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方》2025年第10期|賈志紅:若是月亮還沒來
攀上樹橋,從這棵樹走向那棵樹。在軟梯似的橋面上,我腳步打戰,像喝醉了酒。樹橋應該是這個景區的元老了吧,在被稱作“大明川”前,原先的名字就叫“樹橋公園”,可見樹橋在這里有著無可爭辯的地位和名聲?,F如今元老級別的樹橋在滿園子名目繁多的游樂設施中依然不老,也依然獨具特色,攀爬的人絡繹不絕。正值暑假,太行山腹地交通便捷,這兒是孩子們游戲的天堂,當然也不乏成人,追逐、嬉鬧、打鬧,本就搖搖晃晃的橋更加搖晃了。
橋在一大片楊樹林中曲折回繞。樹的形態,有些像黑楊或者說青楊,也可能是白楊,但我能斷定它們不是胡楊,也不是大葉楊。楊樹有五大種類,其中的胡楊與大葉楊,我都認識。胡楊十分出名,是沙漠戈壁的勇士,深秋一身金黃異常壯美,扎根荒漠千年不死、死后千年不倒、倒后千年不腐的傳說令胡楊由樹成為神,生命力頑強的胡楊更適合西北的沙漠與戈壁,它把如華北平原這樣的好地方讓給了其他的楊樹兄弟。大葉楊葉片比其他任何楊樹的葉子都闊大,很好識別。黑楊、青楊與白楊,這哥仨長得有點相似,都能往高處直躥三十幾米,也都有粗圓的樹干、濃密的樹冠以及樹干基部溝壑般縱向開裂的樹皮,令人難以辨認,不過,沒過多久,這片楊樹就暴露了身份,我篤定它們是白楊類中的毛白楊,除了因為毛白楊的樹干更加直挺這個特質外,我還看見了一只只“眼睛”——樹干粗糙的基部以上,光滑色淺的地方,一些散生的大橢圓就像一只只凝望遠方的眼睛。這幾乎是毛白楊特有的標識。眼睛的形態各異,有的細細長長,像古典美人的丹鳳眼;有的大眼圓睜,如莽漢發怒,令人不敢與之對視。每一只眼睛的神態都是獨一無二的,如同人類的眼睛,每一雙都只屬于自己。這些眼睛其實是毛白楊樹干上的枝痕,每只眼睛的位置,之前都曾經生長著一根枝條,枝條擠壓樹皮,樹皮形成褶皺,褶皺形成圓圈,圓圈的輪廓恰如眼睛的形狀,而枝條自然脫落或者被人工修砍后留下的疤痕就是那眼中的睛了。有了“睛”,那“眼”才有了魂,否則它只是個橢圓形的“圈”而已。毛白楊自從有了眼睛,就被賦予人類的情感,仿佛它什么都能看見,天地的秘密、人間的悲歡,而它什么也不說,只讓那一只只眼睛更加深邃、更加神秘。
此時,楊樹林里歡聲笑語,晃晃悠悠的橋綴掛在楊樹的腰間,樹干上的眼睛瞪著頑劣的孩子們。楊樹棵棵茂盛、挺拔、粗壯,樹與樹之間枝葉相連,行走其間仿佛在森林中穿行。
我站在橋的這端,看著橋中間一位中年男子正步履蹣跚。橋那端蹲著個八九歲的男孩,那孩子如貓般不聲不響,眼鏡后的眼睛微瞇,嘴唇抿著,似在醞釀一個惡作劇。果然,在中年男子步伐最凌亂時,男孩猛地站起身,晃動胖嘟嘟的小身板,樹橋霎時就加大了搖擺的幅度,中年男子雙手緊抓繩欄,慢慢蹲下,夸張地呼喊,向男孩討饒、求救,男孩則還給他一個鬼臉,蹦跳著,搖頭擺尾,贈予他更加猛烈的搖晃。男子提醒男孩,兔崽子,小心你的眼鏡掉下去。話音剛落,那眼鏡果然就掉下去了。兩人一驚,繼而大笑,急急忙忙下橋。
我猜測他們是一對父子,有相似的身形、輪廓,有父子間才有的粗魯而親昵的言語,有游戲的默契,尤其那中年男子,在男孩面前把恐懼表演得十分逼真。沒錯,他在表演恐懼,因為樹橋并不高,也就一層樓的樣子,橋下是如毯子般厚實的草地,綠綢緞似的柔軟,綠到人心里去的那種綠,柔到人骨頭里去的那種柔,誘惑著人想跳進去,想在它身上打滾兒,想與它有肌膚之親。我“惡毒”地想,若是不慎掉下去的話,他們或許會毫無痛感,而那茵茵的草一定會疼得齜牙咧嘴。
這對父子——姑且先認為他們是父子吧,從樹橋上下來后就一頭鉆進花草叢中去找眼鏡了。那會兒,我也在橋下的花叢中,在一簇簇叫不出名字的植物間辨識它們的身份,識別花草這件事現如今已經不是什么難事,打開微信APP對著植物掃一掃,它們的名字以及屬性、生長地域等等信息就會彈出,如此便捷,這令我多少有些遺憾,能迅速獲得答案,神秘旋即也失去,想象以及推理的樂趣便蕩然無存。比如這個園子里最多的醉蝶花,在知道它的名字之前,我把它稱作“梯上紅”,因為它有長長的花梗,花序像梯子,一級級的,上面的花開著,下面的花已經敗了,敗著的花托舉著開著的花,最艷的花朵一直在最頂端,像極了一個家庭舉全家之力供養著孩子,開花,開最好的花,那是全家的驕傲與希望。當然,醉蝶花這個名字也是形象的、妥帖的,花瓣上長長的爪,似蝴蝶的觸須,纖細、柔軟,花瓣也如蝴蝶的翅膀,輕盈、靈動,還有一點點迷亂,真像那貪杯而醉的蝶兒啊。
傍晚,在園子的另一個區域,兒童樂園的出口處,我再次遇見這對父子——他們果然是一對父子,我聽見孩子一口一聲“老爸、老爸”地喊著。眼鏡當然早就被找到了,它回到了男孩的鼻梁上,完好無損,可是小胖墩臉上的頑皮神色卻不見了,他皺著眉頭,正與他的父親談著什么,或許是某個游戲沒有玩盡興,想再玩一次;或許是這里的熱鬧紛繁留住了小家伙的心,他請求父親在這里多住幾天。的確,這個園區吸引的不僅僅是孩子,見多識廣的成年人恐怕也難以抗拒它的誘惑,景觀秀麗倒是次要的,太行山區不乏秀麗的地方,別出心裁的布局才真正彰顯設計者的多元化思路,比如你若是想熱鬧或者說撒野,它便有的是驚險、刺激、動感的游戲,水里的、地面的、空中的,眼花繚亂,應有盡有,都是讓人心驚膽戰的玩法;若是想浪漫或者說想矯情的話,星空帳篷、花溪樹屋都是不錯的選擇,聽風、觀雨、數星星,你只要想忘卻紅塵,紅塵一準兒能更快地忘記你。八九歲的男孩對所謂的浪漫大概是沒有需求的,他眼里只有游戲與冒險。父子倆大概正在談論這些吧?對于一個孩子來說,這些要求一點也不過分,吃吃喝喝、玩玩樂樂屬于他,應該屬于他,屬于這個年齡所有的孩子。
我走近他們,放慢腳步,如一個竊聽者把長長的觸須伸過去。
老爸、老爸,這次能不能不寫作文,就這一次,不寫作文,讓我痛痛快快玩吧——男孩請求他的父親,比請求多吃一支冰激凌有著更為卑微的語氣。
這孩子果然陷入了家長的“陰謀”之中——沒有免費的午餐,開心游戲的后續是令所有孩子頭疼的作文。
寫作文有那么難嗎?已經玩了一整天了,你看看、你看看,這園子里哪樣東西,你沒有玩過?不是說好了嗎?出門前就說好了的,要寫一篇作文,不寫作文,那你不是白來了嗎?——這位父親氣哼哼地說著,不過他還算有耐心,語氣基本保持平和,只是口頭批評男孩,并沒有動用巴掌。
老爸、老爸,我不會寫,我忘記了都玩了些什么,除非、除非明天再玩一遍——男孩忽閃著眼睛說,眼鏡片也擋不住小家伙的機靈或者說狡黠。
他的父親舉了舉巴掌,卻沒有落下去,落下去的是兩根手指。結果嘛,男孩被他父親輕輕拎著耳朵,拽走了。不知道這對父子后來的談判進行得怎樣,我猜想這個夜晚,男孩在他的本子上寫下作文標題:”《美麗的大明川》;或者是:《快樂的一天》。而那位父親,想必端坐旁邊,監督著他的兒子完成這篇必須完成的作文。他將啟發兒子該怎么寫,比如時間、地點、人物、事件這些元素,比如要想寫得更深刻、更完美的話就要寫大明川的綠色生態建設與紅色教育基地……這位父親說到這里或許停住了,他想起來了他面對的是個八九歲的小頑童而不是公司的同事。小頑童正睜著迷茫的眼睛望著他。哦哦,那么還是寫得簡單一些吧,簡單的美麗或者簡單的快樂。而對于美麗抑或快樂的感受,父親與兒子一定會有不同的理解。簡單的美麗或者簡單的快樂,卻從來就不是個簡單的問題呢。
在我想象著男孩寫作文的這個夜晚,我與兩位朋友在園子里閑逛。這里的夜晚用“璀璨”來形容一點也不為過,各色燈光極為奢侈地裝扮著太行山東麓、慈河右岸的這個主題公園,像銀河系的十萬顆星星聚集于此,音樂聲也此起彼伏,許多年輕的身影在激昂的節奏中蹦跳、搖晃、歌唱,那是激情的釋放,擋不住的青春需要如此宣泄或者說放縱。而我們,或許因為都是中年人的緣故吧,已經不像青年似的過于迷戀閃光與喧囂,我們心有靈犀般地往公園幽靜的深處走,直到燈光慢慢散淡,熱烈的旋律也不再追攆我們時,我們仿佛才找到了我們想要的那種氛圍,也聽到了河水的流淌聲,那就是慈河的水流聲吧,是輕輕的聲音,舒緩,低微,是水與石子、沙礫的輕言細語,在安靜中才能聽到,卻沒有打破安靜——有些聲音就是這樣的,有些安靜是由聲音構成的。
與同行的朋友談論起慈河,說是慈河有五水瀠洄之說,新開河、北莊河、岔河、燕川河,連同慈河本源之水,共五條水系在北伍河村相匯,形成五河匯慈。我感嘆這個“慈”字真好,“慈悲”的“慈”,《道德經》中不是說“上善若水”嗎?河的品性、水的品性以滋養世間萬物為最高慈悲,人的品性亦是如此。朋友是本地人,她說慈河也叫磁河,“磁石”的“磁”。她話音未落,我就急巴巴地說,不,不,我們不同意,還是“慈悲”的“慈”更好。她也笑著應和,是啊是啊,還是慈悲的慈更好。流水聲忽然就大了一點,想必慈河也是贊同我們的。
這個時刻,一首薩克斯的曲子飄了過來,像水流聲一樣舒緩。我一向喜歡薩克斯,覺得它既有木管樂器的深沉與傷感,又兼具金屬樂器的清朗與明亮。循著聲音,我們在一輪月亮前找到了吹奏者。那輪月亮皎潔無比也碩大無比,當然它是一輪人造月亮,除此之外,它毫無缺陷。那位吹奏者坐在月亮前,面對著空無一人的草地吹奏。他正吹著的曲子是《若是月亮還沒來》,這是一支今年很流行的歌,有著淡淡憂傷的曲調,和打動人心的歌詞,依稀記得幾句:“風吹過山,船靠了岸,風光呀一點點看。我走向北,你去往南,故事呀一篇篇翻。……如果最難得到圓滿,不如選擇坦然。若是月亮還沒來,路燈也可照窗臺,照著白色的山茶花微微開……”我們站在吹奏者的對面,也是那輪月亮布景的對面,聽他演繹這首《若是月亮還沒來》。那晚真的沒有月亮,云層很厚。他逆著光,我們看不清他的臉,只見他的一只腳尖輕輕地點著節拍,吹得投入,吹得認真,仿佛臺下有萬千聽眾。
隨后,月亮前的吹奏者又吹了一曲《回家》。這是一支薩克斯經典曲目,凡是知曉薩克斯的必然知曉《回家》,它們密不可分,就像月亮與月光。我不知道這個比喻是否妥帖,便想起了另一個類似的比喻,說是它們之間密不可分的關系就像鍋與鍋蓋。如此充滿飯香味道的比喻當然出自一位廚子——熱愛薩克斯的廚子。那位廚子是我家族中的一位兄長,后廚的煙熏火燎沒有燒毀他心中對音樂的熱愛,在那么多的樂器中他獨獨喜歡薩克斯,說不上為什么,就是喜歡,人與樂器也是有緣分的吧,而這曲《回家》是他每日都要吹奏的。下班后,不論多晚,也要背著他的薩克斯,找個僻靜的公園,最好在一棵樹下,要那種長得很直的樹。他需要一棵長得很直的樹。他在他選好的樹下站直。彎著腰炒了一天的菜,也彎著腰賠了一天的笑,現在他想站直。毛白楊是最好的,毛白楊大多長得很直,那種不管不顧一個勁兒沖到天上去的筆直。他在樹下站直,把尾椎、腰椎、胸椎、頸椎站直成一條線。他用力,腹腔用力、胸腔用力、脖子用力、腮幫子用力。就那么吹,痛痛快快地吹,把一天吸的油煙和委屈奮力地吹出來。幾支曲子后,他便感到胸腔似乎潔凈了,肺腑也清澈了。再看那棵樹,它雖仍然靜默不動,卻好似接納了他釋放的情緒,理解了他的心意,那棵樹也站得更直了。然后,吹奏者踩著月光回家。沒有月光的夜晚,就踩著燈光吧,城市的夜晚,燈光總是比月光更明亮。聽眾當然是沒有的,不,或許有,音樂的聽眾是能隱藏起來的,誰能說那些樹,那些草以及樹上的鳥與草間的蟲沒有聽見他的吹奏呢?還有人,風兒會把音樂帶入傾聽者的耳中。
就像今晚。在我們離開這位吹奏者后,臺下恢復了空無一人的狀態,但是一定有一些耳朵悄悄地張開著。他要一直吹,一曲接一曲地吹,直到晚上10點才能結束,這是他的工作。他很年輕,他的吹奏有與他的年齡相符的輕輕的落寞,也有明亮,如薩克斯管金屬質地的明亮。情緒快速切換、飄忽不定是年輕人的特點。日后或許他的吹奏將有更多的孤單,更深的憂傷。那也沒什么,就如月亮,常常被厚厚的云層遮擋,但月光總會來的,不是嗎?
這個夜晚,太行巍峨,慈河靜流。一個孩子在寫他的作文《美麗的大明川》或者《快樂的一天》;一個青年在吹奏《若是月亮還沒來》。
萬千只眼睛在看,萬千只耳朵在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