企業的合并、某些單位的人事任免和關系協調、調解家庭矛盾、所立的關乎個人名譽的誓言、婚喪儀式的操辦細節,等等。
大部分慶寧人都有漫游癖。他們并不喜歡出城漫游,只喜歡在城內毫無目的地漫游——他們沉浸其中,自得其樂。這種漫游多出現在夜晚22點之后,并且一直會持續到第二天的破曉時分。
城西有一個名為“時代之光”的社區,里面的居民大都生活貧困,這基本上源于一種頑固性的懶惰:他們只用非常少的時間做非常少的工作,而把大量的時間用在了吃飯、閑逛、發呆、聊天、游戲、做愛和睡覺上。某些對他們的生活方式抱有贊賞態度的文化人士把他們通通稱為“生活家”。
一位姓崔的歷史學家考證出在兩千多年前的一個時期里,一個婦女組織曾經是慶寧的最高權力機關,當時女人的地位極大地高于男人。在這個時期,男人們分兩部分:一部分是好男人——強壯而善良的男人——他們成為了女人們的奴隸;另一部分是壞男人——體弱而卑劣的男人——他們被永久地趕出了慶寧。
那時候的女人們最喜歡喝的飲料是一種以蒸餾方式制作的“金蓮花露”,而市場上賣得最貴的食物是蜜餞和鮮果,最流行的顏色是淺粉色,最被女人們崇拜的神仙是月神。
慶寧南方的47號公路入城處,豎立著一座高268米的金屬高塔,其頂端刻有巨大的“慶寧”二字,以示慶寧城就在前方。奇怪的是,這個高塔的壯觀形象只是以文字和照片的形式記錄在那些關于慶寧的旅游手冊里,而在現實中卻從來沒有一個人真正看到過它。
雖然看不到它,但因為旅游手冊的緣故,每個到慶寧旅游的人都會來到47號公路入城處游覽一番——他們都將自己的眼睛睜得和牛眼一樣大,但看來看去,還是看不到它。有趣的是,盡管如此,他們仍然覺得那座根本就看不到的壯觀高塔值得一看,仍然覺得自己不虛此行。
一部分慶寧人喜歡定期到遠方的一些民間圣地朝圣,這些圣地的圣者都是古人。他們不屬于任何宗教,但在傳說中都曾顯露過奇跡并被認為有治療疾病的神奇力量。
朝圣的他們不僅懇求圣者發發慈悲,治好自己或家人的疾病,而且也虔誠地祈求圣者能夠保佑自己升官發財、通過各種考試、千杯不醉、戀愛成功、膚色變白、生男孩或生女孩,等等。
不少慶寧人的情感世界具有一種不透明性,這既是他們的情感特征,也是他們的人格特征。他們認為慶寧的絕大部分企業和組織都不過是流通與交換信息的單位罷了。慶寧的市中心廣場就像一個人聲鼎沸的大集市,很多人認為它其實是一個最貼切的關于慶寧精神的象征。
按照傳統,城中重大的戲劇演出從不售票,只有接到演出團體邀請的那些貴賓才有資格進場免費觀看。
部分慶寧人認為慶寧的核心問題就在于它太枯燥乏味,總是令活在其中的他們心生厭倦,但也有差不多同等數量的慶寧人認為慶寧從來都具有一種磁石般的城市魅力,它光彩奪目,趣味無窮。
大部分慶寧人都喜歡每天午睡半小時至兩小時,如果不午睡的話,整個下午都會神色恍惚或者腦海里屢屢出現一種蝗蟲遮天蔽日的幻覺,這將導致他們工作效率的急劇下降。
基本上,慶寧人都相信慶寧的一半是真實存在的,而另一半僅在紙面上存在著——或者說這另一半僅僅存在于一張建筑審美和布局理念皆過度超前的城市建設規劃圖紙上。
慶寧清晨6點的空氣就像絲綢一樣柔軟。一部分慶寧人認為真理是一種永遠處于動態的東西,它永遠都在形成當中——都是一種過程,而不是一個結果。因此他們從不嚴肅地討論“終極真理”這回事。
他們迷戀顱相學。他們相信僅僅根據頭顱的形狀,就能推斷出一個人的性格特征以及未來命運。他們對藝術懷有崇敬之情,對藝術家卻充滿根深蒂固的偏見,覺得這些奇怪的男人和女人都是可怕的瘋子、色情狂、酒鬼、騙子和吸毒者。多數慶寧人認為任何命運的饋贈和打擊皆是注定的,這源于他們總是善于將一切饒有趣味的東西都分析得毫無趣味。
極少數慶寧人具有一種荒誕的歷史感,他們時時刻刻都覺得自己正經歷一個無比重要的歷史時刻或者正參與一個千載難逢的歷史事件。還有就是這些人執拗地認為一個人在室內不可能真正進行任何嚴肅的思考,只有來到大自然中,來到田野里,來到海灘上,來到森林中,尤其是來到驚心動魄的大瀑布前,才能完全靜下心來,進入沉思狀態,從而探索和研究所有關于生命、未來與愛的重要主題。
一些慶寧人喜歡在業余時間研究煉金術,這無關科學,只是一種成人的高級娛樂。這些人既信任邏輯,也信任神仙。他們認為任何事情都是由一種復雜的邏輯體系構成的,而這種體系近似于神仙所施展的某種奇妙幻術。有些慶寧人覺得互聯網是一種最丑陋和骯臟的當代發明,因為它會驅使全人類墮落。
據說每個慶寧人在臨終前都會做同樣一個夢。在夢中,他們會走過一座玉石建造的小橋,接著會飛來一只巨大的烏鴉。它將猛然叼住他們,升入迷霧重重的空中,帶他們去一個寶藍色的透明宮殿。
慶寧人大多認為食物的味道其實不是一個味覺審美的問題,而是一種修辭,一種關于味覺和嗅覺的語言表達藝術。他們的飲食養生觀與人類性格學緊密相關,比如他們認為那些性情憂郁的人應該多吃一些熱而硬的食物,那些本性急躁的人應該多吃一些冷而軟的食物,等等。他們相信,這種吃法既有益于脆弱的健康,也有利于改善糟糕的性格。他們深信這世上所有事物的產生、發展和結果都是由一種不可解的機遇所決定的。
大多數慶寧人都具有相似的品味,說著相似的語言,做著相似的事情,但他們卻非常討厭這數不清的“相似”。他們不是因為差異,竟是因為“相似”而相互討厭以及討厭自己。
某些慶寧人對于城外的世界并不抱有好奇心,只喜歡待在城里,以清心寡欲為榮。城中到處都是小型公園和公共性的用于裝飾的大小不一的精美石獅。只有極少數慶寧人具有一種野蠻的精力,仿佛從來都不會感到疲憊和厭倦。
不少慶寧人認為古人可以比現在的人看到更多的東西,或者說獲得更多的真理和犯下更多的錯誤。大部分慶寧人都篤信萬物有靈論,他們堅信任何一粒蠶豆都經歷過情感豐富的生命過程,也堅信任何一間廚房里的灶火都是一個法力無邊的保護神。
他們多喝了幾杯后,就會變得活潑而狡詐。城中的老人與小孩最喜歡哼唱的歌曲是《夸慶寧》。慶寧是口頭文學的聚集地,這種文學包含民間俠義故事、寓言詩、政治笑話等。
慶寧人大都充滿對奇跡的迷信。他們中的一些人喜歡獨自對著天空說話或者面對一堵石墻流下傷心的淚水。在小孩出生的時候,他們會刻一個木馬,埋在一座高山上,以此來保佑這個孩子健康成長。他們極其崇拜那些自我犧牲的烈士,時常獨自沉迷于大自然的絢麗色彩當中。
慶寧城內共有127座噴泉,全都精美絕倫,被譽為“噴泉之城”。慶寧也被稱為“寡婦之城”,這是因為在800多年前的一場殘酷戰爭之后,慶寧新增了超過15萬名寡婦,這一數據大約占當時城中所有成年女性總數的47%。
有人指出,慶寧落后而閉塞,城域里只有政府部門、工廠、農田、商店、放英雄電影的簡陋電影院和沒有任何經濟價值的野草,也就是說,它不過是一座乏善可陳的邊疆小城。
大部分慶寧人在表面上重視各種知識,但在內心里卻并不怎么尊重它們。他們總是告誡自己要嚴肅認真地了解各種知識,但千萬不可急于相信它們。他們都珍視那些大大小小的在自己生命中留下情感壓痕的事物。
親戚里的德高望重之人,理所當然是家族里的談判專家。婚禮、葬禮和壽宴場合是這些人處理家族內部矛盾的最佳場所。
慶寧人大多相信對于同樣的一件好事,聽別人講述它會比自己親身經歷它更加美好和有趣,也更加令自己印象深刻,甚至終生難忘。城中大多數祖父母和外祖父母都是孫輩們全心全意的庇護者或縱容者,他們以此為樂,也以此作為自己尚且有用的堅實證據。
部分慶寧人持有一種奇怪的看法,即那些和自己激烈爭論的人才是真正了解自己的人,所以城中如果兩個慶寧人爆發了爭吵,旁人一般不會進行勸阻,而是出于善意,希望他們能多吵一會兒,或者說希望他們各自能通過對方多了解自己一會兒。
相當多的慶寧人具有天生的戲劇感,他們頭腦敏銳,情感復雜,想象力驚人。他們是虛無主義者,認為人生大約只是一次徒勞無功的旅行,就像泡影一般。
他們往往會將一個真正的秘密告訴陌生人,而這個秘密可能就連他們最好的朋友也不知道。他們時時都具有一種置身事外的態度,喜歡在幻想中擺脫自己與現實的一切關聯。
大多數慶寧人只是自私自利的小市民,有意思的是,他們又都非常鄙夷自己的小市民思想。他們對于日常生活抱有一種頑固的輕蔑態度,但又離不開日常生活。他們迷戀的是那些與日常生活毫不相關的事物。他們覺得一個人根本無法在婚姻中保持獨立的自我,也覺得每一個慶寧人其實都是某種意義上的局外人。
慶寧人大多喜歡在瞬間當中尋找事物的本質,并且他們無論做什么事情皆做得很帶情緒。他們似乎每時每刻都準備生自己的氣或者立刻轉身離去。有不少慶寧人喜歡在清晨的公路上赤腳跑步,而差不多所有的慶寧人都喜歡兩種表演:花樣滑冰和嘴里噴火。
慶寧人是一種獨特的生物,他們反復無常,一會兒不茍言笑,一會兒就放浪形骸;一會兒慷慨大方,一會兒又錙銖必較。
很多慶寧人都喜歡滔滔不絕地說話,仿佛他們永遠都不會閉住嘴巴,但你如果細聽他們說的話,就會覺得他們雖然說了很多,但卻沒說出什么實質內容——這些話皆屬于廢話。愛說廢話的他們極其推崇語言的力量,認為一個人的真實本性全部隱藏在他的話語之中。
慶寧人大多傾向于夸張,他們既夸張好的事物,也夸張壞的事物。400多年前,在慶寧最受歡迎的歌手是一些閹人歌唱家。這些歌唱家在青春期變聲前就會將自己的睪丸割掉,從而保留了慶寧人最愛聽的那種清麗動人的童聲。現在,此類歌手早已絕跡,人們只有在閱讀古人所寫的描繪他們演唱實況的白話小說時,才能再次感受到這種歌唱藝術的魅力。對于各種類型的當代小說,好古的慶寧讀書人通常認為它們只是凡人的口沫。
一般來說,慶寧人都不習慣談論他們沒有見過的事物。他們中的大部分人時常會因為一個人的發型、看人的眼神、說話的音調、走路的姿勢,甚至戴的一頂帽子、拿的一個皮包、穿的一雙皮鞋,而對其生出信任與愛。這些人總是迷信自己的直覺,而且他們都將良好的記憶力視為一種弊大于利的精神力量。
城中東山上生活著一種長有灰斑的小型蜥蜴,它經過精心烹飪,為慶寧人款待貴賓的美味佳肴。而西山上生活著一種名為“走地龍”的蟲子,它一旦死亡,整個身體就會在三分鐘內變成液體狀態。有些以飲酒為樂的慶寧人,視“走地龍”為寶貝。他們進山捉上它后,就把它泡在烈酒里。據說喝了這種酒,可使男人魅力更甚,也可使女人的容顏更加美麗,俗稱“男人的加油站,女人的美容院”。
慶寧的部分高級職業經理人認為,如果一個問題沒有現成的答案,那么這個問題就不是真正的問題。有些人覺得慶寧只有晚上19點至22點,或者說慶寧永遠只存在于晚上19點至22點的這段時間里。這些人也覺得一個慶寧人只有在自己家中才會完全地迷失自己。
慶寧人大都熟諳挑戰和讓步的藝術,在他們看來,沉默與雄辯其實是同一回事。一部分慶寧人深信:天帝就是慶寧人,他是在慶寧出生后才得道升天,成為了天上最有權力的一個神仙。天帝雖然管理著天上的繁多事務,但一有空閑他就會來到慶寧,從空中往下看望自己的鄉親。
他每次進出慶寧的天空時都會伴隨著電閃雷鳴和狂風暴雨。在天上,他乘著一條金黃色的飛龍,以仙草和空氣為食。那些身在異鄉的慶寧人從來都不知鄉愁為何物,因為他們總會頑固地幻想自己還是生活在慶寧的某條街上或者某幢公寓樓里。
慶寧非常復雜,這復雜大多是通過其內部的差異與對立來展現的,因此慶寧是一個特別多面的城市,但它的多面并沒有捏合成一個完整的它,而是將一個完整的它進行了瓦解——接近于粉碎了它。
反對以上言論的一個城市研究學家則指出,慶寧的核心特征不是它的復雜,更不是什么完整與瓦解,而是它似乎永遠都存在,只是它的存在既是一種輝煌的肇始般的存在,也是一種黯然的終結性的存在。
一些人說慶寧是灰色的,另一些人卻說慶寧是綠色的。還有些人反問道:灰色和綠色本來就是同一種顏色,這有什么好奇怪的?
或許可以大膽地說,慶寧并非一種地理學意義上的存在,甚至也不是那種僅僅呈現在旅游手冊里的稀世奇觀,而只是一種幻象,一種精神激流中的幻象。
也有一些始終都不承認自己是慶寧人的慶寧人,竟然臉不紅心不跳地說,實際上作為城市的慶寧根本就沒有誕生過或者出現過,但它卻絕對真實,而且它早已成為了它自己的唯一遺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