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滇池》2025年第10期|劉廣雄:遍地綠樹飄搖(節選)

劉廣雄,1970年出生。1992年畢業于北京科技大學。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云南省作家協會原副主席,原中國武警邊防部隊作家協會主席。多次獲得金盾文學獎、云南文學獎等。現為自由寫作者,居昆明。
1
設置于震動檔的“摩托羅拉”尋呼機宛若猝然被彈弓射中的小公雞,腳爪抽搐,在書桌上蹦跳,“嗚嗚”轉圈。
書桌右邊第一個抽屜殘存紅色油漆的模糊字樣:外B-3-201。
劉凱一把摁住傳呼機。傳呼機在他的掌心里委屈而溫柔地蠕動。透過兩塊方形近視鏡片,劉凱的目光宛若來歷不明的另一只手,撫摸著掌心里的傳呼機,混亂、不安而溫情脈脈。
劉凱看一眼顯示屏上的電話號碼,騰身而起,拉開單身宿舍的房門,急步奔向街頭。
出縣醫院南門,西行50米,有一家雜貨店,柜臺上有一部暗紅色付費電話。
貨架上堆放著涪陵榨菜五香牛肉咸魚片以及安爾樂衛生巾康師傅方便面。
劉凱抓起話機的時候鼻孔里浮現出淡淡的咸魚味兒,讓他恍然聯想到某些人體器官散發出的類似氣息。劉凱的臉紅了,熟悉的力量像打氣筒,將他緩慢地吹到鼓脹。
電話鈴只響了一聲,劉凱聽到蘇雅抓起聽筒的接通音。
劉凱偷眼向雜貨鋪店主望去。那位年過50歲的肥胖老太太,她的先生是內科的某位大夫?
老太太不看劉凱,她看著不多的幾個人在逐漸深重起來的夜色里走進或是走出縣醫院古舊的南門。
電話線那頭蘇雅“嗯”一聲。
劉凱小心翼翼地“嗯”一聲。
蘇雅問:“一個人?”
劉凱又“嗯”一聲。
蘇雅貼著劉凱的耳膜吩咐,不容置疑:“你在青年路南段逸品書屋門前等我,半小時之后我到,不見不散。”
劉凱的頭皮輕度抽搐,毛孔擴張,根根頭發如同春天里那些迫不及待的草,歌舞廳的小姐般吵吵嚷嚷地往上拱。
劉凱說:“好”。
蘇雅的聲音傳過來,仿佛帶著些謙意,聲音依然壓得很低:“我在家里打電話,說話不方便,見面再談。”
劉凱低聲回答:“知道了。”
劉凱把臟兮兮的5毛錢人民幣交給雜貨店胖乎乎的老太太。老太太嘴角下撇,一副胸有成竹小貓小狗她老人家毫不在意的表情。
那時劉凱正回憶起他念大學的省城,某個星期天,五四大街的某家個體書店,劉凱手指《人體攝影畫冊》,一本正經地嚅囁,請求店主讓他看看那本書。
胖乎乎的老太太狡詐的目光。
《人體攝影畫冊》裝在一個遍布灰塵的塑料袋子里,讓劉凱聯想到某個人體器官套在乳膠薄膜里。劉凱的臉更紅了,像個17歲的姑娘。一看就知道是附近高校的窮學生。
“翻一次要一塊錢的。”老太太說。
劉凱感覺自己像一只破舊的自行車胎,被一地碎玻璃扎透,車胎不動聲色地疲軟。
劉凱拉開外B-3-201中間的抽屜,把所有的鈔票塞進褲兜。他沒有忘記點數鈔票,共計134元。夠了,劉凱想,多大能耐辦多大的事。
蘇雅和他,至少不用到賓館去開房的。劉凱動著心思,對他的單身宿舍進行簡單的處理。他特意把一本名為《愛的藝術》的小冊子攤開在桌面上。醫院后勤處借給劉凱的書桌宛如一個突然戴上黑框眼鏡的民工,弗洛姆的紅封皮使簡陋的單身宿舍顯出一副寒酸的文化樣。
劉凱再次走出縣醫院南門,向青年路南段走去的時候,突然有些不著邊際地猜測:蘇雅用家里的電話給他打傳呼約會,這會不會是什么陰謀?隨著腳步起起落落,他仿佛看見那個名叫吳小飛的酒鬼正將一把雪亮的水果刀架在蘇雅的頸動脈上。蘇雅驚恐失色淚流漣漣地在話機上摁出一串號碼,那當然只能是劉凱的傳呼號碼。
那個名叫吳小飛的醉鬼猙獰地笑。
猝然一陣風起,吹起一個破舊的塑料袋,蛇一般纏住青年外科醫生劉凱的踝關節。
2
1998年暖風吹拂的這個夏日夜晚,淡淡的夜來香散發出感傷而甜蜜的芬芳。
蘇雅恨恨地從衣柜里翻出白底碎花的布質連衣裙,作為與小情人約會時的包裝。
換裙子時蘇雅攬鏡自憐,11年過去,身材依然保持完好。
白底碎花布裙的蘇雅在護士學校念書,那年她17歲,與一個面容模糊的男生在樹冠如蓋的綠樹下偷偷摸摸地接吻。
“電影上學來的吧?”蘇雅虛瞇著眼微微仰臉,問那個氣喘吁吁的高個男生,滿天星星在蘇雅綿軟的聲音里旋成一朵朵瑟瑟發抖的蒲公英。
“你把我的嘴唇咬疼了。”男生嘟囔著抱怨。
蘇雅如同翩翩夜蛾降臨青年路南段逸品書屋門前,她看到可愛的白面書生劉凱正裝模作樣地吸著一支煙。
看見蘇雅,劉凱湊上來笑嘻嘻地問:“蘇姐,今晚怎么敢一個人出來呀?”他的眼睛在方形近視鏡片后面溜溜地轉,仿佛想探究蘇雅的身后是不是跟著別的什么人。
劉凱孩子般的清純和學生式的狡詐。蘇雅心中的怨氣淡了許多。她說:“別廢話,姐嘴饞了,打傳呼叫你請姐吃烤肉。”
“不怕人撞見?”
“撞見又怎的?姐都不怕,你怕?”
蘇雅穿著一條白底碎花的布裙。布裙是很老派的純情了,白底碎花意味著適可而止。這種女人讓劉凱心里踏實。況且蘇雅的確很漂亮,據說當年是縣醫院的“護士之花”。劉凱模糊地心潮澎湃。
“喝啤酒吧,姐陪你喝。”
“就啤酒吧,蘇姐你知道我不喝白酒的。酒精是外科醫生的天敵,酒鬼醫生手一發抖,割闌尾時不小心把病人給閹了。”
“小小年紀,不學好,成天就想著那事。”
“嘿嘿。”
幸福降臨得如此突然。心懷叵測的劉凱一時無話可說。他端起啤酒,大大地喝上一口。浮在液面上的泡沫沾滿了他的上唇,像誰用筆在那里畫了一抹白胡子。
“哈,你像個白胡子老頭。”
這個女人偽裝清純,她以為自己還是個17歲的姑娘哩。
劉凱微微地笑了:“圣誕老人”,他說:“白胡子的圣誕老人把精美的圣誕禮物裝在胡桃匣子里壓在我們的枕頭底下。”
這個小男生他以為我是誰?一個沒見過世面的農村姑娘嗎?蘇雅想,不過,這孩子年輕,充滿活力,而且善解風情。膽子不大也不小,不會出什么原則性的問題。蘇雅從通紅的鐵絲網上叉起一只燒熟的雞翅,溫情脈脈地擱到劉凱的盤子里:“看你瘦的,要想成名醫,身體是本錢。”
劉凱感恩戴德地咀嚼雞翅,不小心連骨頭也嚼啐吞了。他說:“我的牙好,從小吃肉不吐骨頭。”
蘇雅笑了:“你是小狗?”
劉凱就假意“汪汪”兩聲。
男人都喜歡女人軟弱,小男生尤其喜歡幫助愁腸百結的女人。怎一個愁字了得,表演憂愁最好就是喝酒。蘇雅動著心思狠狠地喝下一大口啤酒。她的臉龐在火爐里跳蕩的藍色火苗輝映下,艷若桃花。
3
躡手躡腳穿過醫院頹敗的花園里牽牽絆絆的蘭花草和夜來香,空氣里夜貓子一般游蕩著淡淡的草葉味兒和來蘇水味兒。劉凱推開自己單身宿舍的房門,昏黃的白熾燈照耀著桌面上血一樣殷紅的《愛的藝術》。在這樣一個迷亂而通俗的夜晚,胡子修剪得整整齊齊的弗洛姆大叔是多么不合時宜啊,簡直就是一個道貌岸然的偷窺者!劉凱剛把弗洛姆大叔請回床底的紙箱,蘇雅就進了小屋的門。醫生劉凱與護士蘇雅在眾目睽睽的醫院圍墻內幽會,跨進劉凱單身宿舍的一瞬間,蘇雅想起了一本老掉牙的小說。小說的名字叫《戰斗在敵人心臟里》。
白底碎花的連衣裙將給毫無經驗的大男孩劉凱帶來應有的方便。蘇雅坐在劉凱的小床上,有意無意地伸手拉裙擺,試圖遮住膝蓋。裙子下面是連褲絲襪。拉裙子的時候,蘇雅的手心觸摸到了褲襪光滑的質地,她的心忽慢忽快地跳蕩起來。她低下頭去,發現吃烤肉時不小心把一滴辣椒油濺上自己的白色皮涼鞋,宛若粘著一只黑乎乎的蒼蠅。蘇雅吸了吸鼻子,這樣她就嗅到了淡淡的咸魚味兒,這種氣味讓她回憶起多年以前護校的男生宿舍。他們真可憐,沒有一個女生替他們洗襪子。蘇雅想。
劉凱給蘇雅倒了一杯開水之后順勢坐到蘇雅身旁。劉凱的右手搭上蘇雅的肩膀,蘇雅的右手抓住劉凱的左手。他們擁抱著緩緩倒伏于劉凱窄小的單人床。他們的嘴唇瞬間融化到一起。蘇雅的唇有力地吸吮著劉凱的唇,他們彼此都感覺到了對方嘴巴里那股好聞的啤酒花味兒。
“說呀,你說呀!”蘇雅在心里呼喊著:“說你把我的嘴唇咬疼了呀!”
劉凱什么也不說,他只是貪婪地呼吸著,如同一條被魚餌誘出水面的魚。
他們都想著同一件事,在他們瘋狂接吻,身子貼著身子在窄小的單人床上瘋狂扭動,他們都已經在心里把那件事演練了不只10次。然而實際情況就像是蘇雅和劉凱路遇一條可愛的獵犬,他們很想停下來招呼獵犬,友善地逗它玩兒,可又深深地恐懼著,仿佛那頭小小的獵犬會出其不意地跳起來,一口咬傷他們身體的某個關鍵部位。
因此,蘇雅氣喘吁吁地呻吟著:“不!”
劉凱同樣氣喘吁吁地呻吟著:“不!”似乎他們正喊著艱苦奮斗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更大勝利的口號,手挽著手,抵御著即將來臨的山洪暴雨。
就在這持續的扭動中,劉凱發出一聲古怪的呻吟。蘇雅可以感覺到壓在自己身上的年輕人像一只被彈弓擊中的小雞。她當然知道發生了什么事,于是她在心里偷偷地笑了。這暗笑讓蘇雅突然全身心放松,往夢重溫般甜美地飄搖在陽光的水面。
“小凱,我愛你。”蘇雅喃喃低語,更緊地摟住年輕人的腰。
“蘇姐,我也愛你。”劉凱氣喘吁吁。
片刻之后,兩人整理衣衫坐起,意猶未盡使他們的幽會甜蜜而精致,就像插在草把上的冰糖葫蘆。蘇雅軟軟地靠在劉凱的胸前,是時候了,她想,何況自己是真的有些喜歡這個叫劉凱的小家伙。
“小凱,要是姐年輕十歲,你會娶我嗎?”蘇雅伸出食指,用尖尖的指甲輕輕地劃著劉凱不長毛的胸膛。
“蘇姐,你怎么能這樣說呢?你知道我是個嚴肅的男人,我們并不是鬧著玩玩的,只要你和那個酒鬼丈夫離婚,我馬上就娶你。”劉凱一臉真誠信誓旦旦。
“可是小凱,你知道他是不會和我離婚的。我提出離婚,他會用酒瓶子敲碎我的腦袋,然后他去挨槍子。其實,吳小飛心里還是很在乎我的。”蘇雅的眼淚雨打梨花,她的肩膀隨之風擺殘柳。這個女人真的傷透了心。事實上蘇雅是真的傷心了,她并不是在演戲。
“蘇姐,那你就這樣一輩子苦下去?你圖個什么?貞潔?”劉凱大義凜然地反問他的情人。
“除非把他弄死!”蘇雅突然咬牙切齒地說出這句話來,瞬間,她感覺自己的心跳超過每分鐘120次。
那天晚上,劉凱決定打出租車送蘇雅回家。他悄然計算,來回得20塊錢吧?
4
蘇雅目送搭載劉凱的紅色“夏利”出租車消失在小巷盡頭。巷口懸垂一盞睡眼朦朧的路燈,灑下一朵艷黃的花。蘇雅再次抬頭,巷口已空無一人。蘇雅覺得自己做了一個夢。夢中的蘇雅遇上一位年輕英俊的王子,王子安坐于一匹白馬背上,俯首朝她微笑。
“求求你將我帶離這災難深重的境地!”蘇雅拽著王子的劍柄,苦苦哀求。然而英俊的王子并沒有像她猜想的那樣一把將她拉上馬背,策馬帶她奔向綠樹飄搖的廣闊天地。王子被她突如其來的請求嚇壞了。王子面如土色,故作鎮定。
蘇雅抬腳走進縣文化館的鐵絲網大門,傳達室的老頭抬頭看墻上的掛鐘。蘇雅抬腕看表,夜間11時35分。
蘇雅估計自己的心率依舊超過每分鐘100次。她長吸深呼,努力讓自己鎮定。蘇雅試圖說服自己:已經發生的一切都有著足夠充分的理由。然而她走到自家房門前時還是禁不住發呆5秒鐘。她的腦袋有些昏沉,蘇雅想,不是因為心動過速而是由于喝了太多的啤酒。喝酒的滋味并不好受,可有的人偏偏喜歡自討苦吃,比如她的酒鬼丈夫吳小飛。
蘇雅掏出鑰匙打開沉重的防盜門,濃烈的酒穢氣息撲面而至,幾乎把蘇雅沖得倒退出房門。蘇雅捏著鼻子,踮起腳尖,繞開一地酒穢進入客廳,她想吳小飛一定還和她離開家門時一樣,蜷縮在他酒醉后最熱愛的那個角落里。
吳小飛半躺在黑色真皮沙發與墻壁的空隙之間。沙發和墻壁一左一右挾持著他,這似乎給醉夢中的吳小飛帶來特有的安全感。赭黃的酒穢掛在吳小飛的嘴角,像一根根懸著魚餌的絲線,拉拉扯扯地垂落到他的胸口以及地面。昏睡中的吳小飛面孔浮現某種詭異的微笑,吳小飛的眼角一如往常,掛著淚水。
蘇雅站在吳小飛跟前,居高臨下地俯瞰這個骯臟腥臭的男人。有一瞬間,蘇雅甚至產生了些許憐憫。她想自己應該燒一壺熱水,給這個男人洗洗臉,換換衣服,再用礅布和抹布把地面和沙發上的酒穢清理干凈,把沾滿酒穢的衣物扔進洗衣機……蘇雅立即意識到自己一瞬的憐憫中并沒有絲毫的愛意,而完全是因為自己剛剛和劉凱一場纏綿,心中愧疚所至。這樣一想,蘇雅果斷轉身,離開渾身腥臭的吳小飛。她推開臥室的門,合衣躺上柔軟而寬大的席夢思雙人床。
強烈的酒穢氣息穿堂入室,忽明忽暗地纏繞著蘇雅的呼吸。席夢思秒變蹦床,蘇雅彈射而起,狠狠撞上臥室的門。兩粒眼淚和著房門一聲巨響落下,落到鮮紅的化纖地毯上,瞬間不見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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節選自《滇池》文學雜志2025年第10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