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湖》2025年第9期|陳方也:逃·Run(中篇小說)

陳方也,1999年生,目前在上海工作。
壹
站在巷口,陳玲混沌地記得這條巷子拆之前的樣子。這條路翻修過許多次,從頭挖到底,一鋤頭下去碰到糞池,像流膿那樣蓋滿了紅色的深坑。
路總是修不好,她低頭望向手掌和膝蓋磕出的傷痕,然后抬頭見幾個拉幫結派的六年級男生在她的面前脫掉褲子,扭動的肢體像跳大神的動作。他們嘲笑道這是不是雞婆你最喜歡的東西,哈哈哈……陳玲冷漠地盯著……
突然一輛組裝的機車飆過中間,吸引了他們的目光。她趁機跑掉,跑到沒人的地方,撿起地上的樹枝,抽打樹干,再抽到自己。看見褲子上的血跡,老師問她是怎么搞成這個樣子的。她開不了口,就像個木頭一樣站著。
這個女老師五十幾歲,快要退休,卷著不長的波浪發,教了陳玲六年。陳玲永遠記得她教比喻句的那堂課,老師形容老師是燃燒的蠟燭、辛勤的園丁。朗誦它,這句話像一首流傳的學校童謠。之后陳玲只要遇到有關寫老師的作文,就把這句比喻抄上去。
除此之外,她還寫到父親是交警,母親是護士,編造他們的光輝。尤其是母親的職業,一天下來,媽媽累得只能喝葡萄糖漿補充體力,連擦汗的力氣都沒有了。陳玲這樣寫道,因為她聽別人這樣說過。
三年級時開始寫日記,她在日記里提到母親生她的時候難產。穩婆問阮青玉保大還是保小,她沒有遲疑地選擇了保小。如果那天死在床上,她想或許會在地下變得干凈。而不幸的是她們都活了下來。
阮青玉說為陳玲存了一些錢,希望她能考上大學。興許讀完大學,她能夠自由,能夠掌握自己的命運。阮青玉總會說:我這輩子就這樣了。這句話又將陳玲拖拉進現實。
放學回家,阮青玉看見她臉上的傷,厲聲問她是不是和同學打架了。陳玲只說沒有,其他的也不解釋。阮青玉發火喊道我辛苦供你讀書,你不好好學習,還學會打架。你是個女孩子,以后你讀不出書,我看你能做什么。陳玲便說去做舞女,小小的年紀說出不知輕重的話,懟得阮青玉良久說不出話來。阮青玉氣得拿出掃帚教訓,打得她后背條條赤紅。
事后,阮青玉搓著陳玲的衣服,嘴里一邊罵道臟死了。臟嗎?陳玲問自己。怎么?她老是聞見身上有一股臭味,即使她換了新衣服,煙味酒味依舊存在。
這里實在是太小。以前認識的男生過來搭訕,說陳玲長得還不錯,臉蛋還算干凈。可她對愚蠢的男生不感興趣。她喜歡的是戴著眼鏡認真聽課的男生。她向他們這類人靠攏,卻一腳踩空。經歷多了這樣的事,便緩慢地麻木。
有時她站在樓頂,俯望下面,想就此跳下去;有時她看到案板上的菜刀,想拿鋒利的一面割開手腕;有時她還想撿起墻邊的老鼠藥生吞下去。可她還未吞下,夏天就提前到了。清晨她在大馬路上騎單車,剛出來的陽光瀉在她的臉上,溫煦柔軟,給予了一種些許頹然的熱烈。
高中也有過短暫的快樂時光,是和朋友劉長飛的相處。劉長飛生得胖,但不是肥胖,聲音尖細,有些口臭。劉長飛曾經有個很常見的外號——娘娘腔。他們笑啊,娘娘腔,娘娘腔。他們氣啊,也娘娘腔,娘娘腔。劉長飛忍受著,想著等到初中,他們就不會這樣叫了;想著等到高中,他們就不會這樣叫了。他等著等著,就到了那一天。
在這個時代,陳玲沒有手機,不怎么了解外面的世界。她不買書,總是借劉長飛的書。每每借到,她生怕將書頁弄皺,讀到自己特別喜歡的句子,就把它摘抄到筆記本上。前年生日,劉長飛送了一本名著作為她的生日禮物。她收到后,樂了好幾天,特意用好看的牛皮紙將它包好。
劉長飛邀請她去看電影,但她不舍得花這錢。她很少用錢,節約每一塊,存進她的密碼箱。有時錢比愛多。父親的愛是稀缺的,隨著他的心情時隱時現。他賭贏了,便會對她展現為數不多的父愛,幼年的她被陳建元抱在懷里,買糖買衣服;賭輸了,她和母親被父親毆打。阮青玉便趕緊將她推進房間,單獨承受這一切。她聽見門外的響聲,像河堤塌和海港崩。
哭一哭總是好的,劉長飛對她講高三壓力那么大,哭出來能釋放出我們身體內的情緒。劉長飛見到有同學坐在宿舍樓下哭,問他為什么哭,他說自己在發泄。陳玲聽后卻在發笑。
劉長飛是寄宿生,父母南下打工,家中有爺爺奶奶和一個讀小學的弟弟。每次母親給他寄生活費的時候,都會對他講要懂事,不要惹事,凡事忍一忍就好。劉長飛每次聽到母親這么說,都會說好。
他老實,親戚都說他是個好孩子。不過說多了總會厭倦,高一時他被一個肥胖的女生說肥胖,他一怒之下將這名女生推翻在地。從那時起,他突然發現這些“老實”其實是他的偽裝。翌日,沒人再稱他為娘,但他知道自己并不陽剛。他別扭,在向下長大。
相比之下,陳玲則隱忍多了,無論怎樣被羞辱都不還嘴。劉長飛聽不下去,幫她罵回去。然而他們想不到的是,陳玲會在黑夜堵在罵她的女生的必經之路。她用黑麻袋套住女生的頭,任憑女生在黑暗中尖叫跌撞。看到女生跌倒,她趕緊離開。她不怕別人知道是她,完全不懼怕。
晚上家里無人,陳玲洗好澡,又洗好衣服,接著在桌子上做題復習。她經常在木桌上看到睡著,醒了便繼續看書。她頂著黑眼圈上課,吃得也少。后來她患上了低血糖,總是頭暈。那段時間,陳玲清瘦極了。陽光正好的上午,她從課桌上醒來,發現教室里就剩她一個人。其他人都去參加高考前的訓話。她就呆了幾秒,接著拿筆做題。
高考前的幾個禮拜,有些家長會在飯點給孩子送飯,那些同學滿眼歡喜地接過。他們打開后,米飯上蓋的是小炒牛肉、煎雞蛋、燉排骨。劉長飛羨慕地看著這一幕。而陳玲想幸好她的父母不來學校。高中的家長會,都是劉長飛的爺爺來參加。他穿著軍綠色的鞋,一身汗味地走來。陳玲老遠就能聞見老爺爺的氣味,等家長會一開始,她就和劉長飛跑下樓去聊天。每次類似的會議,唯獨陳玲的位置空著。班主任問陳玲,你爸媽呢?陳玲每次回答都說不知道。班主任也曾打過電話,但是阮青玉和陳建元都以自己忙為借口拒絕來。班主任直搖頭,然后讓陳玲離開辦公室。
唐駿生坐在辦公桌前,盯著電腦里的成績單冥思,視線落在陳玲名字后的數字上。他高高白白的,常戴著一副金框眼鏡,今年也不過才二十五歲。一開始,他就覺得陳玲的身上帶著股野性。她永遠都很少說話,唐駿生以為她內向。前幾日,唐駿生從其他女生那里聽到有關陳玲父母的事。他若有所思,問那個女生覺得陳玲怎么樣。
那個女生說她有點孤僻,性格古怪,班上就劉長飛和她玩得來。那個女生說著,擺弄辦公桌上的筆。或許她不是古怪,唐駿生想反駁。上課鈴聲先響起,那個女生放下筆,就走了。他撿起筆,放進筆筒里。他忽然想起這個筆筒是這個女生送的。出于年輕,相比于老教師,二十五歲的唐駿生在小女生中很受歡迎,他像荒野里的青色的花屹立著。他收到過女高中生的情書,但他一眼便知是誰寫的。唐駿生叫寫情書的女同學到安靜的辦公室,當面和她說清楚高中生應以學業為重,希望這種事再也不要發生。
唐駿生有時候不懂這些青春期的女生是怎么想的,是不是讀書讀得太寂寞了?上課的時間,他把這些煩惱全拋諸腦后,全身心地投入教學。他讓學生做題,單獨來到陳玲的身邊,輕聲地表揚她成績進步很大,如果有什么物理問題,下課可以來辦公室找他。陳玲只點點頭,其余什么表情也沒有。唐駿生坐在辦公室等學生來請教,不過陳玲卻從未來過。
大多數的事情,誰和誰發生了什么,陳玲是從劉長飛那里聽來的。他說完,然后他們便一起笑著那些人。除開這些,他們還聊到了以后想去哪里上大學。劉長飛想去更南的地方上大學;陳玲則想去北方上大學,最好是大城市。然而談論這些還尚早,他們忽地想起他們還沒考。說不定,他去了北方,她去了南方。
高考就在下周,他們不由得緊張,說過幾句話就回到座位繼續做題。有道題做不出來,那時自習課,陳玲不好問劉長飛,便問了同桌。同桌驚奇地愣了一下,緊接著教她用了一種簡便的方法。陳玲想不到還可以這樣解題,無意識地道了聲謝。短暫的驚結束后,兩人各自又握筆,埋頭寫題。
高考的前一天,陳玲因吃了一顆桃而鬧肚子。她請假到社區的診所,醫生說她是寒性腹瀉,給她打了點滴,還開了治腹瀉的藥。那時她躺在白色的床上,一點一滴流下的藥水沿著透明的細管扎進她的血管里,她看書復習,能看多少是多少。望著吊瓶,她盼著打完點滴明天就能好。眼睛看累了,藥瓶里的藥水即將滴完。她呼叫醫生,醫生慢悠悠地走來,給她換了新的一瓶。還剩小瓶子的藥水未動,往下,陳玲拿起了作文書背范文。
回到家時已經六點多了,陳玲剛進門,就聞見特別濃的煙味。陳建元正在和幾個牌友玩撲克。她停頓了一下,然后轉身出去。那幾人在議論她的樣貌,說她長得像阮青玉。陳玲從家走到了一家奶茶店,獨自占一張桌子開始復習。由于身體原因,她學得很慢,幾個小時一張試卷都沒做完。晚餐她只吃了面包,點的奶茶未動過。寫不下去,她便趴在桌子上慢慢翻復習資料。到了晚上十點,她也沒學多少。奶茶店要打烊,陳玲不得不離開。回到家,陳建元還在賭。她快速地徑直回房間,接著關門反鎖。她躺在床上,風扇對著她吹。本來她還打算再看兩小時的書,背背古詩,翻翻文言文,可是睡意來襲,加上身體的虛弱,很快她就靠著書進入烏煙瘴氣的夢鄉。
等煙散開,天微亮,陳玲就醒了。肚子還隱隱作痛,她出去洗漱,結束后又回來背書。她從第一首詩背到最后一首,再從最后一首背到第一首。早餐陳玲就喝了點粥,其他的吃不下。馬上出發的時候,陳建元居然說送她到考場。陳玲微微點頭,然后坐上了他的摩托車。路上,陳建元說加油考,不要有壓力。陳玲沒說話,她不知道說什么。到了本校,等陳建元走遠,校外黑壓壓的人群,陳玲越走越慢,腦海里回憶的是早上背的那些詩。她走進考場,被安檢;然后坐到貼著她名字的座位上,靜等考試。鈴聲響,考試開始,她聽見試卷齊刷刷被翻動的聲音。她握著筆仔細地審題,伴隨腸絞痛。兩個半小時內,她填答案,寫作文,落下筆再檢查。
走出考場,因為胃痛感覺考得不好,或許這是命。她從學校的后門出去,坐了出租車回。阮青玉這天早早地就起了床,到菜市場買菜買肉,做了一桌菜。陳玲回到家,就看見桌上豐盛的菜肴。他們三人難得聚在一塊吃飯,但父母的黑眼圈好重,從她的角度是黑得發紫。
兩天四場考試,最后一場是英語。陳玲考完,從考場出來,站在陽臺上眺望紅彤彤的云,沒有感覺似的。她走向教室,然后聽完唐駿生的最后一通話。漫天的試卷課本從樓上飄落,如雪如垃圾,收廢品的大爺大媽為此搶奪互掐。她把所有的書和資料都留在了課桌里,便和劉長飛結伴離開,跟著老天下了一場大雨。
晚上有畢業晚會,班長訂了一間KTV的大包廂。陳玲和劉長飛很早就到了那里,但他們不唱歌,只吃零食,聊天打發時間。這晚的驚喜是唐駿生也來了,他坐到了陳玲的旁邊,因為她的旁邊有空位。唐駿生點了一首歌,破音地唱著,大家都在笑。突然,不知道誰說網上已經出了高考的答案,好幾個人翻手機對答案。劉長飛也在看答案,陳玲無心加入他們。這時唐駿生突然將手搭在陳玲的腿上,說他第一次見她就覺得她與眾不同,他不在意她身上的謠言,他清楚她是什么樣的。唐駿生還未說完,陳玲就打斷了他,將他的手推了回去,和劉長飛對起答案。唐駿生尷尬地笑,再插播了一首歌。
唱K結束,陳玲和劉長飛到超市閑逛,買了一堆東西。他們邊走邊吃點心,在街上溜達。夜還未深,行人還很多。他們溜到廣場上,看小孩子追著噴泉跳舞,旋轉木馬在旁邊轉。他們玩射氣球,往白色模型上填充顏料,畫好了將其帶走。而后他們又去吃了宵夜。
本來約好玩到天亮,但劉長飛臨時有事,便提前回去。陳玲問他晚上怎么回鄉下,他說坐親戚的車回去。臨走時劉長飛將買的所有零食給了她。劉長飛說東西太多拿不完。這晚他們分別,各自搭上了一輛出租車。
翌日,陳玲醒得很早,感到異常空虛。她出門散步,走了老遠,然后看到一則奶茶店的招聘廣告。陳玲便約了面試,此后在那里做起了兼職。店長說每天可以免費喝一杯奶茶,但不包餐。于是陳玲每天早上都自己做簡餐,帶到店里,到了中午就放在微波爐里加熱。陳玲很能干,不偷懶,店里的員工都喜歡和她搭班。這里沒人知道她的過往,陳玲很喜歡這樣的環境,也很喜歡掙錢的感覺。
在兼職了幾個禮拜后,高考的成績出了。陳玲盯著自己的高考分數,恍惚中含淚。她花了好幾天的時間研究如何填報志愿,幾經權衡,選擇了一所偏南方的大學。她將錄取通知書的收貨地址填了學校的地址。那天她在網吧里填這些信息,旁邊的那些人戴著耳機,嘴里叼根煙。她聽著臟話,紋絲不動地干自己的事。
干完就走,陳玲回了家。她剛進家門,就聽見陳建元的叫嚷聲。他說給我錢,隨后陳玲聽見翻箱倒柜的聲音、阮青玉被罵的聲音。從他們的對話中,她得知父親又欠了很多錢,還不起的話他身上的器官就會被拿去賣。陳玲才不在乎,轉身出門。她在外面找了一家漢堡店,打算度過整個白天。漢堡店里人來人往,她點了一份可樂,渴了就喝,不渴就直勾勾地盯著木桌發呆。她想起和劉長飛坐在樹底下喝可樂的景象。她想劉長飛此時正在做什么,是不是早就到他父母那里了。她想此時她該做什么。她坐在長凳上,回憶過往的樁樁件件,可樂里的冰塊正在融化。
天黑以后,她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檢查自己密碼箱里的錢還在不在。陳玲清點后把它們放回原處。阮青玉說為她存了一些錢,她懷疑是母親喝醉了胡說的,或者這筆錢早被父親敗光。后一種極有可能,不管藏得多深的錢財,他都能找到。陳玲的錢還沒被找到,是因為他還沒有翻她的房間。每次屋里被翻得一片狼藉,母親都會把這里收拾好,唯獨這次什么都沒做。可能是母親受夠了,陳玲只想到這。既然她快要走了,偶爾打掃一下屋子也沒什么。陳玲拿起了掃把,花了些時間打掃干凈。
屋子干凈了,也突然清凈了。自這以后,陳建元因躲債沒回過家。討債的人來家里,都是由阮青玉應付,陳玲剛好在奶茶店兼職。陳玲做著奶茶,細算時間。錄取通知書被快遞貨車運來,再由快遞點的快遞員送到學校,保安將這些大學的錄取通知書堆在一塊,等人來取。她做好奶茶,手機彈出一條新的信息,讓她去取快遞。她掃了一眼,然后繼續工作。下了班,她到學校領錄取通知書,拆開快遞看到自己的名字時情不自禁地笑著哭了出來。她捏緊錄取通知書,擦干眼淚返回。
陳玲迫不及待地進屋,到了父母房間的門口,卻聽見母親正在和誰通話。阮青玉問他為什么要下周才能走,她已經買好了票,明天就可以啟程。他說他正在找買家,只要店鋪賣出去,錢一到位他們就走。原來母親也要走。陳玲等他們通話結束,進房將錄取通知書遞到阮青玉跟前。阮青玉先驚喜,隨后撫摸嶄新的錄取通知書。阮青玉紅了眼眶,忍不住地說真好,像貓在流淚。正面與反面來回看,怎么都看不夠,阮青玉問了大堆的問題,問她有什么想吃的,問她有什么想買的。陳玲搖頭說沒有。阮青玉不舍得放手,片刻后還是將錄取通知書還給了她。隨即陳玲離開了房間,她們本來就不常聊天,自然談話只有寥寥幾句。她只是不懂母親到底怎么了。
當晚陳建元悄悄地回來,他看了一眼熟睡的陳玲隨即回了房間。早上太陽升起,陳玲照常去兼職。上午的人不多,陳玲站在前臺刷了會兒手機。令她沒想到的是阮青玉突然來了。她被叫出去,看到母親背了書包并拖著箱子,以為阮青玉是來告別的。然而,阮青玉卻叫她走,說陳建元為了還債,把她賣給了債主。陳玲驚詫住,僅僅幾秒。阮青玉說來不及了,告訴她包里有一張存折,隨之將她推上一輛出租車。她連奶茶店的圍裙都沒來得及脫下就被載走。她翻開包,發現里面有一張火車票和存折。同時,她詫異地發現密碼箱和那本小說也在。
出租車開到火車站,她將奶茶店的工作服落下,拖著行李箱,刷了身份證進站。現在陳建元一定在發了瘋地找她,她害怕某刻父親猛地出現在前面,也害怕此刻母親遭遇不測。廣播里傳來檢票的通知,她戰戰兢兢地排隊通過檢票口,走樓梯下去,到站臺,接著上車。她在火車上待了一夜,時刻警惕車廂的動靜。途經一站又一站,她豎耳聽,手里握著那張票。忽然此時,一通陌生的電話打來,她接過,那頭的男人說她的媽媽死了。她木訥數秒,接著嘴唇顫抖地說知道了。她知道他是誰,那天在宵夜攤上看到了他和母親。車廂節咚咚響,陳玲掛掉電話,隨之模糊地盯著窗外的那片海。
貳
陳雁又夢見了她大學時的前男友,他叫遲鶴璟,長相中等,身材中等,家里創辦了一所出國留學的教育機構,家境殷實。他說喜歡陳雁像貓一樣的眼睛,暗光中一眨一眨地尤為奪目。他問陳雁喜歡他什么。陳雁說喜歡他的性格,喜歡他這個人。
最近遲鶴璟買了輛酷炫的機車,載著陳雁環城兜風。雖然遲鶴璟有錢,但他的父母明明說過不給他買這種危險的東西,怕他飆車出意外。對此,陳雁沒有多問。大晚上,她坐在遲鶴璟的后座,風呼呼地扇起她的頭發。她叫遲鶴璟慢點,但遲鶴璟裝作聽不見,穿過車與車的間隙,加速超過人多車雜的大橋。唯獨遇到交警的時候,他才減速。
遲鶴璟愛玩,只要沒課,人就開著機車跑得沒影。陳雁有時也聯系不到他,她不是特別在意,有空就去兼職或者到圖書館學習。她翻看書,轉筆,忽然想起遲鶴璟說過大學畢業以后,他的父母會送他到國外深造。陳雁也想到外面的世界看看。學院每年都有交換生的名額,雖然她報了名,但是名額那么少,還有學費,她不免憂心,不敢停下。
有兩次,陳雁正在圖書館學習,室友發消息叫她去玩,她都拒絕了,之后室友就沒再叫過她。她不參加宿舍的集體活動,也很少和室友深聊,在宿舍要么追劇看書,要么遲鶴璟和她通電話。她看到其中一個室友和不同專業的男生說說笑笑,讓她想起了高中時的朋友。
大多數時間陪伴她的是圖書館的桌椅和日光燈,以及平淡的英文小說。她看過一本外國作家寫的小說,十分喜愛,這本書燃起了她當作家的欲望。有一天,她也想用英語寫作。她喜歡聽英文歌,尤其是說唱。陳雁有時候在遲鶴璟面前即興表演,遲鶴璟什么也聽不懂。他看著女歌手性感的專輯封面,不自覺想入非非。遲鶴璟以為陳雁是那種開放的人,便想拍他們的性愛視頻,但陳雁不肯。后來他還是拍了。他說這些只有我們兩個人看,只屬于我們。當遲鶴璟回看這些視頻時,只覺得陳雁的胸好平,屁股也不大,他想不通當時看上了她哪點。
令陳雁同樣想不通的是她的裸照為什么會平白無故地出現在網上。不是說這些只屬于他們嗎?為什么其他人能看到?她去找遲鶴璟,遲鶴璟卻裝作無辜,謊稱是有人黑進了他的電腦,盜取了那些照片。陳雁怒吼道,一開始就說不要,現在該怎么辦?遲鶴璟說他會解決的,然而他高估了自己的能力。
隨后這件事越鬧越大,那段時間陳雁沒回宿舍,沒去上課,在酒店獨自待了很久。她沒怎么睡覺,睡著了就被噩夢嚇醒。她想到遲鶴璟的臉,萌生了退學的想法。
隨著事件的發酵,警方介入,真相原來是遲鶴璟用陳雁的裸照在網上貸了款。學校叫來遲鶴璟的父母商量怎么解決。他們一群人圍坐一桌,陳雁感覺這件事仿佛與她無關。遲鶴璟的父母先連本帶利地還清貸款,然后又給了陳雁一筆賠償,要求她不起訴。校方也幫著遲鶴璟這一家。陳雁不得不同意,筆尖懸住,頓了一刻,在擬好的文件上簽字。他們拿走擺在她面前的和解書,看到上面的字跡,皆大歡喜。
唯獨陳雁眼神冰冷地離開。與此同時學院交換生的名單上沒有她,她滿不在乎,照舊兼職并去圖書館學習。
一晃幾年過去,那些事如同海上的垃圾,過段時間被海浪沖上岸。她在一家外企工作,當初以流利的口語在面試中脫穎而出,進入了這家公司。陳雁畢業后先在一家小公司積累了不少經驗,之后跳槽到這家。兩家公司的部門經理都問過她為什么要來這座城市工作。她回答因為這里足夠廣闊,能容得下她。陳雁在大一時就想好了自己該去哪里。她對著電腦敲字,但心里總隱隱預感有一天她會回到出生和長大的地方。
在這里,同事們會問她為什么不交男朋友,她說不想交,沒有原因。他們繼續問,直到把她問煩。上司說她不善交際,老是一副不想說話的樣子。陳雁也不解釋。聚餐時,陳雁看著他們喝酒吹噓,捧領導,頓感無趣便中途離席,到外面透氣。公司里有很多外國人,一個身材臃腫的白人剛好在餐廳外抽煙,看見她,過來搭話。她禮貌性地回應,誰承想他將手放在她的屁股上。她當即給了他一巴掌,渾身香水味的男人解釋是自己喝醉了。陳雁才不管那么多,打完就走。
最近有一個到國外總部工作的機會,部門有兩個名額(一男一女),男的已經內定好,女的還在被選擇中。陳雁想要這次機會,但她知道自己選上的幾率不大,便沒抱什么希望。在其他人討好領導、打聽消息的時候她點開了網上的留學廣告。
晚上回去前,她先去了一趟超市購買打折的食材。她打開玄關處的燈,黑靜的客廳瞬間亮得空蕩。隨后她換上拖鞋,放下菜放下包便去做飯。她先洗菜切菜,后炒菜,最后拿冰箱里昨天的剩飯熱一熱。
做好晚飯,她邊看下載的電視劇邊吃,津津有味。吃完,她收拾好洗碗。忽然,外面下雨,陳雁便去關窗,緊接著收陽臺上的衣服。她將衣服掛好在落地衣架上,順手拿起了一本未看完的書躺下。陳雁喜歡在下雨天聽歌看書(聽鄉村民謠),窗外滴滴答答的雨聲融進耳機里,好似是從耳機里放出來的。她趴在床上,兩只腳丫伴著節奏上下晃動,眼睛不離書,手指時不時翻一頁。看不下去了,她就靠著枕頭,讀起最近的國際新聞。她時常帶著耳機,聽英語廣播睡著,醒來就直接洗漱上班。有次還把耳機壓壞,她心疼壞了,從此聽廣播便不戴耳機。
這周三陳雁跟著部門經理出差,一般都是張靜蕾陪同他。陳雁便問主管這次為什么是她,主管解釋說因為張靜蕾生病了。可是早上她還看到張靜蕾和同事有說有笑,毫無病氣可言。她滿是疑惑。部門經理安慰她道,不要緊張,我知道你平時接的都是小項目,這么大的合同還是第一次,但是有我在,我會教你的。陳雁皮笑肉不笑地說好。這次行程,陳雁就像他的私人秘書,幫他訂酒店,幫他訂餐廳,一有吩咐她就要下樓買東西。她挑他要求的牙刷,毛需特別軟特別細,但還沒半分鐘,部門經理又發了幾條消息,要她訂一個酒吧兩人座的位置,高檔一點,清凈一點。他說要跟朋友談生意。陳雁咬著牙,在手機上搜索清凈高檔的酒吧,和店員打電話定位。她以為忙完,終于可以休息的時候,誰知部門經理又說朋友有事來不了,讓她過來陪他。陳雁想著這算不算性騷擾,可是告他要浪費錢,她便立即斷了這個念頭。
夜色朦朧,涼風吹過,陳雁趕到了那個酒吧,看到他向自己揮手。她笑著迎過去,坐到了他旁邊。他給陳雁點了一杯瑪格麗特。陳雁笑笑,說自己不會喝酒。他端起一杯威士忌喝了口,說沒關系,有我在呢。他色瞇瞇地盯著陳雁。陳雁斜視,端起瑪格麗特喝了一口。酒還未喝到一半,他就將手搭在了陳雁的腿上,帶著醉意說你是不是想去國外。陳雁聽了不動聲色,陰沉著臉。他說今晚只要她服侍好他,那個名額就是她的。他繼續說那些女的為了出國都來求他,但他只對陳雁感興趣,那個名額只屬于她。
晚上回到酒店,陳雁住普通樓層,部門經理住行政樓層。陳雁脫掉衣服,反復地回想他說過的話,只要服侍好他。她泡進浴缸,把細泡沫抹在自己身上,仿佛打算迎接誰。她仔仔細細,干干凈凈地洗了一遍,擦干之后換上裙子。陳雁走出房門,上了電梯。那個老男人正滿心歡喜地等著,門鈴響動,還沒聽清對方說什么就開了門。他一見是酒店的工作人員,臉色頓變。他收到一支牙刷,說是他的下屬給的。他接過,頃刻罵出了聲。
陳雁離開酒店,叫了輛出租車,坐到夜店樓下。她進門上樓,一到夜店里就被震耳欲聾的音樂嚇到。臺上DJ打碟,臺下舞池中的男女瘋狂地跳著。穿著鮮艷的男女釋放著自己剩余的青春光芒,復雜混合的氣味彌漫在里面。陳雁拿著啤酒跟著音樂肆意搖動。她不知道自己跳的是什么,沒有規律。她就是舞動著,難得的消費,想要發泄。漸漸,她適應了這個音樂。
一個和她差不多大的男人突然過來,長得還不錯,沒有劉海,精干的短發。他問一個人嗎,陳雁聽到不說話,繼續亂跳。他以為是音樂聲太大,她沒聽見,便又湊到她耳邊大聲地說了一遍。陳雁停下,怒視道:我聽見了。可男人并沒有被嚇退,反而問她可以喝杯酒嗎?陳雁并不想,就拒絕了他。陳雁混進另一邊的人群接著舞,隨即發現他就在周圍徘徊。她擔心他是那種圖謀不軌的人,便提早離開。她快步進入電梯,所幸那人沒有追來。陳雁想起去年有戴著黑帽子的人尾隨她,她走得快,那人就追得快。幸好她帶了瓶防狼噴霧,猛地轉頭噴得那個黑衣人猝不及防。那人發出痛苦的慘叫,她心有余悸地逃走,連警都忘記報了。此時她摸了摸包里的防狼噴霧,它還在便放心了許多。預約的車不久到達,她向后回望,沒有他的蹤跡。興許是她想多了,汽車發動,隨后并入夜色中。
翌日的會議,經理因昨晚的事對陳雁沒有好臉色,話里話外都在諷刺她。陳雁沒有反駁,光忍耐著。他們和談合約的公司碰面,在對方的會議室里開會。對方公司的領導后面跟著幾個下屬,其中一個男生格外眼熟。陳雁沒想到居然能在這里碰到昨晚夜店搭訕她的男人。她低著頭,會議全程都不敢直視那個人。他早已認出了她,全程盯著她。會議進行得順利,合作談好后,接下來的瑣事都交給了陳雁。部門經理對她說,你就在這里待著吧,隨之話鋒一轉,有的人給臉不要臉,有機會不珍惜,這輩子都不會有出息的。陳雁陰沉著臉,盯著桌上的玻璃杯,但沒有搭話。
等經理一走,對接的男人就開始自我介紹說他叫宋浩風。陳雁語氣冷淡地介紹她的名字。宋浩風說不要太在意領導的話。陳雁不愿多說什么,只想把工作做完。宋浩風問她要喝咖啡嗎,她點頭答應。他們乘坐電梯,走了幾步路,到了位于負二層的咖啡店。宋浩風買了兩杯無糖的冰美式,遞了一杯給陳雁。他們坐在小圓桌旁,面對著面。陳雁吸了口,將咖啡杯推到左手邊。宋浩風見她不響,便故意說這算不算我們的第一次見面?陳雁直接說昨晚他們見過。他便順勢問那為什么突然走。
陳雁不耐煩地告訴了他實話,因為昨晚她只想獨自待會兒,她覺得他的搭訕太過低級,問他以前追女孩子是不是都用這套話術。宋浩風尷尬地笑著。陳雁低頭吸了一口咖啡。同樣的苦味,但他們忽地沉默了好一會兒,直到有人大聲說話地推開門,他們倆同時看過去。宋浩風低頭看了眼手表,說吃飯嗎,邊吃邊聊工作。陳雁沒有拒絕,他們同時走,將咖啡留在了桌上。
宋浩風帶她去了一家本地菜館,品嘗特色菜。陳雁嘗了后,并不覺得有什么特色,也不美味。宋浩風問她要喝酒嗎,她說中午不喝酒。他接著吃,陳雁聊起了工作的細節。他邊吃邊聽,再回答或提問。沒用一個鐘頭,飯吃完,工作也聊完。陳雁便回到酒店,處理工作。
受臺風影響,周一下起了雨。每個人都撐著一把傘,游走在有霧有風的街道。陳雁擠著地鐵上班,周圍是滴著水的雨傘,在腳邊形成了小水洼。車廂內安靜死氣,有的人坐在靠座上補覺,陳雁盯著他們,忽然也好困。經過十幾站,陳雁到了。她下車,有的上班族急匆匆地從她身邊經過。她等到最后,才搭乘扶手電梯。陳雁看著前面從高到低的人群,注意到大部分上班族的脖子都微微往前傾。她摸了摸自己的后脖,好像也有點微傾。片刻后,她出了電閘門,直奔公司,又進入了另一扇閘門里。
剛到辦公室,有人就告訴陳雁,外派的機會給了張靜蕾。陳雁想到部門經理說的話,還是對張靜蕾說著恭喜。有的人鼓掌祝賀,張靜蕾像發表感言似的說沒想到是自己,就是運氣好。當晚,張靜蕾請了他們吃飯。陳雁沒去,過了幾天便提出離職,領導客套地挽留幾句,之后她聯系了留學機構。
提出離職后,陳雁聽流行歌做家務,并且時刻留心留學政策。可是半夜,陳雁被噩夢嚇醒,夢到自己死在異國他鄉。床單被汗水打濕,望著那深色,她突然害怕:去一個很遙遠的地方,再也回不來了。第二天,陳雁回公司收拾東西,卻聽到他們在議論張靜蕾,說張靜蕾被人匿名舉報和部門經理有不正當的關系。經理的老婆來公司鬧,抓著她的頭發,當眾剪了她一把頭發。
離職手續辦完,陳雁沿著江邊散心,在那里意外地遇到了高中同學。她剛結婚,來這里度蜜月。陳雁連忙說恭喜。短短幾年,他們變化好大。陳雁險些沒認出。隨后高中女同學問她有沒有結婚,她說沒有。女同學問她有沒有男朋友。她說自己還有事,便和他們告別,離江遠去。
在出國前,陳雁去了隔壁市。她在本地的簽證沒成功,準備去那里辦理出國的簽證,聽說那座城更容易辦下來。陳雁住在一家酒店,沒想到就在宋浩風所住小區的附近。他們偶遇,宋浩風說什么都要請她吃飯。但陳雁覺得應該是她請他才對。就這問題爭論了半天,最終宋浩風拗不過她,陳雁便領他到一家小街的美食店。
這是陳雁在網上搜到的,好評極多。可是菜上齊,陳雁和宋浩風品嘗,卻只有一道菜能稱得上好吃。陳雁臉色暗了下來,覺得對不住他。宋浩風卻說可以吃,不難吃,筷子挑揀著。他笑著說明天帶她去一家經常吃的小吃店,那絕對美味。陳雁則半信半疑他所說的美味。
隔天大早,宋浩風就打電話給她,叫她爬山。陳雁睡眼惺忪,從床上爬起,簡單地打扮了一下就出了門。宋浩風開著電動車載她過去,星期六路上車少,他便鉚足了馬力,踩著綠燈結束的尾巴穿過十字路口。陳雁穿得單薄,早上風冷,就起了雞皮疙瘩。但到了山上,陳雁不冷了,隨著往高處走,慢慢出汗。半山腰時,陳雁爬不動了,坐在石頭上望風景,郁郁蔥蔥的樹木一路向下,房屋密密麻麻地組合著,像縮小的世界。宋浩風便放慢腳步等著她。等她追上后,兩人一前一后地走。陳雁憋著口氣,爬到了山頂。白云攔在山腰,看不見城市。她扶著大理石的護欄,俯瞰群山,深呼吸,心里的那口氣頃刻間泄了出去。
背后有座寺廟,上香的人很多,幾種顏色的香插滿了鼎爐。宋浩風帶她走了進去,然后他交了香火錢,跪在佛前參拜。陳雁本想用手機拍下神佛,但被收香火錢的和尚制止,和尚告訴她拍照是對佛的不敬。陳雁趕緊收起手機,拜了拜。等宋浩風走出來,她便進去參拜。她不知道求什么,只是拜拜。后來宋浩風問她求了什么,她說平安。宋浩風說自己求財。陳雁疑惑,說他應該去拜財神爺。宋浩風卻說另辟蹊徑,說不定有奇效。陳雁笑了下,未注意到宋浩風看向她。
兩天的時間很短,宋浩風帶她坐船游湖,還吃了新鮮的大閘蟹。但陳雁不愛吃,因為她不愛剝這些蝦蟹貝殼,嫌麻煩。宋浩風便用器具剝了一只蟹給她,讓她蘸著醋吃。蟹清蒸最鮮美。陳雁嘗著蘸醋的蟹肉,品到了那股鮮甜,散在舌尖。陳雁覺得不錯,用勺子繼續挖著蟹肉送進嘴里。她不常吃蟹,那些蟹腿和蟹鉗通通沒動。宋浩風嘲笑她不會吃蟹,她聽了默不作聲。宋浩風以為她生氣,陳雁笑了笑,說自己根本沒在意。
結完賬,宋浩風載著她到湖邊看夜景。他們沿著湖畔散步,湖中的荷花開得正盛,紅白相間地風中群立。這里散步的一家人特別多,偶爾傳來小孩子的打鬧聲。湖邊的風很舒服,就是細小的蟲子特別多。陳雁正走著,被突然出現的小孩撞到。小孩的母親連忙說對不起,并讓他跟陳雁道歉,然后小孩繼續跑,那位母親又去追。陳雁說小孩子真有活力,宋浩風沒說話,他邊走邊用手機處理公事。陳雁側頭看向他,但他未注意到。她便不再說什么,安靜地陪他走下去。
這里的簽證辦得尤其順利,什么刁難的問題都沒問。簽證官祝她旅途愉快,她說了聲謝謝。宋浩風問她這座城市怎么樣,她回答說這里很舒服,水土很養人。宋浩風繼續問有沒有想過在這里生活的想法,她搖頭,說自己是一定要走的。宋浩風便不再多問,待她買好回去的動車票后,依舊開著電動車載她去火車站。到站,說有緣再見,陳雁目送他的背影進站。半個小時后她檢票進去。在站臺上,她凝視著動車從左邊駛來。忽然,她想起了那天山頂寺廟的佛像,和尚敲擊的木魚,下山時山上傳來的鐘鳴聲,像那天火車的鳴笛漸行漸遠。
叁
林太太從被人認識后就開始給叫作林太太。她和林先生有一個四歲的女兒,一家人住在亞裔社區。林艾倫是典型的移二代,只在出差的時候到過父母原先的國家。他聽父母講那些陌生的詞語,但他不會。有次他心血來潮,讓林太太教他,可無論妻子怎么教,他都學不會,后來就沒提過這件事了。林艾倫生得高大、英俊,有些像混血兒,站在人群中一眼就能被看到。他和妻子讀同一所大學,畢業后他在互聯網公司當高管,妻子則在家里養育女兒。
每天下班,艾倫回到家,就將外套、領帶、臭襪子扔在沙發上,然后問妻子什么時候可以吃晚飯。林太太這時覺得自己像一口鍋,僅用于做飯。艾倫想再生一個孩子,可她已經在偷偷吃避孕藥了。她多次提到要在外面找份工作,但艾倫問她孩子誰照顧。她說可以找一個保姆,他卻說不放心,毒害孩子的保姆實在太多。他總有理由,去他的毒害孩子的保姆。婆婆聽說這件事后,便勸她既然丈夫能掙錢,妻子又何必出去?她聽完,咬著嘴唇肉。
在他們社區,有一位媽媽說她的孩子現在已經會三門外語了。每到這個時候,林太太都會想是不是該教孩子讀書識字了。她將這件事講給瓊聽,瓊表示不理解她們。瓊住在青年公寓,在大學當老師。瓊擁有拉丁美洲的血脈,別具風情,鼻梁高,眼睛大。只有瓊會叫她的英文名字——艾莉。每每艾莉說羨慕她的時候,她會說早就叫你不要結婚,女人還是要有自己的工作。艾莉只會說是的,然后將杯中的酒飲盡,又說她該去艾倫的媽媽那里接女兒了。瓊端著玻璃杯,有些醉意地跟她拜拜。
她下了樓,找到自己的小車。外面陽光很大,又十分熱,艾莉將擋光板拉下,再將車內的空調系統打開。忽然,后視鏡出現一對年輕的男女,這讓她記起當年和丈夫穿著夏裝從這條街走過。以前的他們,以前的艾倫……她看了眼手機,沒時間再想,便開車去接女兒。
艾莉和艾倫相識于一場意外。艾莉邊看書邊走路,艾倫邊轉筆邊走路,雙方都沒注意到對方的臨近,然后艾莉的頭撞到了筆尖這頭。她叫了一聲,捂著頭。艾倫連忙說對不起,蹲下查看她傷勢,所幸只戳破了點皮,沒有什么大礙。艾倫帶她到醫務室,進行了簡單的處理。之后他們出去,得知對方要去圖書館,便結伴同去。由于志趣相投,兩人相談甚歡。艾倫留下了電話號碼,說后面有什么問題可以來找他。艾莉將這件事告訴了瓊,瓊似乎認識他,說那個亞洲人挺帥的。瓊看出來她對艾倫有意思,便鼓勵她勇敢追求,但瓊沒料到日后他們居然會結婚。
有了瓊的鼓舞,艾莉約了他出來,兩人一起去圖書館學習。除了學習,他們還會約著吃飯,吃中餐、日料、韓食等。每次結賬時,艾倫都會把她的那份結掉,這讓艾莉不好意思。艾倫說從小他的父母就教育他,紳士就不應該吃飯結賬的時候讓女生掏錢。她聽后覺得這種教育好像哪里有問題,但并未細想。飯后,他們吃著甜筒漫步在街道。冰淇淋融化,掉到艾莉的牛仔褲上,艾倫掏出紙將它擦掉。走累了,他們便坐在蛋糕店前的鐵椅上,艾莉靠在他的身邊,他撥開她的頭發,看到結痂的地方,問她還疼嗎?她說不疼了,已經沒事了。他摸著結痂的地方,說寧愿結痂的是他。艾莉微笑著,然后和他親吻。后來,艾倫帶她去了住的公寓,他們發生了關系。再后來,他們相戀幾年,就結了婚。起初艾倫的母親并不同意,說艾莉只是為了艾倫的綠卡。艾倫反駁說艾莉不是這種人,這讓她感動不已。他們如期舉辦了婚禮,瓊做她的伴娘。瓊一開始就不喜歡艾倫的母親,全程看她不順眼。扔捧花的時候,瓊接到了那束捧花,可她并沒有結婚的打算。
婚禮在忙忙碌碌中結束,他們坐船度了蜜月。艾莉懷孕,那段時間還算美好,直到女兒出生,生活變得異常忙碌,壓得她疲憊不堪。哺乳期一結束,她便開始酗酒,持續了好長一段時間。女兒稍大些,她酗酒才沒那么嚴重。艾莉回憶起那段時間,沒人幫她,女兒沒日沒夜地哭,她又生著病。
艾莉將車停好,下車便看見在院子里玩的女兒菲朝她跑來,嘴上不停地叫媽媽。艾莉將她抱起,問她玩得開心嗎?菲還未回答,艾倫的母親便替她說當然玩得開心。艾莉有些不悅,但感謝了她的照顧。艾倫的母親說,奶奶照顧孫女,這有什么好感謝的,讓她在我家多住幾天那該多好。艾莉笑而不語,讓菲跟爺爺奶奶揮手再見。艾倫的父親正坐在院子里喝茶看報。艾莉抱著女兒進了后座,幫女兒系好安全帶。她坐上駕駛座,系好安全帶,發動汽車離開。
路上,艾莉放歌開車,聽到正嗨時,一輛車毫無征兆地從后面超車。如果不是她眼疾腳快地踩了剎車,恐怕就要撞上。她還沒罵出來,就聽見女兒用她的母語罵了一句。她以為是女兒從她那學來的,然后小心翼翼地問菲從哪里學來的。菲說從奶奶那里學來的,因為奶奶說爺爺老是和那些白種女人亂混。菲問亂混是什么意思。艾莉說是混亂的意思。她教育菲以后不能再說這種話了,菲說好。艾莉重新發動汽車,嘴角在駕駛過程中不自覺地上揚。
回到家,艾莉又成了林太太。林艾倫發消息說晚上他要見客戶,不回來吃晚飯了。艾莉便只做了兩個人的飯,她和女兒共進晚餐,有時想著沒有丈夫對生活也沒什么影響。菲坐在寶寶椅上,用塑料勺子挖著吃,她還不懂餐桌禮儀,濺得餐臺上到處都是。菲會撿起濺出的食,放進嘴里。艾莉看到就制止她,說這樣不對。等菲再大些,艾莉就要教她使用筷子和刀叉了。等她吃完,艾莉將她抱起,用柔軟的紙擦干凈她的嘴巴,再取下她的圍兜。艾莉放菲去看動畫片,接著開始干起了家務,洗碗擦桌……
洗碗池上的水龍頭開合,不完全地流了幾滴。艾莉拿海綿刷碗,看著玻璃,想起許多年前的自己。如今她過去的樣子也模糊了。她做完每天必做的家務,就放好熱水,抱起菲去洗澡。菲不愿意,吵著要看完這集動畫片。艾莉只好縱容她,陪她看完這集。半刻鐘后,艾莉抱她到浴室,脫掉她的裙子,把光溜溜的她放進溫水里。艾莉淋水到菲的身上,給她抹兒童沐浴乳,刺鼻的香味喚起了艾莉童年的記憶。小時候,母親也給艾莉抹過類似香味的沐浴乳。隨后菲的一聲“媽媽”喚醒了她,菲想要尿尿。艾莉遲鈍地洗掉菲的泡沫,用浴巾擦干菲的身體,然后抱她尿尿。
之后艾莉躺在床上給她讀童話故事,哄她入睡。待菲睡著,艾莉便開始拿出偷偷藏起來的酒,倒入玻璃杯中。她看著綜藝,加冰塊的烈酒配梅子干。現在她已經不會喝醉了。不久一杯酒喝完,她便將杯子洗好,將酒瓶藏起來。她回到房間,在梳妝臺前護膚。艾莉看著鏡子里鼻子兩側的皺紋越來越深,不禁擔心,與此同時她意識到自己長得越來越像母親,成為那個最不想成為的人。她愣住,久久都不能回過神來。
艾莉不知道丈夫是什么時候回來的。昨晚她寫東西寫到很晚,醒來就看見身旁熟睡的艾倫。她看著他的臉,還是那么英俊,猶如沒被時間影響過。艾莉照常輕聲下床,到廚房為一家人準備早餐,火腿煎蛋和烤好的吐司。她做好后叫醒女兒,為菲梳頭洗漱。她把菲抱出來,卻看見丈夫已經坐在了餐桌旁喝茶看報。艾莉奇怪艾倫今天起那么早,她問艾倫昨晚睡得好嗎,艾倫點點頭,此外并無其他的話題。他們在餐桌上沉悶地吃著,僅僅對女兒說話微笑。突然,艾倫對艾莉說今天約了朋友打網球,吃完就走。她沒有問是哪位朋友,畢竟她不認識的朋友那么多,正好她可以帶女兒找瓊逛街。早餐悠閑地結束,艾莉洗碗,看見丈夫出了門,汽車無聲離遠。
艾莉取下塑膠手套,將洗好的餐具放進櫥柜里。她打電話給瓊,問瓊有時間出來嗎?瓊說有時間,和她約在了一家商場見面。于是她簡單地化了妝,然后帶著女兒出門。艾莉開著車,從前置鏡望見嬰兒座椅里的菲因出去玩而興奮地手舞足蹈。她會心地笑,問菲等下想吃什么。菲說想吃軟糖。她說沒問題,但不能吃太多。菲拿起了她的布娃娃,對著它說我們等下可以吃軟糖了,你想吃什么口味的?小孩子的自言自語,艾莉微笑著,然后繼續開車。過了一會兒,車駛過一個紅綠燈,車內突然安安靜靜的。艾莉望了眼鏡子,發現菲已經睡著了。
瓊早在停車場等待。艾莉看到了她,將車停好后,把嬰兒車提了出來。艾莉推著菲到瓊的身邊,說久等了。瓊故意表現出生氣的樣子,但看到菲立馬就微笑。可惜菲睡著了,瓊好想抱抱可愛的她。瓊提議喝咖啡,艾莉便推著嬰兒車,和她走進了商場一樓的咖啡店。她們坐下,各點了杯咖啡,菲還沒醒。瓊問她最近還好嗎?艾莉說沒什么變化,她跟瓊提到了丈夫最近每晚都加班,感覺艾倫這樣很辛苦。瓊卻從她的話中察覺到不對勁,問艾倫此時在做什么。當瓊得知他不在家時,心中的疑惑更加確定,瓊覺得他有可能在私會某個女人。艾莉卻說不可能。瓊便提到了她的前任,他也是每晚謊稱加班,后來瓊跟蹤他到了一家旅館,他先進房間,隨后一個女人進去。瓊要她注意艾倫,男人偷腥撒的謊都大差不差。艾莉雖然嘴上說著瓊多心了,但心里也有了些懷疑。菲忽地醒來,她睜眼周圍是陌生的環境,不免哭了起來。艾莉趕忙把她抱進懷里,用溫柔的話語哄她。菲靠在母親的懷里,哭聲漸小。艾莉用手撫摸菲的臉蛋,眼神卻不自覺冷了些。
回去后,艾莉還在想著這件事。第二天吃早餐的時候,艾莉對艾倫說下周末瓊約她到湖邊度假兩天,她想帶著女兒去。艾倫喝茶的手停了一下,接著端起,對她說去吧,放松放松。艾莉覺得他有問題,于是表面微笑地提到周五晚上就去,周日晚上回來。艾倫似乎沒有再聽。她盯著艾倫杯中的茶水,心想但愿是她們多慮了。
周五很快到來,艾莉帶著女兒住進了瓊的公寓,當晚家里沒有任何動靜。菲睡在她倆中間,在這種安靜中哞哞地說些小孩子才能聽懂的囈語。周六上午,瓊正陪著菲玩積木,艾莉看著她們,開玩笑地說既然你那么喜歡小孩,為什么不生一個?瓊說自己喜歡小孩,但不喜歡生孩子。艾莉努了努嘴,跟著走進廁所。她坐在馬桶上,打開了手機,查看家里的監控。猛然,她的臉色突變,在監控里看到丈夫帶著一個陌生的白人女性進屋。他們關上門,就開始肆無忌憚地親嘴,邊親邊脫衣服,一路脫到了臥室。艾莉強忍著憤怒,關掉手機。她想站起來,但發現自己沒有力氣。好不容易站起,她扶著墻壁出去。瓊看見她嘴唇發白的樣子,急忙問她怎么了。她說有小偷撬門進屋行竊,艾倫已經報了警,她得馬上回去一趟。瓊說需要她一起去嗎?艾莉說不用,想請她幫忙照顧一下菲,晚點會來接菲。瓊點點頭,說沒問題。艾莉跟女兒說了再見后,便出門下樓,找到自己的車,火速地殺回家。
艾莉以極快的速度開車回家,在路上不斷地超車,還闖了三個紅燈。路上的司機大罵她,她聽不見,飆得愈猛。艾莉憤怒地停好車,走到門前,瞬間開鎖撞進去。她沖到他們的房間,正好撞見自己的丈夫對著那個女人宣泄。世界在肢解,她怒不可遏地隨手撿起地上的衣服,朝艾倫的屁股抽去。她大罵著這對狗男女,艾倫被猛地抽了一下,嚇得癱軟,那個陌生的女人連忙找自己的衣服穿上。緊接著,艾莉將矛頭對準那個女人,什么都不管地用衣服抽那個女人。衣角彈到那個女人的眼睛,她捂著眼叫。此時此刻,艾莉還不想罷休。艾倫第一次覺得自己的妻子是這么可怕,在他眼中她就是傳統且溫柔的女人。他看見妻子還在打情人,只光著身體攔在他們中間。他拖住艾莉,讓那個女人逃掉。
溫熱且熟悉的身體,艾莉陌生地盯著艾倫,反手給了他一記耳光。艾倫不可置信地摸著臉,艾莉居然扇了他一巴掌。他還沒反應過來,衣服便朝他劈下。他被打得怒了,覺得夠了,猛地推倒艾莉。可她又爬起,像不死士一樣沖來。艾倫說夠了,夠了。他推倒她,壓在她的身上,用力地掐住艾莉的脖子。艾莉只覺得窒息,那些年熟悉的窒息感再次襲來。她必須反抗,掙扎地在床上摸東西予以反擊。她摸到一支筆,然后毫不猶豫地用筆尖扎進他的腦袋。艾倫疼得松開了手,用手捂著額頭上面。筆尖沾著血,艾莉喘著氣,嘶啞地說我可不是你的媽媽,會忍受你像你爸爸那樣在家里與白種女人亂來!艾倫驚恐不已,望著完全不溫柔的妻子,手放下,只見指尖帶血。他失望地說我媽媽說得對,我不該跟你結婚的。艾莉沒有過多地理會他,丟下一句離婚就逃出了這個家。
她慌亂地上車,將手中的筆丟在副駕駛座。溫熱的液體流下,艾莉一摸才察覺自己哭了。現在她只想回到女兒身邊。她猛地推下桿,沖向前。車開得很爛,重心也不穩,險些撞車。她七拐八拐地回到公寓,看到熟睡中的女兒,終放下克制,在瓊的面前哭出了聲。瓊大概猜到,安慰她一切都會過去的。瓊聽她訴說,接著就帶她去了警局,驗傷報案。在此之前瓊還將那支筆上的血跡洗干凈,將它處理好。后面一段時間,艾莉一直和女兒住在瓊的公寓。離婚官司結束后,因為艾倫家暴和出軌,艾莉得到了女兒的撫養權和贍養費,以及她的離婚費。艾莉計劃搬出去,但是一時間沒找好房子,瓊讓她留下,公寓很大,足夠三個人住。艾莉只好說再住一段時間。
一天,艾莉正在做飯,突然手機響了。她接到一個跨洋的電話,那頭的男人告訴艾莉她的父親去世了。她沒有震驚,只說知道了。忽然她意識到自己大約有十年沒回過家鄉。她跟瓊說明,瓊便說會照顧好菲,直到她回來。艾莉抱了抱瓊,說不知如何感謝她,如果不是她,都不知道如何度過這段日子。她們等菲睡著,像讀書時那樣坐在床上促膝長談,但是這次她們喝的是氣泡水而非酒。她們聊著那些往事,如同不久前發生的,時間過得好快;她們笑著,誰也不想分別,可夜還是結束了。
艾莉搭上了獨返的飛機,然后在以前工作的城市落地。她看著這座城市,已經和十年前完全不一樣了,但她沒有停下來。稍后就坐出租車去了高鐵站。通過安檢,等待列車的間隙,她的耳中產生了鳴笛的幻聽。她掏了掏耳朵,幻聽消失,車門晃然于眼前打開,她被推進去。照著手機,她往前走,沒多久停在了她的座位號前,隨即行李置于頂,她靠好,在位子上瞇了一會兒。別人陸陸續續地上車,行李撞地的聲音弄醒了她。艾莉意識恍惚地睜眼,看見對面的兩人驚醒了不少。三人面面相覷,注意到彼此的存在。陳雁盯著陳玲看,艾莉盯著她們倆看。列車發動,陳玲滿頭霧水地想為什么這倆女人盯著自己看,忽然她察覺到她們長得好像。像姐妹,像母女,像前世今生。她想說什么,卻沒說出口。
隨之列車經過了那片退潮干涸的海,艾莉問她們倆想不想去看海,她們倆都點頭。等列車停靠后,她們改票中途下了車。三人將行李寄存好,空手來到海邊,一望無垠青色的海,愈往遠處看,海的顏色愈深。她們走過海壩,看見年輕的男女在那拍照。風卷著浪上岸,她們站在岸與海的邊界,被海水濺到,一股腥味。她們小心地爬過礁石,用手摳上面的貝類。站在海水中,腳踝被沖上的浪洗刷,清涼的海水比冰水還要冰。她們笑嘻嘻地“哇”,接著翻過礁石來到了熙攘的沙灘上。她們找了一片陰涼的地方坐下,然后同時看向大海。陳雁和陳玲一左一右地靠在艾莉的肩上。她們不說話,海風拂過臉龐和發絲。太陽緩慢下山,遠處的高樓泛著金光,海面也泛著金光。直至太陽消失,人們漸漸遠去。零星的幾人在笑著玩水。艾莉始終看著無邊界的大海,回想往昔,隨之眼中的海一點一點地黑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