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巖》2025年第5期|格致:瓷與花(節(jié)選)

格 致,滿族,20世紀60年代出生于吉林烏喇。2000年開始寫作。吉林省作協(xié)專業(yè)作家。出版有散文集《從容起舞》等四部,散文選集《女人沒有故鄉(xiāng)》等四部,長篇小說《婚姻流水》,報告文學《烏喇紫線》。曾獲全國少數(shù)民族文學創(chuàng)作駿馬獎、《民族文學》年度獎等獎項。
瓷與花
文 / 格致
瓷 器
櫻兒的主要病癥是高燒。燒到打冷戰(zhàn),抖作一團,體溫徘徊在39度左右。稍一大意,立刻就40度了。一到40度,我立刻就坐不住了。我去找大夫,其實大夫也沒有啥好辦法。沒辦法我也得找他,沒辦法他也得有辦法。我可以沒辦法,但是你大夫不可以沒辦法。我們到醫(yī)院來,就是聽說大夫有辦法。這時候大夫的辦法就是給櫻兒打一針退燒針。這一針能維持一會,降不下來多少,但副作用極大。
退燒針基本退不了燒,但可以使體溫不突破40度。40度是個極值。40度之于人,就像0度之于水。人體如果是一束棉毛纖維,由40度在下面烘烤著,這束纖維就開始冒煙,要是繼續(xù)增加,超過40度,立刻就著了,躥出了火苗,然后成灰。醫(yī)院一直在用藥物維持櫻兒的冒煙狀態(tài)。這就是為什么櫻兒的體溫一到40度我就坐不住,就去找大夫。而當事人,那被40度烘烤著的、冒著煙的櫻兒則在昏睡。他不知道自己是一束纖維,不知道自己在冒煙。我是救火的,我什么都能看見,我看見他冒煙,看見他要著火了,我不停地呼救,但唯一的滅火器,在大夫手里。可大夫的患者很多,他四處滅火。你不喊他,他就不來。在這三者中,我是最急的也是最累的,等櫻兒出院,就該我住院了。
患者、我、大夫,這3個人中:我看到的是那束纖維在冒煙;大夫看見的是體溫計上的數(shù)字;而患者,他在夢里,遙望著另一個世界的縹緲景象。
導致櫻兒高燒的原因有兩個:肺部感染、腎膿腫。高燒3天后,大夫給櫻兒使用了第四代頭孢——頭孢吡肟。這第四代就比第三代頭孢哌酮本事大,肺部感染很快得到遏制,腎部的感染也得到遏制,體溫由40度降到37度左右。我感到這廣譜抗生素,像是我兒子打的那怪獸,在不斷地進化。這話好像說反了,是細菌像那怪獸,我兒子是那抗生素。我聽我兒子說,買裝備,買衣服,買武器……我兒子用青春和金錢一直在和我看不見的敵人鏖戰(zhàn)著。
醫(yī)生、護士、我、櫻兒的妹妹、妹夫、兒子,我們這些人的注意力全在退燒、抗感染上,這是頭等大事,體溫降不下來,是會很快死人的。但在我和他妹妹的心里,還壓著另外一個更兇險的情況。剛住院做肺部CT的時候,意外發(fā)現(xiàn)櫻兒右肺葉上端有個1.3厘米×0.9厘米的占位。大夫看了片子說,這人有肺癌啊!我一聽腿都軟了。癌,那是死神手里的鐮刀啊,是醫(yī)學目前束手無策的難題,雖然也有手術切除、化療、靶向藥物、消融手術等一系列應對辦法,但大多數(shù)最后還是敗給了那個占位。就好比,櫻兒在火車上,原是有座位的,忽然另一個人過來擠占了他的座位。現(xiàn)在是兩個人坐在一個座位上。那個人是個超級生物,他在不斷長大長胖,櫻兒最終會被擠掉下去。而這列火車的規(guī)則是,失去了座位就失去了生命。
癌細胞一開始也是良家婦女,后來才被艱難的生活給整瘋了。瘋了之后它不顧禮義廉恥、公序良俗,脫了衣服裸奔。所過之地,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最后占領人體,摧毀所有器官,成為一個殺人的魔鬼。癌細胞確實是瘋了,它把人體搞死,自己也死了。最好的策略應該是與人和平相處,不過分發(fā)展自己,給人的肉體生存的空間,同時自己也能一直活著。人類的數(shù)字龐大,不斷增加,地球就是一個生物體。目前看來,人類特別像地球上的癌細胞,人類瘋狂發(fā)展、繁殖,會把地球搞死,然后人類也沒有活路。科學家琢磨著在地球死之前,把人類轉移到別的星球上去,這是把人類進化成傳染病啊。地球這個宿主死了,再找到一個新的星球、新的宿主。看來能傳染是高級形態(tài),是升級版的。支持這一高級形態(tài)的,是人類能夠進行星際轉移。
那張攜帶肺癌影像的CT片子,被送到某教授那里,和片子一起送回來的建議是——手術,于是這張片子又被送到上海某教授的眼前,送回來的建議還是手術。看來手術不可避免。手術是解決麻煩的終極辦法,快刀斬亂麻,咔嚓一下,解決煩惱。但櫻兒目前身體還不行,大病之后,他的身體承受不了這樣的手術,至少要恢復兩個月。
在等待手術的兩個月里,意外又發(fā)生了,剛出院不到一周,櫻兒忽然又高燒,燒到胡言亂語、手舞足蹈,急忙送進醫(yī)院,這次是打什么針都不退燒了。第四代頭孢也無能為力。高燒39、40度,持續(xù)三四天后,醫(yī)院的血液培養(yǎng)結果出來了:他的高燒,是超級細菌導致,廣譜抗生素不起作用,得用終極消炎藥——萬古霉素(窄譜抗生素)。
泌尿科教授派他的博士來到我們的床前,宣布了這個決定。說這個藥再不退燒,那就沒辦法了,那就只有死路一條了。還說,目前這種高燒是有生命危險的。又說,萬古霉素有很大副作用,主要是破壞腎臟,而且不可逆。那博士生就站在我們的床尾那里,像背書一樣把以上消息告訴我們。櫻兒躺著,我站在一邊,我?guī)状蜗胱柚顾蚁胱屗缓臀艺f,不讓患者知道自己有死亡危險,但我沒有機會阻止。如果當著患者面阻止,那是欲蓋彌彰。患者很脆弱,聽不得死呀活呀這樣的敏感詞。果然,博士宣讀完決定就走了。櫻兒自言自語:“他想嚇死誰呀!”我立刻開始補救:“大夫總是把最壞的結果說出來,好讓我們重視病情,完了多花點錢也不會心痛,畢竟救了命了。再有這也有點像找人辦事,明明事好辦,他卻故意說難辦啊難辦,然后給你把事辦好,不是恩情更大嗎?這是套路。大夫說你的病能要你的命,然后救活了你,大夫的醫(yī)術得以彰顯,醫(yī)院的美名得以傳揚,這你還不明白嗎?”在我的三寸不爛之舌之下,患者情緒略微好了一些。
我們當然同意用萬古霉素。不打是死路一條,整個肉體死去;打了,有嚴重的副作用。葬送一個器官,保住其他器官,這個賬我們還是能計算清楚的。
打了5天萬古霉素后,櫻兒的體溫回到正常值,其實是第一天體溫就降下來了。到第五天,穩(wěn)定住,不再打了。化驗肌酐158,原來是90多。肌酐增高,提示有腎功能損傷,這就是副作用,還好沒有高出去太多。158,腎并沒有成為廢墟,炸毀了幾棟建筑而已,假以時日,完全可以重建家園。事前大夫說了,這個損傷不可逆。這就好比一場戰(zhàn)爭,一個城市面臨炮轟。我們成功地讓人沒死,重點文物沒有受損,一些民房毀于炮火,我們認為這是最好的結局了,因為那些炮彈是不可躲過的。醫(yī)生看了結果也覺得不錯,比他預料的結局要好。
博士和我們說完萬古霉素后,我對這一終極消炎藥肅然起敬。沒有它,我們就死定了,那么萬古霉素就是來救命的。它有副作用,本事大的藥有副作用也是應該的。本事大的人脾氣還大呢。打這個萬古霉素之前,我找到主治大夫,要求開一些保護腎臟的藥,大夫開了金水寶。如果你不去要,那大夫就不給你開藥,就讓你的腎赤裸裸地面對萬古霉素的轟炸。那些西醫(yī)大夫,不認為這樣的保護有啥效果。在大夫眼里,萬古霉素就是抗生素中的原子彈,而金水寶不過是一件塑料雨衣。
在塑料雨衣的遮擋下,我們還是保住了大部分的腎臟。所有的致感染細菌都被原子彈消滅了,我們出院回家了,此后再沒復發(fā)。
高燒、反復住院,所有的注意力都在退燒抗感染上了。我們似乎把肺部那個不小的占位給忘了。當時大夫說3個月后復查,如果長大就要馬上手術。有些癌癥幾個月就能要人命的。出院之后,進入恢復期。每天量體溫,監(jiān)測白細胞的數(shù)量。有一天我忽然想起來,似乎已經(jīng)到了3個月了。查了一下上次的體檢單子,已經(jīng)4個月了。4個月,癌癥有的會發(fā)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急忙帶櫻兒去醫(yī)院做肺CT。在等待的那幾個小時里,我忐忑恐懼。眼前揮之不去的,是他的肺部成了菜園子,長滿了菜花那種蔬菜。取片的時候,我的腿都快站不住了。我不敢看,我預感到那個1厘米左右的家伙會在這4個月里招兵買馬,組建一支反政府武裝,然后在肺部占山為王。4個月,它怎么會一動不動?一個瘋子能消停嗎?它長大我不怕,我怕它四處亂跑,四處轉移打游擊啊。
結果,大出我所料,那個占位竟然縮小了。大夫說,不用手術,3個月后再拍個片,如果繼續(xù)變小,那么這個警報就算解除了。我掛的是胸外科,是最愛給人開刀的科,胸外的大夫都說不用手術,那顯然是好了。
櫻兒什么心情我沒看出來,只是在看完化驗報告后,把下決心戒掉的煙又點上一支,很陶醉地抽上了。給我吐個煙圈,然后疑惑地說,那我還什么病都沒有了?聽他這話的語氣,他似乎愿意攜帶點什么病痛,只是不要他的命就好。
又3個月后,占位繼續(xù)變小,那些囂張的癌細胞,不明原因地全家死光光了!我問大夫,大夫不知什么原因,他也沒心思總結。但是我有心思總結,我特別興奮,我以為我發(fā)現(xiàn)了一個天大的秘密:我懷疑那些高燒。那持續(xù)的高燒,把癌細胞燒死了。櫻兒這束棉毛纖維,在40度的烘烤下冒煙,其實還有一部分細胞著了火,那是我肉眼看不到的,癌細胞的燃點要比正常細胞的低。好細胞冒煙烤煳了的時候,癌細胞已經(jīng)化成了灰。我得出的結論是:高燒可以治療癌癥。癌細胞怕熱,也應該怕冷。癌細胞雖然瘋了,卻還是些嬌氣的家伙。癌細胞在35度到37度的溫度下可以快樂地生長;38到39度,它們很難受,無法繁殖;40度,非常難受,難受得要死;持續(xù)幾天40度,它們就像紙一樣被點著了,然后被燒死了。如果人挺過了40度,那么就等于用高溫療法殺滅了你身體上的所有癌細胞。等你從高燒中緩過來,你就是個沒有癌細胞附著的清爽、干凈的人了——你等于用火洗了一遍澡。這火浴和水浴很不同。水只洗皮膚表層,而火浴重點洗的是內(nèi)臟。經(jīng)過了火浴后,你的內(nèi)臟煥然一新。你身上所有的細胞就都是理性的、規(guī)規(guī)矩矩的好家伙了。這就好比經(jīng)過了一場大戰(zhàn),反政府武裝被徹底消滅了。逃走的國王被迎接回來,扶上寶座;原來的秩序被迎接回來,高懸在眾生的頭頂,成為指導眾生的明燈。于是天下太平,繁榮昌盛。
出院后的櫻兒已經(jīng)不是原來的櫻兒,他這塊泥坯,經(jīng)過了多天高溫燒制,已然成為一件瓷器。
花 兒
櫻兒住院的第三天,我回了一趟烏拉街。我陪護一天一宿后,櫻兒的兒子來替換我。我從醫(yī)院出來,直奔火車站,坐動車40分鐘到吉林市,然后坐大巴1個小時到烏拉街鎮(zhèn)。
進了烏拉街鎮(zhèn)舊街村我家的院子,拿了些要用的衣物,背上包就走。一個多月沒回來了,菜地里我5月栽種的菜苗,此刻已被兇狠的野草包圍。菜苗的呼救聲此起彼伏:西紅柿苗的聲音像一串水泡泡;青椒的聲音像夜晚房脊上的貓叫;黃瓜的叫聲像撕紙的聲音……可是我沒有時間啊!一百公里外的醫(yī)院里,櫻兒已經(jīng)發(fā)不出呼救聲。當櫻兒和地里的菜苗都向我求救的時候,你說我得先救誰?我在滿院子菜苗的哭喊聲中快速離開院子。滿院子的草啊,連走的路都被封鎖了。我沒有時間鏟除。我可不是回來薅草的,我是回來救命的。我是回來救櫻兒的命的,他像一株長錯了位置的野草,隨時會被死神薅走。
后來櫻兒出院,我說你的痊愈是用菜園子眾多菜苗的生命換來的。最后我總結道:你命如草芥!
他說不對,我是吃草芥的,于是想起來他屬羊。羊和植物是相害相克的關系,他是草和葉子們的天敵,怪不得要救活他就得犧牲掉很多植物。他和植物那是你死我活的關系,草啊花啊葉啊,遇到他那就死定了。
救櫻兒的命應該一刻不離地守在他身邊才對,而我又坐高鐵又坐汽車,每一步都在離他而去。我感到我不是死神的對手。當醫(yī)院3天都不能讓他退燒,我意識到醫(yī)院也不是死神的對手。這時候我覺得不能坐以待斃,得拼命掙扎啊。我一掙扎,就掙扎出去一百多公里。我要采取非常行動了,這個非常行動決定了我必須離開,這是一張神奇的大弓,沒有一百公里的距離,根本就拉不滿。
烏拉街清朝的老街上,住著一戶人家,一個民間醫(yī)生,我叫她懷老師。她家沒有任何醫(yī)療器械,沒有藥水注射器,卻能給來看病的人照X光片、做CT掃描。她家供奉元始天尊和觀世音菩薩。
幾年前,我剛來烏拉街的時候,對她充滿好奇,我扮成患者,請她看病。她看看我,沒找出我的身體有什么病,卻看出我的婚姻之路異常崎嶇坎坷。她的表述很含蓄,文學性很高,她說你得吃三家水(就是結三次婚。我此生夠忙的,到現(xiàn)在我還沒完成任務)。她神通廣大,聲名遠播,還經(jīng)常被請到外地給人看病看事兒。她窗子上貼個電話號碼,就是說她不是天天都在家,有點忙,看病看事兒要預約。
我家離她家走路不到5分鐘,住在一條街上。每年我都到她家去幾次,這個人很神秘。每次去我都找到點由頭請她看看,我也按規(guī)矩留下香火錢。只有這次我不是懷著探究的心思,更不用尋找理由,我陷入困境,我是向她求救來了。
懷老師正盤腿坐在火炕上。我說櫻兒高燒不退,住在省里的大醫(yī)院,還是高燒不退。那針從早打到晚啊,人還是燒得昏迷不醒。她說他(櫻兒)身上有東西,女的,梳五號頭,都跟二十多天了。又問他媽是不是去世了,是不是梳五號頭?我說我知道他媽去世了,但不知道她媽梳不梳五號頭。她說我給你送送吧,今晚上就送。我說那敢情好!請您一定費心把那梳五號頭的送走,就算是他媽也得送走。原來高燒是因為有個梳五號頭的啊。那送完了能退燒嗎?她說能。我說明天就能退燒嗎?她說能。
懷老師非常自信。我堅決相信她。能退燒和不能退燒,你說我選哪樣?當然是選相信她、選能退燒。櫻兒能不能退燒的事,已經(jīng)被一百公里外,懷老師和我,在烏拉老街的一座小房子里的火炕上,決定完了,且不容更改!
退燒的事情決定完,我全身無比輕松。這些天我太壓抑了,我看不到希望。現(xiàn)在櫻兒終于得救了,他是命不該絕。他和我住在烏拉街的時候,我?guī)ミ^懷老師家,懷老師就給他看過。他那時不發(fā)燒,但總做噩夢,夢見死去的奶奶來找他(他媽來看他,他奶奶也來,他咋那么招人稀罕呢)。有時甚至恍惚到分不清是做夢還是真的在眼前。懷老師三下兩下就幫他解決了他奶奶的糾纏。完了他真的再也不做那種噩夢了,你說神不神吧。從那次開始,我和櫻兒就覺得懷老師身懷絕技。因為懷老師見過他,現(xiàn)在他雖在一百公里外,她也能幫他處理,不然懷老師就得去醫(yī)院。
決定完了退燒的事,我準備走,我想快點把這一喜訊告訴絕望中的櫻兒。懷老師卻和我說,腎感染發(fā)燒,這都是小事,退燒也有辦法,我看見他肺上有個“花兒”,這個得注意,這個事兒不小。她用手比量了一下,拇指和食指,好像在眼前捏到了一個小飛蟲。
櫻兒肺CT片子上的那個占位,我沒有和她說,不是我有意隱瞞,而是我都顧不上了,首要解決的是高燒不退的問題。高燒是腎臟感染所致,注意力都在腎臟。我也一直在和她說腎,沒有和她提過肺。她突然提起他的肺,提起他肺上的“花兒”,我?guī)缀醢阉姆魏蜕厦娴碾[患給忘了。
那么問題就是:她是怎么看見的?坐在她對面看見那都叫透視眼,現(xiàn)在人在一百公里外的醫(yī)院躺著,她竟然看到了他的肺和上面的“花兒”!
我心里暗暗一驚。我不停地點頭,答應著,走出來。她送我到街上,臨走她還在叮囑,主要是肺的事兒大。她感到我的勁都使偏了。
第二天一早,我一身輕松趕回了醫(yī)院。我為什么高興?因為今天就是昨天說的明天,而這個明天是說好了退燒的日子啊!見櫻兒的妹妹、妹夫、兒子都在,我想開新聞發(fā)布會,但又猶豫,他們都不會信的。妹妹是大學老師,教英語的;妹夫是省里干部,正在積極要求進步;兒子念大學,英語系。他們代表文明、進步、正能量,相比之下,我又愚昧又落后。我要是把我昨天做的事一說,那我不但又愚昧又落后,我還大搞封建迷信活動,會成為他們眼里的怪物。但我要不說,等體溫降了我再說,那人家得怎么看我?我不但愚昧,我還撒謊,連人品都會遭到質疑。我決定立刻說,愛信不信。于是我站在櫻兒床尾,沖著病床和床邊他的家屬們,鄭重宣布:今天櫻兒能退燒!然后又問櫻兒的妹妹,你媽生前什么發(fā)型?她說就是那種老太太頭,叫五號頭吧。我在心里點頭,沒說什么。果然,9點的時候,體溫降到了38度,中午的時候降到了37度,到下午,體溫首次降到36度多。人立刻就精神了,也想吃飯了。又住了3天,體溫一直很穩(wěn)定,大夫說可以出院了。
這次體溫下降,還有一個因素——醫(yī)生看櫻兒3天不退燒,給換了藥,由第二代頭孢換成了第四代頭孢。懷老師和第四代頭孢剛好趕在了同一天,不知是誰的功勞,也許是兩者友好合作的成果。
這是第一次出院,問題并沒有徹底解決,只是體溫被暫時控制住了。1周之后,櫻兒又高燒住院了。直到用了萬古霉素,才徹底解決問題。
這次退燒,因有醫(yī)生換藥這一情況,無法證明懷老師的法力,但讓我震驚的是,離著一百多公里,懷老師看見了櫻兒的肺部,并在肺部發(fā)現(xiàn)了那個CT發(fā)現(xiàn)的東西。醫(yī)院叫占位,懷老師叫“花兒”。
以后我也不做CT了,我每年去懷老師家一次,讓她把我上上下下打量一遍,就是做了全身的CT掃描了。如果讓她仔細看看,那就和做核磁共振差不多了吧。我身上哪有“花兒”、哪有“朵兒”,就一目了然。省錢省事省時間,還沒有輻射呢。
那么邪惡、瘋狂、殘害眾生的癌細胞,在民間醫(yī)生那里,它們被叫作“花兒”。而花兒是個多好聽的詞啊!花兒,對應著多么美好的景象啊!
“占位”和“花兒”,如此不同的詞,竟然是在說一件事。“占位”是西醫(yī)命名,“花兒”是懷老師這樣的民間沒有行醫(yī)執(zhí)照的醫(yī)生的命名。
“占位”和“花兒”這兩個詞離得有多遠,懷老師與醫(yī)生針對疾病的態(tài)度的差距就有多大。
“占位”這個詞,是個動賓詞組,是在說一個變化過程,這里省略了主語,這應該是個被字句的省略形式,應該是“什么被占位了”或者是“什么占了什么的位置”。如果是“肝占位”,就是肝臟的位置被癌細胞侵占了。
醫(yī)生拿出一個沒頭沒腦的動賓詞組來描述一種疾病,強調的是那個家伙干了什么傷天害理的勾當。意欲激起民憤,然后發(fā)動戰(zhàn)爭——侵略者來了,要拿起武器和入侵者戰(zhàn)斗。他們唱的是——若是那豺狼來了,迎接它的有獵槍。而“花兒”是個穩(wěn)重端莊的名詞。名詞有名分有地位。名詞穩(wěn)穩(wěn)當當,遇事不慌。花兒是植物的一個最美的器官。大自然的美好,花兒是個重要的組成部分。有了花兒,大自然就像突然睜開了眼睛。
花兒是植物的生殖器官,在花兒內(nèi)部的子房里,眾多種子擠在一起。這些種子成熟后,如果有幸落入泥土中,那么明年春天就會有許多小苗從泥土中生長出來。你能說這些種子占了誰的地盤,占了誰的位置嗎?種子從空中降落,如同櫻兒降生,你能說誰的出生是錯誤的嗎?不管是癌細胞還是種子,它們都是生命,萬物都要活下去。誰占了誰的位呢?按照叢林法則,應該是誰占了就是誰的。眾生平等。
懷老師是溫和的,低調的。首先她不敵視,不非黑即白。一切都是自然演化的結果,一切都是命運所賜。站在地上的動物,對于從天而降的福兮禍兮,你能往哪里逃避呢?只有接受命運的贈予。看看有什么辦法能讓那“花兒”安靜下來呢;看看唱一支什么歌,能讓那“花兒”在人的身體里慢慢睡著呢?千萬不要驚動它,它脾氣不好,哭鬧起來是怎么也哄不好的。
櫻兒做夢也想不到,他一個男人,不知什么時候,在怎樣的一個所在,一粒植物的種子趁他呼吸的時候,飄入他的體內(nèi),最后降落到他柔軟、潮濕的肺部左上葉。也不知過了多久,那粒種子發(fā)芽長葉開花了——他被植物寄生了。我聽到他咳嗽,試圖把它咳出來。人家可是有根須的,哪有那么容易被驅除。
所有的花兒都是嬌嫩的,包括開在櫻兒肺部上的這朵。它們怕冷,怕熱,怕過堂風……
櫻兒到底是屬羊的,對付植物他還是有辦法。他咳不出來,于是他發(fā)燒。是誰告訴他用火?是梳五號頭的他媽吧。他躺在醫(yī)院的病床上,醫(yī)生和我還有他家人,我們看見他在發(fā)燒,其實他在和那長在肺葉上的花兒作戰(zhàn)。作為植物的花兒,哪里是一只羊的對手呢?在那花兒沒有盛開之前,在那花兒沒有漫天拋撒種子之前,他用差不多持續(xù)半個月的高燒,成功地把那朵花吃掉了。
櫻兒現(xiàn)在把自己里里外外都打掃干凈了。他如果不屬羊,就沒有能力吃掉那朵“花兒”,要不了多久,他就會成為一株里外都開滿花兒的植物。
院子里有個長方形的花壇,至少有10種花在里面開放,赤橙黃綠青藍紫,擠得滿滿的。
我對櫻兒說,你看看,這多好看,你差點就成了這樣的花壇。
櫻兒說,我死了會這么鮮艷好看嗎?我不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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