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文學》2025年第10期|李學輝:左手餃子
一
面的司機關了導航,停了車,說:到了。
兩排青磚紅瓦的兩層小樓對峙著,村莊便到了眼前。零零散散的土院子從翔宇的腦海里奔出,搖搖晃晃一陣便消失了。水泥路兩邊,花欄里的花,與她記憶中的無關。它們只管紅、黃、藍、紫,各自艷麗。有兩只狗,一只黑的,一只白的,邁著細碎的步子跑過來,望了翔宇一眼,又往前跑了。
父親生前一直生活在這個村莊,給她起名翔宇,是讓她飛得遠遠的。她從家鄉飛到北京,從北京飛到上海,再飛到深圳,飛得累了,一個聲音疲憊地叫喊:回巴子營吧。
她就回了。
黃昏耷拉著頭。家家的樓門緊閉,樓門上的琉璃瓦肥肥地趴著,在風中一閃一閃。麻雀們在樹上吵嚷著,很團結,聲音很大。黃昏彎著腰漸漸遠去。
翔宇坐在水泥路邊的磚沿上四處張望。從中間的樓門口走出一位老人來,他問她找誰,說怎么沒見過她。
翔宇說,我是老羅家的孩子,我家的院子呢,您知道嗎?
老人笑了,說,你們家原來的那個院子還能叫個院子。現在,早塌了……都多少年了。老人面部干凈,穿戴也齊整。
我能在您家借住一夜嗎?翔宇不好問老人的名字。她離開村子已三十多年了。
他們打工的打工,搭棚的搭棚,不知啥時才回來。小孩們都到鎮上去上學了。我一個人住,不能讓一個女人家家的留在家里住,不方便。
老人指指最南邊的那座兩層小樓,到那家去吧,那家的小女孩還在守家。老人又望了一眼翔宇,拍上了樓門。
路燈亮了,一個接著一個。巷子里斑駁著翔宇的影子。沒有炊煙的村莊里,混雜的各種味道在風中悠來蕩去。有幾縷香氣沖向翔宇的鼻子,她聞到了玉米和艾草的氣味。
這兩種味道,曾深刻在她的童年中。父親背著玉米,她跟在父親身后,撿拾偶爾掉落的玉米棒,有一種香氣彌散著。她問父親哪兒來的香氣,父親說,是香艾草的香味。
女孩的眼睛亮了一下,又亮了一下。女孩拉亮了燈。燈的瓦數不大,朦朧的燈光中,女孩的臉龐有點模糊,又有點清晰。她問翔宇餓嗎,翔宇說還真餓了。女孩說,鍋里還剩了半碗粥,是給小小留的。
翔宇問小小是誰,女孩說,是一只狗。
翔宇掏出兩桶方便面,將其中一桶給了女孩。女孩的眼里又亮了一下,她提過一只暖瓶,翔宇撕開方便面桶的蓋,加了暖瓶里的開水,然后望著炕上。炕上的陳設簡單,靠窗的床單上,畫筆留下的幾條痕跡粗壯,像人的輪廓。女孩等翔宇吃完方便面,說把剩下的湯留著,讓小小嘗嘗。
翔宇問為何在樓房里盤炕。
女孩說她媽說了,鄉下的兩層樓是加高的房子,盤了炕,睡著才踏實。
女孩爬上炕,用短把小條帚掃了掃炕,拉開了一床被子,說,睡吧。
女孩拍了拍炕,說,阿姨,你在靠窗的那邊睡。她吸了吸鼻子,阿姨,你可真香。
女孩拉了拉翔宇的衣袖,翔宇摸摸女孩的頭,伸出手,想把她摟在懷里。
翔宇睡了。她把黑夜睡成了白天,又把白天睡成了黑夜。有毛茸茸的東西往她臉上一蹭,她驚得跳了起來。女孩呵斥了一聲,那東西便跑開了。女孩說,是小小,見了陌生人,調皮。
翔宇沒了睡意。月亮湊了過來,光從窗中撲下,打在女孩和那只狗的身上。女孩的呼吸聲均勻地散開,把荒寂一點一點驅散。翔宇似乎躺在一只停泊的船上,稍一翻身,便搖晃出歲月的波浪。
天又亮了。那只狗跳下了炕,女孩抖著豆秧般的頭發,也下了炕。炕上空曠著,那個輪廓驚著了翔宇,她爬過去,輪廓里躺著的這個人形似乎很累,有一睡千年的渴望,滿身的塵土落下,向外溢著,蜿蜒成一條小溪,靜止在炕上。
女孩端來洗臉水,搪瓷盆里的歲月滿滿,用手指一彈,便有風光彌漫。翔宇拉過女孩,從包里掏出梳子,讓女孩坐在一只看不出顏色的凳子上,給女孩梳頭。女孩的眼里有淚珠跌下,雨點一樣清脆。
女孩望了望墻上掛著的母親的照片,又望望翔宇。她覺得翔宇穿的衣服就像玉米稈上長著的葉子,怎么看都舒服。她從柜子里拿出來一件新衣服,款式雖不新潮,可一穿到身上,女孩就一下子光鮮了起來。
翔宇問女孩,今天穿新衣服做什么?
女孩說,阿姨來了,就像過節。這是我媽給我買的。
出了巷道,滿野的莊稼海浪一樣鋪陳。小麥灌漿、玉米拔節的時節,四野幸福成一只豬肘子,引誘著四面八方的小動物。
這些莊稼是誰種的?
是流轉土地的田老板們種的。女孩的話不多,她領翔宇來到小樓后的一塊地邊,地里有一兩畦蔬菜,品種不多,女孩拔了幾把草,扔在一邊,又拔了一把小白菜。小白菜挺精神的,一捏便有汁水流出。田埂上的野花,翔宇叫不出名字,問女孩,女孩也說不知道。
反正年年都變著,這些花,不知怎么就來到了這里。就像你。
回到屋里,翔宇問女孩怎么睡在用碳素筆畫的輪廓里。
女孩說,我畫個媽媽的形狀,天天晚上躺在里面,就什么都不怕了。
翔宇上了炕,也躺在輪廓中間。那只叫小小的狗,跳上炕,汪汪汪地吠著。
二
巴城的街道在翔宇腳下成了河流,環衛工人的掃帚像船槳,一掃,便浪花飛濺。
按女孩的說法找到了一處工地,翔宇被幾個高矗的塔吊嚇住了。磚頭、混凝土猴子般躥上躥下。道閘口的人不讓她進門,說公司有規定,建筑工地不讓閑人進入。翔宇說我不到工地,我到伙房去找個人,有急事。看門的從翔宇臉上的汗珠中讀出了焦慮,說,你登記一下,把身份證號也寫上。翔宇寫了,順看門人指的一條過道進去。
一個男人在圍裙上擦了手,說曾有這么個人,只剩左胳膊,右胳膊好像被電打了,具體的不太清楚……那女人,一只左手比我們兩只手還利索……不知你吃沒吃過她包的餃子,那餡兒,那皮,絕配……一聽說包餃子,工地上的人一下工,麻雀一樣往伙房飛,飛得包工的人綠了臉,說我又不是開餃子館的。包工頭罵了她幾句,她就走了。她也是個倔人。
問去了哪兒,圍圍裙的男人說好像去了蘭州,或者什么地方,難找的……可惜了我們的胃,再也吃不到那么好的餃子了。
巴城的天空永遠是不穩定的顏色,睜眼和閉眼的藍慵懶地傳導著不知疲倦的悠閑。翔宇在街上漫無邊際地走著,行人悠閑自在的狀態,應和著城市的閑適。看到一處餃子館,她掀開門簾進去。服務員問她吃啥餡的,要幾兩。
餃子是左手包的,還是右手包的?
服務員樂了,說,這有區別嗎?
區別大了去了。
服務員去問后堂包餃子的。包餃子的正包餃子,望了一眼服務員,說,你沒病吧?
服務員說是顧客問的。
人家有病,你也有病啊,滾。
服務員捏著擦桌布出來,說不好意思,我只看見包餃子的右手拿皮,左手摁餡兒。
翔宇笑了,說來四兩吧,要韭菜雞蛋餡兒的。
那一夜,風很親和,巴城也很親切。翔宇坐在一處啤酒攤前,要了一瓶飲料和十根烤串,把自己沉浸在人間煙火中。啤酒攤上坐著的都是年輕人,不管青春是否飽滿,都把夜晚喝得打嗝,間或有猜拳聲,洪亮而粗野。一陣雨撲來,喝啤酒的忙忙結了賬,沒入了雨中。攤主看翔宇的衣服淋濕了,讓她到遮陽傘下去避避。翔宇謝了,付了賬,慢悠悠地也沒入雨中。
攤主說還真有不把這雨當回事的。看著一片狼藉的攤位,攤主嘆口氣,回到了鋼架棚中。
雨趕走了行人,便停了。地面高處干,低處濕,在路燈下像雪的影子,一大把一大把地爬著。翔宇探在雪中,走一步,心中的雪下一次,待雪盛滿心間后,化成滴水點點。
路燈光卷心菜一樣舒展著。
到了賓館,她脫去濕衣服,換了睡衣,打開手機卡移動數據開關,世界一下子五彩繽紛,各種信息河水一樣奔涌著。沒有尋找到要的東西,她把手機扔到了床上,手機很可愛地在床上翻了一下身。
翔宇一家一家地逛餃子館,巴城大的、小的餃子館中,她一直重復問著同一個問題:有左手餃子嗎?巴城連六線城市都算不上,舊城區修修補補,新城區躥著身子瘋長。走完了三十多家餃子館,口味不一樣,服務也不同。只有一個是用左手包餃子的,那是包餃子的人的習慣,人家的右手很白,蔥皮似的。
回到賓館,她一張一張翻著餃子館的照片。照片里的餃子,白白的,每個褶子分分明明,一點也不羞澀。巴子營那個女孩的照片跳脫著,她放大照片,在女孩的眼里找不出一分雜質,眼里的歡快云一樣飛到眼角,碎成片片。一扭頭,拐個彎,女孩背后的一朵花沖出了青草的包圍,努力出的鮮艷,驚呆了翔宇的眼睛。
她關閉了手機。
三
蘭州是座被牛肉面拉長的城市。蘭州對翔宇而言,比北京、上海、深圳還要陌生。在巴城上完高中,她就考到了北京的學校。有時候,蘭州兩個字出現在同事的嘴里,偶爾也會出現在她的嘴里。蘭州就像一片樹葉,掛在人家的樹上,與她毫不相干。
她買了張火車的臥鋪票,不貴,一百多元錢。離進站還早,巴城火車站廣場上的幾匹飛馬雕塑好像被什么拽著,老也飛不起來。
上了火車,車廂里的人不多,稀稀拉拉。對面坐著兩個女孩,一直盯著她看。
她問她們在看什么,她臉上有花嗎?
一個女孩說,姐,你很好看,也耐看。你的五官,搭配得很得體,讓人很舒服。你眉宇間有點淡淡的憂傷,似乎容易讓人想起往事。看看你穿的衣服,雖不名貴,但穿起來有一種風韻,說不清楚……反正,就是好看。
翔宇笑笑。她出了臥鋪車廂,一個車廂一個車廂地走動著,尋找著那些用左手的女人。這趟車的女人們個個都跟商量好了似的,都用右手。走完了全部車廂,她沒有發現誰是使用左手的。倒轉回來時,她在8號車廂發現了一個用左手吃方便面的男人。那個男人羞澀地躲避著翔宇。周圍的人齊齊望著那個男人。男人縮回胳膊說,是在工廠做工時被機器卷的。
你會用左手包餃子嗎?翔宇向前逼近了一步。
包餃子,你真會開玩笑。我的手只會端碗。
旁邊有人笑了起來。
那個男人起身站起來,說如今這世道,一個我都不認識的女人,在火車上問我,會不會用左手包餃子。
他轉身離開了座位。
蘭州的氣息撲面而來,親切一波跟著一波,圍裹著她。拖著拉桿箱出了廣場,她漫無邊際地在街道上走著。她并沒有看到一家接一家的牛肉面館。似乎和其他城市一樣,蘭州的飲食也很多元。對于這些,她沒有多想,她只望著那些大大小小的店名招牌,尋找著餃子館。
“你會用左手包餃子嗎?”這句話跟隨翔宇一起溜達在蘭州街頭,慢慢胖成一只碗,一遇到餃子館,便一層一層摞滿了餃子。
一個月過去了,翔宇覺得自己成了一只餃子,不管是左手包的還是右手包的,都有點發燙。這種燙,毫無道理,又都是理由。
她把左手拍到了右手上。巴子營的青草香味脫了外衣,穿著小背心,附在女孩的身上,向翔宇撲來。
她走在沒有黃昏的街頭,拐進一條小巷,一家餃子館鉆出來,迎接著她。掀簾進去,只有一個服務員在玩手機。服務員是個女的,看不出年齡,抬頭望了她一眼。
有左手包的餃子嗎?
服務員伸出右手,拿掉了左手上的手機。什么手包的都沒有了。連餃子湯都倒了。老板也出去了。她問翔宇,左手包的餃子和右手包的餃子有區別嗎?
翔宇沒有回答。
四
巴城大模大樣起來。新城區一直朝外跑,跑得喘不過氣來后,停住了腳步。莊稼也松了一口氣,望著旁邊的樹和花,自信地挺起了腰。
翔宇盯著新城區,看不到迎接親人的目光,便亂逛。新城區的街巷像洗了水的褲子,搭在桿上,似乎被拉長了,可干后也沒見縮短多少。畢竟是新城區,街巷干凈、平整,斑駁的樹影蜜蜂般抖動,好像有嗡嗡的聲音。一家剛裝修好的門面,店名牌上還蒙著紅被面,被面上的一朵牡丹花很肥艷。她問一個坐在門前凳子上的男人這家鋪子賣什么,男人說賣包子,天津包子。男人把“天”字拉得很長,到了“津”處倏地停頓,又將“包子”呼出,氣氛就有些尷尬。翔宇沒走多遠,那個男人打了一個哈欠,聲音洪亮、空洞。
左手餃子遇到了右手包子。一陣風吹來,翔宇的帽檐扇子般抖動。風里的氣味比老城區的清爽,缺少的是充滿煙火味的那種踏實感。
她找了巴城的一位知名的書法家題寫店名。書法家問她餃子館為何起名“左手”,翔宇笑了,寫故事是作家的事,您只管寫便是。書法家鋪了紙,筆久久無法下落。翔宇問怎么了,書法家說這四個字組合到一起,不好寫。他揮了揮手,讓翔宇去忙,說等他寫好了再給她打電話。
鋪子多,臨街的租金貴,她找了一家離主街偏點兒遠點兒的鋪面,租金也不低。隔壁賣饅頭的笑她傻,說這個地方開餃子館,莫說左手,右手也難。
她沒有解釋。
鋪面不大,說開就開了。抖音視頻一發,一撥一撥的人來了,先不點餃子,都到后廚看左手包餃子是咋回事。包餃子的用左手拿了皮,放到案板上,用刮板將餡兒一卷,餡兒坐于皮中。包餃子的用兩指一捏,餃子便餃子了起來。看的人說你用右手包一個我看看。包餃子的聳聳肩,這可不敢,老板說了,誰用右手包餃子,誰滾蛋。
一月下來,除去房租、店員工資、其他用料,有節余。吃餃子的人中有好事者,說這題寫的鋪面名字像這餃子一樣,不怎么圓潤,筆畫粗細不一,看落款,他不該寫成這樣,是不是贗品。旁邊有人站起來,說,不懂不要裝懂,這是漢簡體,一圓潤,就成了其他體,那人說著竟還在評論者的碟子里倒滿了醋,幾個餃子泡在醋中,很委屈。評論者惱了,看到吃餃子的人都望著他,訕笑著起身。倒醋的人說,把醋喝了再走,左手包的餃子都塞不住你的嘴。評論者喝了醋,用筷子搛著那幾個餃子,一個一個塞進嘴里吃了。出了門,他問自己,究竟是字兒孬呢,還是餃子好呢?
店員訴說這事的時候,翔宇攪動著杯里的咖啡,這個時候,餃子館該歇業了。她到后廚巡視了一遍,后廚里的一切像案板一樣干凈,它們忙碌了一天,店員一休息,它們也該休息了。
一滴水不老實,落在了翔宇的鞋面上。她望了天花板一眼,風扇的葉子動了一下。
五
那個女人進鋪面的時候,一個吃餃子的“啊”了一聲,其他人都抬起了頭。她的半截右胳膊露在外面,斷口處牡丹花的花苞一樣含蓄,似乎永遠也不會綻放。
她問,老板在嗎?
翔宇的眼睛被灼疼。她從椅子上跳起來,向前撲了一下,看著那個女人斷了一半的右胳膊。她扯過女人的左手,手綿軟有力,這是一只被面粉長期浸潤過的手。翔宇查過資料,面粉浸潤過的手色澤純正,護膚霜之類的化妝品浸潤過的手色澤白嫩。
女人進了后廚,挪掉案板上的一只盆子,提過擱在木板上的半袋面,用左手一拎,將口對著案板,用右腿一頂,面粉水一般沖到案板上。
她把中間的面粉扒拉開,舀一勺水,瞧瞧堆著的面粉,一傾勺,一線水流沖入面粉堆中。她放下勺,左手沖入面中,左轉右撲,面粉結成面團,面團孩子般聽話。
她用手捋捋,面團舒展身子,隨手一揪,一劑小面團跳到案板的一邊,再一劑,又一劑,面劑聚攏在一起。她抓了一把面,扔在面劑上,用手一扒拉,面劑子都立起來。
她抓過一根小搟面杖,掃過一個面劑,面劑在杖下飛轉,一張一張的餃子皮疊摞著攀升。
搟完面劑,她用一只小木勺挖出后廚拌好的餡兒,用鼻子聞聞,抓過食鹽瓶撒了一點,又抓過香油瓶淋了幾滴,將餃子餡遞給翔宇。翔宇嘗了一點,舌頭竟快活地伸出了嘴。旁邊的人仍在愣神。
女人掂了掂小木勺,將小木勺在盆里一挖,一團餡兒飛到餃子皮中,她用三指一捏,一個餃子便從手里飛出,鳥兒般跌落在案板上。包好餃子,她打開火,將挪出案板的盆子拿過來,餃子跳進盆,又跳進鍋,翻幾個滾,在漏勺的興奮中坐進盤中。四兩容量的盤中,餃子們像完成了一項儀式,被端到桌上。翔宇吩咐店員將餃子分給食客們嘗嘗,她也留了幾個,食客們望著似被風卷過后的盤子,等待盤中再跳進餃子來。美。香。食客們的話簡短成一兩個字。有人喊著“來碗餃子湯”,一個人一喊,其他人便呼應。一鍋餃子湯見底,后廚里,她扔了鐵勺,靠在案前喘了口氣。
每天四十斤,麻腐、韭菜餡兒,賣完不續。左手餃子館的門前,貼了一張告示。
掃了微信,躺在床上,翔宇一一翻看著女人發給她的內容。女人收集的抖音、短視頻,都與左手餃子館有關,還有幾張巴子營、巴城、蘭州的照片,那是翔宇發在網上的。那張女孩拔小白菜的照片被修過,女孩眼里的世界,很大又很小。
翔宇回復了“謝謝”兩個字。女人回了幾朵玫瑰圖案。玫瑰花直直地立起,花頭不大,翔宇曾非常討厭這種回復的方式,她將此看作是一種應付,或者無心的應和,獨獨對這女人發的感到親切。她覺得那幾朵玫瑰攏起來像左手,每一朵都是套著花朵的一根指頭。
那天晚上,翔宇沒有洗澡,望著一堆互不親熱的衣服,她一一洗了。多少年都沒有用手洗過衣服了,手腕有些發疼。躺在床上,她想起了父親。父親是在她工作幾年后去世的,那時,她已在上海。母親去世時,她還小。父親去世時,她因一場車禍臥床,無法行走。她委托朋友,給堂叔寄了錢,讓他料理了父親的后事。據說父親的葬禮很風光,堂叔后來寄來了花費清單,她看都沒看,就扔了。
女孩一直跳躍在她的夢中。
六
新城區空曠著。
女人收拾完后廚,聽到了拉桿箱輪子滾出的聲音。燈光下的翔宇變得陌生,她換了裙子,嫵媚中加了幾分英武。夜色仿佛心虛,退縮在門邊。
“店鋪就交給你了。把孩子也接來吧。在巴子營,清水白菜的日子也不是回事……孩子也該上學了吧?”
女人扯下圍裙,坐在凳子上,望著空蕩蕩的街道。翔宇從包里掏出一個信封,這兩年的收入,我都沒存。去租個房子吧,把孩子接來,住店里也不方便。
女人站起身,端來翔宇的咖啡杯,翔宇說,不喝了,把它留給你做個念想吧。我以后啥時候來……可能,永遠也不回來了。
女人把一把鑰匙放到了桌上。你走了,我也該回巴子營了。草里冬瓜土里長。我剩下的這只手,除了包餃子,啥活也能干。
女人把信封推了過去,你這些年開的工資,加上我原來的積蓄,已快把娃他爹欠的賬還完了。
這手藝,不開店,可惜了。翔宇從包里取出一袋咖啡,女人涮了杯子,倒了水。
累了。女人揮了揮左手。
【李學輝,甘肅武威人。在《中國作家》《北京文學》《鐘山》《飛天》《湖南文學》《芳草》等刊物發表小說百余篇。曾獲敦煌文藝獎、黃河文學獎、梁斌文學獎、《飛天》十年文學獎等。有小說被《小說月報》選載。出版長篇小說《涼州三部曲》,作品集《月亮下蛋》《涼州食事》《在節氣的煙火里慢跑》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