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先發專欄·一隅照 《雨花》2025年第10期|陳先發:東流去
在大江大河之中,我只見過淮河撕圩裂壩、泛濫百里的樣子。1991年夏季,遠超預警的特大洪水吞噬了道路村莊——它不再是一條河,而是濁浪翻滾的汪洋,放眼不見邊際的廣漠水世界。我站在安徽鳳臺縣焦崗鄉境內的堤上,洪水裹挾稻草藤蔓、房梁家具、膨脹的豬羊尸體,從身邊滾滾而過。平日里顯得雄壯墩厚的淮北大堤,此時猶如一根黑線,虛弱地浮在洪濤中。堤上,用茅草木棍搭起的簡易避水窩棚,一眼看不到盡頭。遠處冒出水面的一些黑點,是村鎮里最高的屋頂。忽地,堤上有人大喊,緊接著,救援軍人駕著小沖鋒艇突突地疾駛而去:原來黑點之中還有小黑點,是孤島般屋頂上正揮手呼救的災民。正午的烈日,曬得我有些恍惚。像在一個剛揭開蓋子的蒸籠里,水面騰起的熱汽層層可見。我的臉和手臂黝黑,成塊成塊地蛻皮……那個夏末,孩子驚慌失措地與一堆蛇同避于水中孤樹,幾個戰士頭頂木盆從洪水中營救分娩的孕婦,這一類令人揪心的照片和報道,在海內外媒體上連篇累牘刊出。作為入職才一年多的新記者,我心急如焚,像只無頭蒼蠅在洪災區亂轉,除了報些常規災情動態,并沒什么視角特別的發現。這個中午又累又餓,踩在泥濘中的每一腳都很滯重,膠靴里泥水把腳板漚爛了。受災的和救災的,身上都像從泥中滾過來一樣。哪里有赤著腳痛快?可又沒法子赤腳,地方政府常有些緊急的救災信息發布,總不能兩只泥腳走進會場吧。那時,瓶裝礦泉水還沒流行開來,我的挎包里揣著鋁飯盒、裝涼白開的玻璃瓶、榨菜、藿香正氣丸。同行扎堆時,大家焦灼地互相打聽,最關注的是哪一段將炸壩行洪。一聽到準信兒,就一窩蜂地往那兒趕。
我趕到潁上縣邱家湖行洪爆破現場時,還是慢了一步。估摸還有一里多距離,耳聽得一聲轟天震響,我趕緊站定,循聲望去,只見兩股巨大水柱正沖天而起。依堤上白楊樹梢來測算,這夾雜泥沙的混濁水柱,起碼得有三十多米高吧……在國內各大流域的水患治理中,治淮的辦法最特殊。淮河源于河南桐柏山區,上中游落差大,夏季降雨過于集中,來水極快,加上中游皖北段地勢起伏小,河道如九曲回腸,泄洪緩慢,隔三差五釀成大災。為確保下游重要城市、津浦鐵路等交通干線、國家統配煤礦電廠等重大設施無虞,國家征用干堤外側大片低洼地區蓄積洪水。這些地區稱作行蓄洪區。一旦干堤防抵擋不住過境洪峰壓力,行蓄洪區就須主動破堤,自淹家園,來消洪分壓。行蓄洪區地力肥沃,農民歷代耕種繁衍,人丁盛旺。隨著工礦城市家底厚積,上世紀九十年代行蓄洪區啟用也愈加頻繁。一旦行洪,正處熟透期的作物毀于頃刻,村民家中財產也損毀多半。當年的行蓄洪補償標準較低,百姓身子累,心更苦。汛期雨情往往一日三變,行洪命令有時在深夜或凌晨下達,要確保行蓄洪區內所有人員、大型農機具和牲畜安全轉移,尤其是孤寡老人,要不漏一人,這難度確實非同一般。全村老少在洪水前撤退,什么樣的意外都會有。我曾見一個老人吃力抱著生銹的縫紉機頭,我說這是個作廢了的鐵疙瘩,扔了吧。老人死活就是不肯。那年夏天邱家湖行洪,三萬多人火急大撤離,無一人死亡。回頭想想,真是幸事。我翻看當年炸壩行洪的零碎記錄:當日,武警官兵先在堤上人工開鑿了一條長約兩百米、深約兩米的缺口,隨后填埋炸藥爆破。每個爆破點放置了九十多公斤烈性炸藥。猝然一聲巨響,幾里內樹上鳥雀驚飛,大堤終被撕開三百多米寬的泄洪口,滔滔洪水兇猛涌入家園……許多村民蹲在堤上放聲大哭。在臨時搭建的帆布帳篷里,我住了兩個晚上。哪能睡得著呢?通宵睜眼盯著篷頂,聽著牲畜沉悶叫聲中隱約夾著人的抽泣聲。洪水的腥氣,混著作物潰爛的腐氣熏得人暈乎乎的。夜間蚊蟲撲面,一掌下去,手心一攤血,后來索性就不打了,待它吸飽后自行離去。
那一階段,我陷在詩歌寫作的狂熱中,常常一日數首,即便在重災區的泥濘之夜,也從未中斷。或許只有那樣強烈的情緒浸入,才可緩釋我初入職場的重度不適。帳篷一角,我捏著手電筒,在明暗不定的光線中寫作。忽然,“一個瞬間”突兀降臨:在詩人的寫作體驗中,常常埋伏著這樣的奇妙瞬間,它不應期許而來,也不因你的抗拒而憑空消失。你只隱隱預感到,它遲早要來,只碰巧在某些電光石火的縫隙里。那一剎,一種自我質疑以它陰郁而難以言明的力量,把我筆尖吞吐的語言之焰一下子摁滅了。我問自己——也許是體內一個身份不明的幻影在問我:在災區凌亂不堪的此刻,在這無法抑止的低哭中,這幾首孱弱小詩的意義何在……那時在我內心久駐的,是波德萊爾、李商隱和博爾赫斯,我的寫作被籠罩在他們強力語調的陰影之下。那是十九世紀的巴黎、九世紀的長安、二十世紀的南美,而此刻涌入我耳底的這些哭聲呢,在詩句中如何安身?第一次深切的自我懷疑,發生在濁水橫流的洪災現場。我清楚感受到一種窘迫,因為我無法有效地將身心正劇烈觸碰的這一切,融入我的詩中。我不能入睡,又像剛從一個大夢中醒來……青春期的寫作,從此中斷了很長一段時間。
今年盛夏,若非受友人之邀來到淮水之濱的正陽關,我料不到自己體內的記憶修復機制竟也神奇如斯,三十多年前洪水中斑駁的點點滴滴,可以清晰到這般纖毫畢現。原以為在我日益健忘的軀殼里,這一切快被淘洗殆盡了。我們坐在正陽關街心花園的樹蔭中,你一句我一句地閑扯,像兩個再熟悉不過的老工友,錯手互遞著沾滿油污和銹跡的老零件,在組裝一臺時光舊機器。兩人如此默契,每一件順手而來的部件,都嚴絲合縫地卡在了那些凹槽里。“我不是壽縣人,老家在百里開外的阜南呢。”“這個我當然曉得。我還記得你在老家無親無故,老宅子早就蕩然無存了。”我和老陶相識于1991年抗洪中,當時他是運送賑災物資的貨車司機。在一個小學校舍改建的物資倉庫,卸完車后,累得像一攤淤泥粘在磚地上,我們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他口無遮攔,心里也存不住事兒,小時做過小偷的丑事,也跟我講了個底兒掉。父母在1954年洪災的房倒屋塌中雙雙離世,一瞬間他成了孤兒。十一二歲時,靠著在正陽關行竊活了下來。一個住在橋洞的老乞丐,教了他點糊口的手藝。
“盜亦有道。當年我有三不偷:不偷教書的,不偷看病的,不偷老人孩子。飽了就收手,決不靠偷竊積攢一分錢。”正陽關多的是端莊良善之人,有個大嫂識破了他,卻從不聲張,也不照面不講一句話,只悄悄地,常塞給他半個饅頭一張餅地活命。他尾隨過那個大嫂,記得她住在臨水的巷子,墻頭爬滿了紅色凌霄花。1979年底,老陶稀里糊涂扒車去了廣東,七兜八轉打過各種零工,最后在深圳做起了電腦組裝的活計。“在這一行,總算開了點竅。蒙著雙眼,能在三分鐘內,用一堆凌亂的零件,組裝出一臺高性能電腦。”攢了點家底后,又上了夜校和函授大學,做了電子商會的會長。發跡后的老陶,三兩年總要回一趟正陽關。每次回來,找一家僻靜的旅館住上幾天。獨自到街后淮堤上,發發愣,看看水。這個夜間,我們倆要散散酒勁,就在老街好一通亂走。不知是否他的衰老造就了揮之不去的感傷,老陶總覺得老街凋敝了,他惦念餓著肚子的當年,那種又臟又鬧的蕪雜,土中掉渣的人情味兒。我陪他把正陽關的每一條僻街陋巷,都踩了幾遍。“大嫂早就沒了,我還是覺得虧欠這兒的。唉,沒個盡頭。”大概只我一人知道,老陶匿名為正陽關人做了不少實事,有些還是棘手的事。只是他反復告誡我守口如瓶。其實我在這兒沒一個熟人。
當年從淮河兩岸,像洪水一樣泄往珠三角、京滬等地的打工人,我一眼就能認出。他們有個醒目標記,就是愛用裝化肥的藍白條紋編織袋,鼓鼓囊囊地塞著衣被和日用品,扛在背上。這種袋子,在鄉下叫“蛇皮袋”。我在稿件中叫他們“蛇皮袋旅”。有一年臨近歲末,京城大雪,凌晨四點多的冷寂中,我站在火車站一個甬道出口處抽煙,看見“蛇皮袋旅”從甬道中源源而出,灰蒙蒙的,彼此也不講話,只埋頭扛著袋子,人緊挨著人,綿綿不絕,這景象震撼了我。我摁滅煙頭,在香煙紙盒上寫了一首題為《空心人》的短詩。
但他們又怎么會是空心人呢……在樹蔭里,我們找當地老人“刮蛋”(聊天)。七十七歲的袁緒兵只剩幾顆牙了,口音混濁,語速又快,講到激動時,手勢中夾槍帶棒,我只能連蒙帶猜地聽個三成。正陽關的口音,本就是“混血”,它曾是沿淮四省人都掛念的大碼頭。正陽關位置特殊,淮河、潁河與淠河三水在此交匯,溝汊縱橫,民間素有“七十二水歸正陽”之說,是流域水系的毛細血管最為密集之處。據資料介紹,正陽關集流面積竟達驚人的九萬多平方公里。這座一千七百多年歷史的名關,自古就是淮河流域的水運樞紐和軍事要塞。說書人一拍驚堂木:“若問南北興衰事,請君只看正陽關”。1954年淮河發生特大洪水,地勢低洼的正陽鎮遭受覆頂之災,人口銳減。上世紀中后期,淮河治理中廣建水庫,許多舊航道斷航,加上津浦線等鐵路動脈開通,鐵路與淮河相交的蚌埠興起,正陽關千年的水運中心地位一去不返。講起幼時騎在父親脖子上看大戲的事,袁緒兵情緒有點落寞:“好多年沒看抬閣和肘閣了。如今這兩樣絕活,會的人少了。前年見了一次,步子都踏錯了”。“抬閣”與“肘閣”,是當地人最入迷的非物質文化遺產。我無緣親見這兩種表演,聽了袁緒兵的嘮叨,我又查了地方志,大致摸清了脈落。抬閣原名抬歌,源于古時祈雨儀式,為示虔誠,村民們將少男少女扮成侍神童子,連同神像一起抬著游行。抬閣一般由八個青壯男子頂扛,幾名少年演員身著戲服,在竹木扎制的亭臺樓閣中騰挪表演,常演的經典戲目有《梁祝》《群仙赴羊石》《朝天一炷香》等。肘閣,在抬閣的基礎上演變而來,只將侍神童子改作了神話人物。由一個成年男子把鐵架捆綁在腰背上,再以鐵桿連接另一個鐵架,小演員扮著各種戲劇人物,被頂托在鐵架上表演。肘閣節目中,最叫彩的有《打漁殺家》《斷橋會》。肘閣表演動作幅度更大,難度更高,風險迭出。抬閣有四五米高,而肘閣一人頂幾人,負重往往超兩百公斤,頂閣者必體健如牛,才能穩住重心。閣上小演員在空中翻筋頭、玩倒立,稍一分神就會掉落。每逢農歷二月十九和九月九廟會,周邊群眾云集鎮上,萬人如海,潮涌不息。除了抬閣、肘閣、穿心閣,還有淮詞、獅子燈、花鼓燈、高蹺、旱船、獨桿轎、腰鼓、十八翻鑼鼓等表演,各懷其技,輪番登場。
老陶如今的性格直如頑童,喜歡絮叨歷史,多是野史,一遇別人糾錯,就火冒三丈,非要爭出長短,成了個地道的“杠精”。每回正陽關,他都要拉一位好友同行,其實是做他的“聽差”。好在正陽關逸聞多,老陶就盡興揮灑著。古時運兵,水路便捷,正陽關由此而成歷代重兵對峙的要沖。這里距風聲鶴唳、草木皆兵的淝水古戰場八公山,只有幾十里。前秦與東晉、后周與南唐、金與南宋、清軍與捻軍太平軍,都曾在此隔河交鋒,殊死相搏。明清時期,正陽關達到舉國側目的鼎盛狀態。朱元璋建立明朝后,厚待其家鄉鳳陽府,正陽關所屬的壽州,歸鳳陽管轄,至今尚存“鳳城首鎮”四字牌匾。這里一度是官鹽集散中心,鹽由正陽分發49個州縣。正陽關城門現存的磚石結構拱形券門,建于清朝同治年間,后遭侵華日軍空襲轟炸過。老陶津津樂道的南門,名為“解阜”,出于先秦時期的《南風歌》:“南風之薰兮,可以解吾民之慍兮;南風之時兮,可以阜吾民之財兮”。北門名為“拱辰”,出自《論語》 :“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眾星拱之”。
正午。炙烈陽光直射沉靜的淮河灣。細嗅一下,河水隱隱有股子腥甜氣息,混摻著荻草、水蓼味兒。不斷有白鷺飛來,翅膀貼著水面滑過。河面蒸騰起氤氳水汽,遠處景物在這熱氣中微微扭曲晃動。偶有拖船駛過,機聲隆隆,船尾掀起的波浪層層推向岸邊。樹蔭里有三五閑人,坐在自帶的矮凳上,執著長竿釣魚,我走近,見一位白頭垂著,打著呼嚕,已經全然入了夢鄉。灣中河水幾乎是靜止的,淺處可見游魚激起的漩渦。捧起水來看,半透明地干凈著。二十多年前,我常隱去記者身份,混在沿淮兩岸集市中,打聽各種小造紙、小煉鐵作坊夜間非法開工的線索。作為工業化時期的“經濟洼地”,發展滯后的急迫心理,造成有利可逐、一切可為的盲動,“村村點火、戶戶冒煙”地搞小作坊,又沒有治污能力,很快,淮河許多支流成了冒著白色泡沫、腥臭難言的黑水河。一些村民告訴我,喝了淮水的公雞,竟然不生雞冠了,開天辟地沒有過的怪事兒。我和老陶都曾聞過黑水令人絕望的異味,而今重見一河碧水,難免激動,我們頂著酷日,在河邊走了好久。
在老陶一再攛掇下,我又陪他走了一趟三十里外的隱賢鎮。他年輕時喜歡過一個隱賢姑娘,估計心里受了傷,所以一改幾日來的喋喋不休,悶悶地少話。安徽地跨江淮,沿江小鎮與沿淮小鎮的風習差異很大。橘生淮南則為橘,生于淮北則為枳。咫尺之隔,尚且如此,何況兩條脾性迥然不同的大江大河呢。可在我看來,隱賢多少有點例外。我三十年前的第一眼,只覺它的氣質,與我老家的江畔小鎮如出一轍。在記憶倉庫中儲存的舊時影像是:老街煙火氣一層疊著一層,青石板路上早點鋪子里,裹著蔥花的面香漫過半條街。竹蒸籠摞得比人高,揭開蓋子時,肉渣的油香朝鼻子里鉆,“來倆肉包,帶汁兒的!”剃頭鋪中支著黃銅鏡子,老牛皮帶上磨剃刀時的沙沙響,讓人脖頸生涼。晌午的煙火更稠了,戶戶煙囪冒起青煙,臘肉的咸香與腌菜的酸鮮攪成一團。巷口雜貨店前,賣菜老漢蹲在石板上,竹筐里野芹野韭還帶著露水,“剛從灣地拔的,怎么炒都香!”再次踏入隱賢老街,也是晌午。可能暑熱過熾,老街行人稀少,沿街鋪子多閉著門。在腦中涌動的老影像,條地一下全消退了。偶有幾戶開門的,店主要么在竹椅上酣睡,打著輕鼾;要么三三兩兩在打撲克。見一老者捧著大碗坐在門口吃飯,湊過去聊了會兒。七十二歲的陳德根嘆了口氣:“年輕一輩都搬走了。能耐大的,去了南京合肥,本分點的在壽縣城關扎了根。我是舍不得呀,在老街住幾輩子人了”。
隱賢與我老家小鎮一樣,最出名的產品是花炮。我從小店泛黃的手抄本上,讀到隱賢花炮的二十多道工序:生產爆竹紙、切紙、搟炮筒、緊盤、切炮盤、打泥底、晾曬、糊桑皮紙、扦眼、配藥、裝藥、裝灰、打底、錐眼、配引信藥、炒引信藥、手捻引信、切引信、插引、擠盤、手結鞭、包裝、打箱、入庫。印象中我老家的花炮工序要簡約得多,不用自造專用紙,而是切碎各種舊書作原料。我跟老陶逗趣說:“你喜歡的不會是個做花炮的姑娘吧,脾氣一般都爆得很”。老陶白了我一眼,不吱聲。我陪他在涂家巷喝了一下午的茶。據說這條巷子是“鋸樹留鄰”典故的起源地。當地文史資料上說,從前,此巷住過陳、王兩戶人家,院落僅一墻之隔。陳家植棗一株,三年后紅棗墜枝,越墻伸向王家院內。熟透的紅棗不時掉落,王家覺得不該享用,便編了個竹笆,斜架在棗樹枝下,使掉落的紅棗滾回陳家院里。陳家發現后,悄悄把竹笆墊高,不讓棗子滾過來。年年結棗,年年編笆,王家想還是遷到別處住吧,免得天長日久,影響鄰居關系。陳家得知這一消息,深感不安,毅然將棗樹鋸掉。編笆接棗,鋸樹留鄰,自此成了一段佳話。
在巷子里,聽著老陶小時就能哼上幾句的拉魂腔,我跟他聊了一段往事。大約2004年初夏,我接到一位老友來電。以影視劇《康熙微服私訪記》《五月槐花香》名噪一時的編劇、詩人鄒靜之,要陪導演田壯壯來安徽,為籌拍一部大劇來體驗淮河鄉村生活。我在合肥三孝口一家光線黯淡的咖啡館,訂了間包廂,大家閉門神侃了一整天。當時,田壯壯被一種沖動所折磨,他想把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美國作家賽珍珠的長篇小說《大地》,再度搬上銀幕。1917年,婚后的賽珍珠與丈夫定居安徽宿州,在那里生活了五年。沿淮沉郁的景色以及水、旱、蝗災交織的底層生活,深刻影響了她的寫作。《大地》以農民王龍的家庭悲歡為一孔,窺探中國傳統農業社會的興衰變遷。米高梅公司將其改編成了同名電影。“由金發碧眼的歐裔白人來演淮河農民,怎么會順眼呢?”在冰啤酒的連續催動下,我滔滔不絕地給他們講沿淮鄉村的詭異風習……女人在流星之下梳頭,其夫必暴斃;孩子在野外昏厥,要用尚未打鳴的公雞之血,滴在孩子眉心……等等。他們三人聽得靈魂快出竅了。第二天,我聯系了定遠縣一個偏僻村莊,安排他們去住一陣子。不料剛過兩天,就接到他們要打道返京的消息。原來,農舍沒有獨立廁所,同行的那位女演員要舉著手電筒,深一腳淺一腳穿過很長一截田埂,才能到達稍干凈些的旱廁。月黑風高,野犬亂吠,加上各種怪譚鬼事的恐怖氛圍渲染,我能想象她心驚肉跳的樣子。臨別閑聊中,我回答了他們一些細碎的疑惑,比如,為啥許多農戶屋中是“一根繩結構”?那時的行蓄洪區,很多農戶家中沒有任何衣櫥衣柜。從斜對的兩個屋角緊繃繃拉著一根麻繩,全家老少的四季衣物,全掛在這根繩上。當大洪水來臨,一解繩結,隨手一捆,瞬間就可奪門而逃了。我冷不丁又冒出句狠話:其實賽珍珠對淮河獨特秉性,寫得并不到位。鄒靜之便激我:你何不動筆寫一部?我真就存了這個心思。歷年所存各種信息碎片,翻江倒海般在心里漚積,發酵。春節的閑時,我瘋了似的寫起來。僅半個月,完成了二十多萬字的長篇小說《拉魂腔》。完稿之后,閉門昏睡三日,仿佛大病了一場。小說被花城出版社看上,很快出了單行本。
白居易青少時也在宿州生活,“泗水流,汴水流”的鄉愁,在他晚年尤重。泗水汴水,都是淮河支流。拉魂腔,其實是沿淮古老泗州戲的別稱。我喜歡這三個字中,如縷不絕的那種綿力與狠味兒。這部小說有明暗兩條線索。明線是淮河灘上的一座村莊,每隔三五載就得跟過境的洪水搏斗,經常墻傾房坍,許多人腿斷肢殘,外人便叫它“癱子村”。全村人雖然身陷災難的死循環中,不做長計,卻也因這搏斗,養出了活力,生機勃勃。政府為永絕水患,規劃整村撤退,搬至新筑高地之上。梅氏宗族的族長梅子孝誓不離開宗祠之地,在各種利益、欲望與現實的博弈之后,其子梅虎刺死父親,率全村遷移至安全地帶。小說若隱或現的另一線索,是拉魂腔女戲人七姑一輩子的悲歡離合。在這部小說中紛擾不息的力量,來自人與災難、治理權力與宗族勢力、人性與傳統等多重關系的纏斗。記得海德格爾曾說,日常生活中,人往往沉淪于“常人狀態”,逃避真正的存在。而災難,尤其是對死亡的直面,具有一種“畏”的效果,能將人從沉淪中喚醒,進入“向死存在”的本真狀態。在災難面前,個體突然意識到生命的有限性和獨一無二性,從而激發出強悍的責任感與生命力,不是消極等死,而是積極籌劃如何更有意義地生存。當生命意志被瑣碎的欲念和表象世界所掩蓋,人們處于一種麻木狀態,災難的沖擊恰恰撕碎了生活表象,讓人直接面對生存的殘酷本質。為了抵抗毀滅,個體進入一種高度警覺的生存模式——所有感官敏銳化,行動力高度集中,這是生命意志最赤裸、最強烈的表達。正如尼采所言,“殺不死我的,會讓我更強大”。我當然不會贊頌苦難,但人類對抗災難的過程,恰恰體現了對命運的熱愛:不是被動忍受,而是主動擁抱命運,將其轉化為自我超越的動力。
每次穿越淮河平原,一種無盡的蒼茫感統攝著我的內心。車窗中迅疾后退的村鎮,鋪向天際的豐沃田疇,落日下頂著巨巢的楊樹,挑著糞桶的晚歸農婦……成群麻雀呆頭呆腦蹲在電線上,忽又黑壓壓成片地飛起。暮靄漸沉,我仿佛聽見拉魂腔中的蒼郁曲調涌起。夏秋之交的大平原,呈現出某種深沉的平衡:豐收與凋零在暗中角力,溽熱與清涼達成短暫和解,所有生命遵循古老節律,在淮水亙古的呼吸中,準備迎接新一輪的枯榮輪回。淮河平原的廣袤,一種令人失語的遼闊,無數次契入我的詩中。我在高鐵車廂中,寫過題為《風七首》的組詩,其中之一是:
坐火車穿過蚌(埠)宿(州)一線
向著豫東、魯西南敞開的千里沃野,
地圖上一小塊扇形區域
哺育生民數以億計
高鐵車窗外圓月高懸
圓月即是
他人之苦
是眾人之苦的總和,所有的……
秋天的田野空下來
豆莢低伏,裂開,種子入地
黝黑平原深處,埋著犯人
路上,新嫁娘不緊不慢
在摩托車隊中……上輩子在騾隊中
她并不完全懂得自己要
擔負的三樣(或是一樣)東西:
追溯、繁衍和遺傳——
高鐵車窗外秋風陣陣
我一直納悶,在此無限豐饒之上,
那么多的生死、戰亂、遷徙、旱災
那么深的喂養、生育、哭泣
那么隱秘的誓言、詛咒、托付……
最終去了哪里,都變成了什么
為何在這大風中,在這塊土地上
三百余年沒有產生哪怕是
一行,可以永生的詩句
淮河之水滋育出來的歷代身影中,我看到一個偉大的隊列:管仲、老子、孔子、孟子、莊子、曹操、華佗、嵇康……大有意味又出人意外的是,奠定中國人文化價值觀基石的四位先哲,竟然全是淮河流域人。老莊生于支流渦河、潁河岸邊,孔孟喝的是支流沂、沐、泗之水。老子以水為喻,強調道法自然,順時應變,他可能是談水最多的哲人。莊子以魚為喻,他的北冥之魚、涸轍之魚、濠梁之魚,充溢著神奇想象和機變智慧。這里似乎也潛伏著大河的神授與啟示:災患頻發,令淮河流域時而豐沃千里,時而一片澤國。生活于此的人們,對自然的巨大不確定性和生命的脆弱無常,有著遠超他鄉的復雜體驗。這種環境孕育出了既順應自然,又于動蕩中求存的生存之道,老莊的無為、以柔克剛等思想,正是對這種環境逆變的哲學升華。一如隱賢鎮之名所喻示的,賢隱于野,在大爭之世,幾乎是沿淮哲人的普遍性生存鏡像。《莊子·秋水》里有個“曳尾于涂中”的典故:龜呀,你是愿意赴死后,被華美錦緞蓋著,受享于高堂之上呢,還是寧愿活在泥水中拖著尾巴爬行呢?在莊子那里,曳于泥污,象征一種向下的智慧,以卑微卻擁抱自然的生命狀態,享有充足的精神自由。莊子以不合作態度,疏離權力,保持對體制的清醒批判和對異化的免疫,最終達成天人合一的境界,在泥淖之中,與大道同逍遙。這讓我想起古希臘的第歐根尼,他要亞歷山大大帝“別擋住我的陽光”,二者有異曲同工之妙。
而司馬遷在《史記》中說老子“以自隱無名為務”,并用“莫知其所終”五個字,來歸結對他的記載,大概最是契合老子神龍見首不見尾的賢隱氣質。
老陶有個觀點與我不期而合:淮河內在的聲音,其實是一種悲聲。雖然拉魂腔和花鼓燈,表面上都喧鬧非凡。但心性敏感的人,入耳就能聽出它們骨子里的蒼涼。以前讀《項羽本紀》,深為其中一段所動。在遭受重圍、四面楚歌的絕境中,“項王乃悲歌慷慨,自為詩曰:‘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騅不逝。騅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歌數闋,美人和之。項王泣,數行下,左右皆泣,莫能仰視。”這小段我讀了無數遍,每次讀來,都黯然神傷。故事發生地垓下,在淮河流域的靈璧、固鎮一帶。我曾多次去垓下古戰場和鄰近的虞姬鎮尋訪。這一段文字中的深情與哀音,是最具沿淮人脾性的。老陶說,須得是拉魂腔來唱這一段,再配上嗩吶與笙。最得水土精魂的樂器,在沿淮,是嗩吶。在沿江,則是洞簫。淮北平原上,每逢婚喪嫁娶的紅白事,都要請嗩吶班子上門吹奏。吹嗩吶的漢子額上青筋暴起,是把整個魂靈都兌進去了。指頭在音孔上快速起落,身子搖搖擺擺,可那調子越歡騰,那悲涼就越發徹骨。仿佛這金屬喉嚨,吞吐的不只是氣息,是這平原上千百年的塵土、悲喜、饑荒和離散。是麥子青了又黃,是親人送了又葬,是逃荒路上再也回不到故土的爹娘……于是你明白了,這嗩吶從來不是在“吹喜”,它是在“哭喜”。讓你在最熱鬧的紅塵里,冷不防聽見這片土地的幽暗嘆息。沿江一帶的洞簫,就安靜含蓄多了。我父親留在這世上最深長的聲音,就是這簫聲。小時的夏夜,在屋后小河木橋上,一家人在竹席上搖著蒲扇乘涼。月光中萬籟俱寂,滿天星斗,滿河碎銀。父親吹著那根磨得色如紫銅的竹簫,幽邃沉郁的簫聲,在夜間的光影交織中,貼著漣漪,嗚咽遠去。
父親離世十六年了,這簫聲依然深伏于我體內。夜深人靜時,他偶爾會來吹上一曲。老陶總懊惱于記憶的喪失。我對他說,心靈是一種共時性結構,它應被視為一個容納過去、現在與未來,交織記憶、感知與想象的立體網絡。在這張網絡中,所有元素并非依次登場,而是同時在場、相互共振。心靈的此刻,并非時間鏈條的一個孤立節點,而是一個將過去的沉淀與未來的可能性壓縮其中的“共時截面”。觀念、記憶、直覺和外部事件不是通過因果鏈連接,而是通過共鳴、對應和隱喻相互關聯。佛教中的“一念三千”,其實就是共時性的一瞬。“一念”要打破時間的線性限制,將心靈化為一個容納無限時空與現象的開放性容器:心靈的每一個瞬間,都是整個宇宙的縮影,都是多重可能性的同時敞開。沒有什么是真正在喪失的……詩歌正是共時性事件的語言載體,它的本質不是敘述因果故事,而是將意象、象征和情感以共時性的方式并置,創造一個濃縮的、充滿意義的瞬間。創作不是“發明”,而是“發現”早已存在的意義關聯。心靈將個體與一個更宏大、有秩序的場域連接起來,為我們理解語言、命運和詩,提供了一個深而美的框架。
毫無疑問,無數貌似消逝的往昔瞬間,會反復來臨——三十五年前夏季大洪水中,我到達蒙洼蓄洪區一座莊臺時,正趕上一小場情緒激烈的騷動。百來個村民把谷場圍了個水泄不通,又吵鬧扭打成一團。我靠著職業敏感,狠勁扒開了包圍圈。原來是救災糧分發不及時,村民拽住鎮干部在討要說法。那時候手機是稀罕物,交通阻斷,信息滯塞,鎮干部也不知哪個環節“卡殼”了,激憤的災民們砸了他一身污泥。眼見我直愣愣沖入包圍圈,他像揪住了一根救命稻草,猛地一掌將我推到包圍圈中心,舉著喇叭就大喊:“鄉親們別吵了!上面派陳記者來看望你們啦”。這一嗓子,我終生難忘。面對眼巴巴滿是期盼的村民,我講了些啥,已記不清了。總之是異常淳樸的鄉親們,篤信了“上面派來的”這幾個字的神秘力量,沒一會兒就安靜地散去了。同行的一個記者,拍下了這個瞬間,一位白發老太太緊緊抱住我的右臂,在訴說些什么。我經常對著這張照片發愣,仿似在回憶中一次次重臨現場……另一個瞬間,來自一個年輕同行的描述。他隨著行洪區夜間撤退的村民避往高地,背著鍋碗瓢盆的男女老少哭聲一片。他舉著手電筒,察看有沒有孤寡老人掉隊。光線射中處,看到一扇被上漲洪水快要淹沒的大門。可能是舉辦婚禮沒多久的新房,鮮紅的對聯上寫著四個大字:“花開富貴”!那一剎那,他猛然失控了,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1194年黃河奪淮入海之后,淮河就成了一條災難之河。素稱“淮河三峽”的臨淮崗控制工程在2007年完工,蓄泄兼籌的防洪體系,徹底馴服了這匹千年不羈的烈馬。無數人泣血而求的安瀾之夢,靖淮門、淮安、定淮這些地名中,由淚水滋育而成的無盡期許,終于化為了現實。近七十年的治理中,僅人工開挖的運河總長度,就是舉世著名的巴拿馬運河二十倍以上。“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我足。”今天的淮河之水越發清凈,曾以狂暴與肆虐為生命力的大河,將被注入了一種全新的生命。我深信沿淮流域的開闊之地,必將重現古謠中“走千走萬,不若淮河兩岸”的盛況。然而在我心中,曾濯我纓的,曾洗我心的,都只是那給我帶來痛苦的滔滔濁水。身在濁水之中,其實早已忘卻了清濁之辯。當一個普通人面對生存困境,誰曾擁有清濁之間的選擇權?清可見道,濁亦可見道。莊子甚至說,道在屎溺。如果不可控的現實與濁水同喻,那么,可控的自我,無疑需要它的磨洗。接受世界的渾濁,但不被其定義。莊子筆下所謂大宗師,“登高不栗,入水不濡,入火不熱”,并非擁有超自然之力,只是消解了對濁水的恐懼,在“成為你之所是”的動蕩中,達成一種自我安頓。
昨晚與老陶大醉一場之后,我夢見了家鄉老屋后的小河。霧忽然涌起了,先是浮薄如紗,繼而成了凝乳狀的絮團,最后整條河都浸在流動的云氣里。記得年少時下河,赤腳踩在青苔卵石上,涼意順著脊骨爬上天靈蓋。成群的銀梭魚圍過來,觸碰、啄咬我的小腿和腳趾,又繞著我身體穿梭,仿佛在進行某種神秘的儀仗。河水是有脈搏的,潛入水下時就能聽見大地的心跳。夢中,一條曾經瘋狂的大河,終于變得平靜,平安,平庸了……昔時已葬,那些災難已隨浩淼的大河之水,消失在了杳不可知的遠方;昔我已葬,站在泥淖中的那個年輕人,并未演變、進化成此時此刻的我。那個單純又一腔蠻勇的“記者仔”,只偶爾回到他或已備感陌生的這具體內。昔日已葬,今天恐再難找到那么一群人,曾將那么熱切、信任、無辜的眼神投向了我……
【陳先發,詩人,作家。中國作家協會詩歌委員會副主任,安徽省文聯主席,安徽省作協主席。1967年10月生于安徽桐城,1989年畢業于復旦大學。主要著作有詩集《寫碑之心》《九章》《破壁與神游》、隨筆集《黑池壩筆記》(系列)、長篇小說《拉魂腔》等二十余部。曾獲魯迅文學獎、華語文學傳媒大獎、十月文學獎等國內外數十種文學獎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