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文學》2025年第10期|魏思孝:一次梳理圖書活動的嘗試
編者按
這是一次難得的機會,讓我們看看作家在不講故事,而是坦誠自己生活內外“實況”時的樣貌。作家推介新書分享文學觀的各類活動,都難免在人前公開發言或表露心跡,但是筆者顯然不擅長此道。此文就更顯難得了——真言總是無比珍貴的。
一次梳理圖書活動的嘗試
//魏思孝
我沒具體統計過這些年參加過多少場線下圖書活動,為自己的書,或是給朋友的書站臺,不過二三十次倒是有的。從2017年到2025年,也有八年的時間了。活動本身并不重要,但它的確是一個我認為不錯的角度,能串聯起這些年我個人的創作和生活,尤其是當時的心境。所以,下面要寫的,并不是局限于活動本身,更多的是自己當時的感悟。也算是借此,幫助自己對過去做一個簡單的回顧。里面牽扯到一些朋友,或一閃而過,或還持續多年的交往。權作一個留念。
我不清楚,其他人坐在臺上,面對臺下來參加活動的朋友們時,都是什么樣的心境,或者坐在這里之前,都會有怎么樣的心理準備。對我而言,到如今,參加了這么多的活動,也算是一個老手了。可我上臺前,還是心里緊張,為接下來的一兩個小時究竟要說些什么苦惱,生怕心里反復排練了多次的話突然卡殼,也會懷疑說這些是否合適。我好像從來沒有一場活動,是迫切想上臺和朋友們去交流的,我沒那么強的傾訴欲。我總是在心里默念,早點兒結束吧,怎么時間過得這么慢呢。隨著活動的開始,自然也有因互動不錯或觀眾熱情,進展順利,說出了些意料之外的見解。這主要是因為有人提問題,自己有一個明確的回答的方向。讓我自己去說,闡釋自己的作品,去自賣自夸,不符合我的性格,我多少還是有些心理障礙的。
大多數時候,我都覺得分享自己的書是一場很失敗的活動。這個和主辦方以及下面的聽眾沒有任何關系。我可能更享受作為嘉賓的身份,去點評和分享讀友人著作的感受,適當活躍下現場氣氛,再把話筒給到下一個人。這里,我多少有逃避責任的成分。每次,站在臺上,看著臺下的人,我心里想,這些人為什么要在周末犧牲休息的時間來這里,聽我們這些人講什么文學。怕他們會失望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我真覺得,主要是我的書,沒多大的價值去分享。我肯定不會去參加一個像我這樣一個作家的活動。當然,有時,可能是我想多了,他們并不是來看我,只是恰好路過這里。在他們眼中,這個活動也只是一種打發時間的方式。我曾經在不止一次活動中,看到有些歲數大的人,從活動開始,就坐在椅子上昏昏欲睡,還睡得挺香。
2016年我的小說集《小鎮憂郁青年的十八種死法》出版,雖然我之前也出過一些書,但礙于內容和自印的方式,在我眼中,都不算是一個真正的作品。這本小說集,以當時的我來說,算是感覺良好,不羞于示人的,況且因歷經四五年的專職寫作,知道出版一本書的不易,以及專職寫作養家糊口的艱難。能出一本不是自費也不是獨立出版,而是真正面向市場的書,無疑是一件重要的事。又因,自己寫作題材的原因——小鎮青年,開始零星有一些媒體的采訪。那會兒,我整三十歲。如今,過去八九年,我覺得自己當時很幼稚。三十歲,卻還和沒長大一樣。這可能和我一直以來的經歷有關,沒正經上過班,自由散漫,人際關系尤為簡單。初為人父,沒什么能力在城區買房子,還在村里住著,靠寫點兒小說勉強度日。說遠了,也因長時間在村里,人際關系都是和親屬、村民等從小到大認識的人打交道,沿襲過去的交往,簡單又直接。說好聽點兒,我沒過多在社會上浸染,不好聽一點兒,就是我與人溝通的能力很弱。長期寫作,卻沒有什么起色,我對未來沒什么希望,整個人都處在焦慮的狀態;在社交平臺上,我就換了個面孔,很活躍,又富有攻擊性,能入自己眼的作家沒幾個,看到他們混出點兒名堂來,又刺激到我。現在想來,我真是既可笑又可悲。生活中,我那僅有的幾個朋友,也對我的現狀不滿,勸我盡早放棄對文學不切實際的幻想。以上種種,因《小鎮憂郁青年的十八種死法》出版,我總算看到一個微弱的希望。實際上,它沒帶來多少金錢,也不足以讓身邊的人對我另眼相看,生出多少的信心。不管怎么樣,這算是開了個好頭。
轉年,2017年的7月份,上海文藝出版社把過去兩年給趙志明、張敦、鄭在歡和我四個人出的小說集,以“小鎮青年與隱秘鄉村”為主題,在思南讀書會做了場活動。這四本書都由當時的編輯林濰克責編。活動的前幾天,我就有點兒慌張了。我與其余三個人都是文友,多有交往,這一點還算好。可我一想到,要面對臺下黑壓壓的人,就不知道要說些什么。為了讓自己更有底氣,我把想要表達的內容寫在稿紙上。過去這么多年,我記憶最深的是,活動前,我們一行五人,在附近的路邊餐館吃完面,步行去活動現場,經過一處小公園。突然,一個環衛工阿姨拿著拖把急匆匆跑出來,對著剛和我們擦肩而過的一個小伙罵咧咧說了些什么。用的是方言,我一句也沒聽懂。林編輯老家在浙江,他說這個小伙子不沖廁所,后面就是阿姨的臟話了。這個事,我就這么清晰記了小十年,估計還要記下去。我們四個人看著活動的海報,在外面抽煙,有些得意,不過緊張也是真的。當天的活動開場沒多久,我一直在腦海中想著該怎么說,旁人的回答是一點兒都沒聽進去。輪到我,我對主持人剛才的提問不管,拿出準備好的稿紙,對下面的讀者說,我先把準備好的內容念完。這打亂了整個流程,不過,說完后,我終于安定下來,坦然坐在那里,聽著其余的人聊,一直到活動結束。
2018年6月,借《正午》系列的第五本書,界面新聞旗下的非虛構平臺“正午”要在青島的方所書店做活動。山東的這場活動,需要一個嘉賓對談,他們找到我。“正午”當時是我很喜歡的一個平臺,我也在上面發過一篇非虛構,便欣然同意。方所書店在青島萬象匯的負一層,此后的幾年,我還在那里做了好幾場活動。我對那里的感受很好,包括負責書店運營的朋友們。書店在商業區,人氣比較旺,周末來參加活動的朋友們也多。這次,因“正午”的影響力,臺下座無虛席。活動的主題是“文藝青年的生存之道”,倒不是圍繞著書,而是分享各自這些年的經歷。讀者朋友多,我作為嘉賓,沒有太多的壓力,場子很快就熱絡了。我還記得一些分享的細節。我說,我那時候失戀,只能出門,沿著我們村旁邊的國道溜達,還不敢走太遠,不然還得再走回來。后面,我也分享了一些在村里生活的細節。為什么回村居住,就是在寫作沒什么起色的時候,若還是想走寫作這條路,那就只能降低自己的生活標準。不用租房子,吃穿用度也花錢少。我不上班,在家里寫作,村民也總是問東問西。作為村里一個少見的還能寫東西的人,也要被喊去參加上面組織的各類征文比賽,幫助村民寫點競職報告之類的。這種反差,臺下的觀眾聽著很有趣,笑聲不斷。自這之后,分享鄉村生活成了我的一個保留環節。相對于文學本身,大家更關心的還是想聽點故事,或是你自己的不堪。而這些不堪,也不是局限在訴苦。當你有了一點兒成績,云淡風輕這么講出來,才有意思。若是我當初寫作還是沒有任何的起色,這些過往就成了不堪的傷疤,不會輕易講出來。
后來的幾年,《都是人民群眾》《余事勿取》《王能好》這三本書,我也都在青島方所做的活動。書店在活動開始前,安排當地的媒體采訪。一般活動是在下午,我準備要說的一些話,在媒體采訪時,已經差不多都回答完了。大概問題是,為什么要寫這一本書?未來有什么新的創作計劃?對當下青年寫作和鄉村題材的看法等諸如此類。活動開始,我發現自己喪失了表達的欲望。按照一般的套路,既然做活動,選定了嘉賓,不管你的書是否足夠的好,請他(她)來是為了站臺,說些好話,闡述一下你創作的意義和價值,讓大家購買。但我覺得,當眾被人夸和你當眾被罵感受是一樣的,渾身不自在,尷尬。我覺得我干的這件事,沒到這個地步。我要到很后來才能慢慢習慣,那就是,嘉賓的這些話不要太當真。我又想到自己當嘉賓,也只是盡自己一份職責。要是真當眾說一些小說的缺點的話,任誰都有些下不來臺。
2020年,《余事勿取》《都是人民群眾》這兩本書的出版,對我的寫作生涯來說有著重要的意義。前者其實2018年就寫完了,后者也是從2016年陸續寫到2018年,等到出書,已經過去兩年多,新鮮感早已經過去。參加一些新書的宣傳活動,也只是為了配合出版社。對我而言,并沒有看得多么重要。兩本書面世相隔不足兩個月,有一個共同點:兩本書的編輯在書出來前都從各自的出版機構離職。南京的奇點書集聯系到我,想做個新書的活動,嘉賓費五千。一般給自己的書做宣傳,作者本人是沒有嘉賓費的。另外請的嘉賓,也看出版機構的預算,能給嘉賓費的也在少數。為了這個錢,我當然更有動力,可也算不上如何充分去準備。到了南京,看現場時,聯系我的朋友說活動不在書店。那地方是開發商的樓盤項目,做點活動,增加點文化氛圍。這對我來說,無傷大雅,在哪里做活動都可以,本來這份錢也是開發商出的。主辦方倒是做得很用心,現場精心布置,宣傳海報占據了一整面墻。還有活動前的休息室,為了避免和工作人員寒暄,消耗精力——這里要說一下,我覺得沒話找話,對雙方而言,都是一種痛苦——我找借口離開休息室,在園區里溜達。主辦方特意請來當地電視臺的主持人,階梯式的會場,零散坐了十幾個人,和主辦方準備的架勢有不小的反差。活動沒開始,我整個人,內心就充斥著挫敗感,面對讀者,我開場舉了一個例子自嘲——好多年前,莫言和郭敬明在北京同一個書城做簽售活動。郭敬明的書迷排隊排出去好幾里地,參加莫言新書分享會的人寥寥無幾。當然,我這也有點兒不要臉的成分,怎么好意思拿自己跟莫言比呢?主持人很專業,穿著職業裝,標準普通話,正襟危坐,與我吊兒郎當的樣子反差明顯。她手卡上的問題,是書店負責人準備的,基本上都在預料之內。我現在已經記不太清楚具體講了些什么,大概還是分享一下在村里的一些生活狀態吧。活動好像還沒有到預定的時間,我就有些無話可說了。讀者提問的環節,臺下也沒有什么人響應。整個活動就在這樣一個彼此失望的狀態下結束了。我的表現真是對不住到手的五千塊錢。
2020年的11月份,上海文藝出版社邀請我去上海的神獸之間書店做《余事勿取》的活動,邀請的嘉賓是華東師大的項靜教授。活動的主題是“父輩的旗幟”。如果說,美劇《父輩的旗幟》講述的是在戰爭年代父輩們的豐功偉績。那么有必要談一下,身處和平年代,父輩們在繁瑣的日常生活面前,如何完成英雄的壯舉。我的這個想法也契合《余事勿取》的內容,以我死去的父親為原型,描述他作為一個普通的農民,為家庭付出的一生。書店的位置比較偏僻,下午活動,有朋友專門從蘇州趕過來,我就早一步先去了。雖然上海和蘇州距離不太遠,但一個朋友這么專程來參加我這個活動,我心里多少有些壓力,心想,這又何必呢?書店本身面積不大,活動區域也狹窄,就這樣,也沒有坐滿人,加上來的兩個朋友和店員,估計有七八個人就不錯了,這倒是和我當時的名氣和文學成績相匹配。寫到這里,我記起,這還不是我的新書活動中來參加的人數最可憐的。也是這一年,《余事勿取》剛出版不久,9月份,濟南新開的一家書店邀請我去做活動。書店在大明湖的旁邊。我當時也沒邀請什么嘉賓,書店負責人兼嘉賓和主持人。書出來不久,我感覺還是有不少話要說。活動開始,臺下邊一共坐了七個人,其中四個還是我的朋友。對談過程中,我感覺和主持人的文學審美有差異,興趣索然。我講了不到一半,那三個人覺得無趣起身走了。我就跟主持人說,要不活動就到這,咱們吃飯去吧。這個經歷和莫言、郭敬明的那個對比成為我后來參加活動必講的一個橋段。必講是因為,一來消解尷尬,二來也算是一個暖場。不是有句話,自嘲說明這個人自信。這總好過,一個沒有什么名氣的作家在那兒自夸自談。
神獸之間書店的活動,有一個非常重要的細節。項靜老師性格偏嚴肅,學術性強。她問的問題,我也沒能力特別學術地去回答,只能講一些鄉村的八卦。我們兩個人各說各的,形成不了有效的交流。讀者分享的環節,我記得有一個中年男人,他非常嚴肅地和我討論了父子的關系。他的父親是個退伍軍人,從小就對他特別嚴厲,父子關系一直很緊張,到現在他已經人到中年,也沒辦法處理好。他是看到這個活動的主題是“父輩的旗幟”才過來的,想從我這里得到一些有價值的信息。從他的表情中,我能感受到嚴苛的父權對他內心造成的負面困擾,但是我的家庭除了貧窮之外,算是比較和睦和幸福,從沒有過那種非常激烈的父子間的對抗,如何處理父子關系,我沒辦法解答他的問題。我到現在都還記得,那個中年人傾訴這些話時嚴峻的表情,激動得眼淚打轉,或許他只是需要這樣的場合,來抒發下內心的壓抑吧。我作為一個喪父的人,倒是很羨慕他,父親健在,平日即便是對抗,也是一種交流,這已經很不錯了。
2021年3月底,河南鄭州的松社書店邀請我去做一場《余事勿取》的分享會。我沒請嘉賓,我在鄭州當地沒有太熟悉的朋友,當然如果想找的話,也能托人找到。但是,一想到讓人浪費那么長的時間讀一本小說,就很不妥。我是有點閱讀障礙的,閱讀一本書,起碼要花費好幾天的時間,所以也會去考慮旁人愿不愿意讀。松社書店在一座建筑的二樓,地方挺大,沒什么人,剛熬過一段特殊時期,不太景氣。活動現場,舞臺上放著一把孤零零的椅子,臺下零零散散坐著十來個人,我有點后悔沒請嘉賓,就非常尷尬在臺上說了那么一個多小時,中間每看到下邊有人離場,說話的欲望就越來越低。插句話,關于《余事勿取》這本書,我印象深刻的是山東大學文學院組織的一場線上讀書會。參會的都是現當代文學專業的碩博研究生,讀過這本書,也比較感興趣。我聽著學生們的分享,感觸良多,一來自己寫的小說,被人讀懂了;二來,小說能引發學生們對自己父親的記憶。有個男同學分享了他和父親的一個細節,他的父親前不久去世了,下葬時,親屬在墳前給死者上煙。他說,我爸根本不抽煙,不用點煙。長輩說,你爸抽煙的,喝酒的時候會抽。我們有時對身邊最親密的人也不見得有多么了解。
如今,松社書店已經停止營業。又過了幾年,2024年6月份,我在青島的方所書店做《土廣寸木》的活動。一個小伙子在微博上聯系我,說他來青島旅游,看到書店的活動,想去找我簽本書。他說,當時松社書店的活動,他也在臺下,但和女朋友鬧了矛盾,心情不好,聽了沒一會兒就走了。小伙子的這個講述,讓我想起來,2023年11月末,新書《沈穎與陳子凱》在北京的一場活動上,讀者提問環節,一個朋友在下邊說她的朋友是我的忠實的讀者,喜歡《小鎮憂郁青年的十八種死法》這本書。在外地做活動,有一個比較奇妙的地方,就是你會不經意和一些讀者產生這樣奇妙的聯系。《沈穎與陳子凱》的活動,在北京的一個商場,下面坐著二三十個人,請的嘉賓是青年評論家劉詩宇和王雪。我那天剛好發燒,整個人無精打采,幸虧有他倆,才不至于局面沉悶。《沈穎與陳子凱》2023年8月份面世,恰好趕上這年的上海書展。當時請的嘉賓是梁永安、鄭在歡、汪雨萌,地點在衡山·和集書店。這也是這個書店閉店前的最后一場新書分享活動,很快,因房租問題,這個書店也不存在了。這個活動因為有梁永安老師,他的號召力強,空間都被擠滿了。我這個小說算是城鄉情感題材,恰好梁老師是青年人心目中的情感導師,整個活動就以情感分享為主,氣氛也尤為熱烈。
2024年的1月份,我去參加一個阿那亞·金山嶺的藝術家駐留項目,在那邊住了二十多天。其中一天晚上,我們駐留的幾個寫作者包括索南才讓等人,有一場關于文學和寫作的交流會。當時周曉楓老師坐在臺下,活動快要結束,我說我們都朗誦下自己書的段落吧。我之前參加的活動,從來沒有朗誦片段的環節。那天晚上的氛圍真是不錯,寒冬,深山,大家圍坐在一個暖和的房間。我朗誦了書里的一段。曉楓老師說,這段寫得好。那當然了,我是專門挑出了一段寫得不錯的。零下二十多攝氏度的天氣,蔚藍的天空,山中的呼呼風聲,曉楓老師心直口快的性格,對我的鼓勵,成了那晚上我美好的記憶。轉眼到了2024年的9月份,賈行家老師找到我,想在“得到”APP的《大望局》做一期《土廣寸木》的節目,嘉賓是周曉楓。活動形式是線下錄音頻。時隔大半年,再次見到了曉楓老師。可能是不用現場面對讀者,氛圍更輕松,賈老師做了充分的提問準備,還有曉楓老師獨特的個人魅力,緩解了我的緊張。她說,思孝,你不要覺得什么樣的書請我,我都出來的,前陣子馬爾克斯的《我們八月見》這本書,請我做活動,我不太喜歡,就拒絕了。你這本書,我真是喜歡。我當時開玩笑說,那曉楓老師,以后我是不是可以說你在我和馬爾克斯的書中,選擇了我的。曉楓老師說,你倒也不必這么說。節目錄制了大概兩個小時,其間好幾次,曉楓老師強行打斷,被我笨拙的表達急得接過話茬兒,說我把一本書講得讓人一點兒讀的想法都沒有了。她說,我們都是鄉村放出去的風箏,只不過線長線短而已。后來,一些讀者朋友,也總是提及這句話,用來概括讀完我這本書的感受。
每次去外地做活動,都有當地的文友過來捧場。遺憾的是,并不是每次都有充裕的時間和朋友聊天。我總覺得對不住這些朋友的付出和厚愛。我做的所有活動里邊,發揮最好的應該是2024年9月份,在北京的“naive理想國”。主持人是文化記者尹清露,另外兩個嘉賓是作家賈行家、崔君。那一天北京大堵車,中途又下起了雨,趕到后嘉賓們匆忙吃了飯。上臺前,我要了一瓶啤酒,邊喝著,找到自己的節奏。我剔除掉那些關于文學層面的意義,就講這本書里邊個體的生活,講了幾段農村里的事,分享給在大城市里討生活的人們。這里,我復述文字如下:
我一個出了五服的堂弟結婚。照例,我回村幫工。在籌備婚禮的時候,碰到了我的一個叔叔,長江。按輩分長江雖是我叔,但比我還小幾歲,是個90后。前幾年我寫過一篇小說《妄人劉長江》,就是他。內容是差不多十二三年前,劉長江二十出頭,一副流浪漢的裝扮,找到我,和我說他的人生規劃,要建化工廠,要開酒店,要干工程,說的都是我們村周圍那些所謂能人發家致富的手段。一頓滔滔不絕下來,我覺得長江的人生目標很遠大,只不過有些不切實際。他越說越亢奮,容不得旁人半點質疑,我就只能點頭應和。回頭,就問老付。我的母親老付說,長江腦子有問題了。十多年過去。我和長江在逼仄的農村天井里四目相對,他顯然有些不好意思,大概和我一樣,腦海中浮現出過去他的夸夸其談。長江發福了,戴著眼鏡,為人有些羞怯。我們就發生了對話。我問,你這在哪上班呢?他說,在鎮上的五峰塑編。我問,工資怎么樣?他說,四千左右。我問,能按時發嗎?他回,能。我說,這年頭能發出工資就不錯了。不過,長江正考慮去別的廠,現在的廠女工太少,不好找對象。和長江聊完,我碰到堂嫂,她性格直爽,是村里的“情報中心”之一。談到長江大齡未婚,一臉鄙夷說道,去年有個女的看上他了,和他說,想去他家里住,你猜長江怎么說的?我捧哏道,咋說的?長江說,你來我家住,我去哪里住?有天晚上,我和老付去鎮上的羊湯館吃飯。餐館門口停著一輛收廢品的三輪車。去得有點兒早,五點多,除了我們這一桌,還有一對中年夫婦。中年男蹺著腿,吃著油餅,大聲說,別看這飯館不大,大老板經常來這里,那誰身價都上億了,也來這里吃飯。聽口音是外地的。這話,自然不是說給我和老付聽的,也不是說給飯館老板聽的。他臉對著外,其實是說給坐在他對面的老婆聽的。意思是,別嫌棄我請你來這里吃飯,這羊湯可不普通,咱能和大老板喝一樣的羊湯吃一樣的油餅,咱這坐的位置,也坐過大老板。我坐在旁邊,仔細聽著,內心五味雜陳,并不覺得這個男子聒噪,只感受到一個男人強悍的自尊心。老婆從外地來找許久不見的男人,男人并不想讓女人看到自己的悲苦,一起來喝這個普通又珍貴的羊湯。
出去做活動,是給你一個機會近距離和讀者交流,聽取他們的意見。當然這和你這本書寫得怎么樣息息相關。如果這本書寫得自己不滿意,你也沒有那么多的心情去交流;你寫出了一本滿意的書,就更有話講。2024年6月底,受紹興柯橋先鋒鑒湖書店的邀請,我去做了場《土廣寸木》的活動,因沒嘉賓費,就請杭州的朋友王晴飛來幫這個忙。書店在一個風景區里,由自來水廠改造。臨湖,風景稱得上優美。若天氣沒那么燥熱,體驗會更好。這邊離市區有點兒距離——這么說倒像是借口——反正來活動的人也不多。我來紹興,還有一層意思,恰好能看下魯迅的故居。正是暑假,故居擠滿了人,排隊也沒等待,只是目睹了兩場游客的吵架。我們中午到了,先吃了頓飯,下午三點的活動,回住的地方午休也來不及。我倆就在書店喝咖啡提神等著。活動沒什么好說的,讓我印象深刻的是,保潔大媽認真讀完了我的小說,雖說南北鄉村有些不同,她分享說自己被書里面的婦女們打動。結束后,又碰到保潔大媽,她的家就在書店旁邊的村子,緊鄰著湖,是兩層小樓。我們邊聊著邊走向她的家,在她的家門口,我們站在橋上看著湖面,風吹拂著,心生羨慕,能在這里居住,該有多好。當天晚上,我和晴飛在酒店附近的景區里散步,露天舞臺上正在演社戲,我們坐在那里聽了一會兒。看著景區里的河道,我們聯想,當年魯迅大概也是坐著烏篷船沿著這些河道來聽社戲的吧。
寫這篇文章時,我最近參加的一場圖書的活動是2025年3月份,在青島的良友書坊,關于朋友崔君的小說集《有山有谷》。嘉賓都是朋友,除了山東大學的趙坤教授,還有《長篇小說選刊》的主編宋嵩。因我確實很喜歡這本書,又都是熟人,聊起來就很有底氣。活動結束后,一行人去喝酒,遇到了一些久不見面的朋友。人多嘴雜,雖沒多說些話,可知道朋友的生活還不錯,心里就覺得踏實。這天晚上,我是有點兒喝多了。這幾年,圖書市場萎縮,每次出去做活動,自己也明白,意義并不是特別大,也賣不了多少本書,漸漸成為一個小圈子里的自娛自樂。但碰到自己喜歡的書,又能見到性情相投的朋友,何樂不為。可能我現在的觀點比較消極,2025年出了一本精選小說集《時運》,一些書店的邀請活動我都拒絕了。一來,參加一場活動,地方比較遠的話,來回差不多得需要三天時間,耽誤正在進行的創作。更重要的原因是,這本書是過去小說的精選集,確實也沒多少話可說。
我最開始寫作出書,希望有做活動的機會。圖書活動的多寡,其實也是一個作者影響力的表現之一。等到后來頻繁參與這些活動,祛魅的同時,我多少體會到,每一次活動在輸出時也是對自己的梳理,但這些都和文學本身沒有太大的關系。作者更應該窩在自己的小房間里邊,思考怎么寫。但是,我又不是那種能完全杜絕與外界的聯系,像美國的作家塞林格那樣隱居避世的人。這也要建立在自己真的寫出一個有影響力的作品之后,已經品嘗過名利,你才可以有資本去這么做吧,而我顯然沒到這樣的程度,只能去配合做宣傳,或許這也說明我骨子里渴望拋頭露面。相較于在圖書市場上那些蔚為壯觀的簽名售書現場,一個嚴肅文學的寫作者面對著冷清的現場,總有一種隱隱的挫敗感。這個時候,就需要給自己一定的內心支持,告訴自己現在寫的東西是有意義的。這個意義只是需要更長的時間去證明,但是我是否能寫出那么有持久力的東西呢?我現在就處在不太樂觀的階段。
【作者簡介:魏思孝,1986年出生于淄博。著有《土廣寸木》《王能好》等,《土廣寸木》獲第七屆寶珀理想國文學獎首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