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花》2025年第10期 | 春樹:美雪

春樹,80后作家、詩人。出生于山東,在北京度過少年及青春期。2015年搬到柏林暫居。已出版長篇小說《北京娃娃》《乳牙》等六部,另有個人詩集兩部及散文集若干。其小說已在二十幾個國家翻譯出版。
雪后的奧地利小村美得令人心顫,白天是寧靜而明亮的美,夜晚是寧靜而悠然的美。從她的陽臺上,能看到街上昏黃的燈光,不遠處的雪山,還有屋頂上的白雪。白天時,當然是陽光、不多的行人、不遠處的雪山和屋頂上的白雪,在雪山上還能看到正在滑雪的孩子和大人們。雪山其實離這個旅館步行只要十五分鐘。雪道在陽光下閃閃發光。她總是在陽臺上抽煙,這里和所有歐洲酒店和旅館一樣,都只能在室外吸煙。陽臺的木質小方桌上有玻璃煙灰缸,可見旅館對抽煙這回事并不大驚小怪。這里是旅游區,又不是旅游區,確切地說,這里是一個度假滑雪小鎮,每年冬天,這里總是早早被預訂滿了。這家旅館很受歡迎,如果不是大熊和祝美帶她來,她根本找不到這里。來這里也不容易呢,要從維也納坐火車,再換一趟火車,然后坐大巴。大熊一家已經連續四年來這里滑雪了,這里的房間大且干凈,每天晚上的飯好吃,晚飯和早飯錢都包在住宿費里,在附近的雪場報名滑雪還可以打折。算起來這價錢不算最便宜的,但也絕不能說是貴的。滑雪總是比其他運動要貴一點嘛。可以這么說,這里的收費是有道理的,它是比普通的旅館要貴一點,但享受的也比普通的旅館要好,所以兩相比較之下,絕不能稱之為昂貴。
她坐在陽臺上,看著風景,心滿意足地抽著煙,突然她想起來,屋里還有剛才從樓下吧臺拿上來的咖啡,便回屋把咖啡杯也端了出來。啊,這些樹、這些房屋和這些白雪,都這么自自然然又這么漂亮,眼前的一切都這么和諧,這咖啡,也是實打實的拿鐵,味道濃郁,即使在這小鎮,可以說是偏僻的地方,如果和城市對比的話,這里的咖啡品質也絲毫不走樣。一股幸福感油然而生,她不想再想別的,只要活在此時此刻。大腿和屁股有點疼,她還是打算在晚飯前,也就是傍晚,去附近的超市逛一逛,她覺得,那時候的天色最美。
樓道傳來一陣嘈雜凌亂的聲音,伴隨著嬉笑和走路聲,她知道孩子回來了。果然,門口很快傳來了敲門聲。與其說是敲門聲,不如說是拍門聲。“來了!”她“蹭”一下從床上爬起來,三步并作兩步走到門前,打開了門。小寶的兩頰紅紅的,肯定是被太陽曬的——這孩子,讓他擦防曬霜,他總是百般推脫,每次都要費上半天勁才給他擦上。
“先把鞋脫了!哎,還有衣服。”她幫著小寶把滑雪褲也脫了下來,孩子找到自己的小電腦,撲到床上看了起來。
“我去買東西去。”
小寶沒有反應,看得入迷。
“哎,我去買東西,一會兒就回來。”
“去哪?”他的眼睛還是盯著屏幕。
“去旁邊的超市。”明知道他不會跟著去,美雪還是問道,“你去嗎?”
小寶使勁搖了搖頭。
“好,那我一會兒就回來。”
走出房門,走廊和樓道里都鋪著厚實的地毯。他們這次住在三樓,也是最高的一層了,有點像個小閣樓,除了他們還住著一戶,但從來沒見過那一家。樓梯口是一面穿衣鏡,她照了照自己,還行,還算滿意。走下樓梯,拐角處放著一把木椅,木椅后面是個小邊桌,擺著布娃娃和一個大花瓶。看看人家,真是有情趣。推木門,挺厚實的一扇門,穿過二樓的樓道,經過兩間公共娛樂室,下到一樓,出門。門口是堆著的積雪,幾個人正圍著抽煙,看起來也是剛滑完雪回來。他們見她走過來,幾乎同時地、謹慎而不失友好地說了句“你好”。天往遠里看,已經變成了淡藍色,夾雜著幾許橙黃和墨藍,陽光依然璀璨,幾顆早星已經升起,明天又是個好天氣。這里幾乎天天都是好天氣。
這是美雪第二年來這里了,這里的一切都變得熟悉而親切起來。這里最大的好處,就是小。在這里最舒心的就是,什么事都不用做。唯一的事,就是滑雪。剩下的,就是等待滑雪。生活變得無限簡單,幾乎接近于透明。原來旅行的意義是讓你有一段可以毫無負罪感的時間,在這段時間里,你完全是自由的,完全是被寬恕的,你已經花錢買下了這段時間,誰也拿你沒辦法。美雪一邊想,一邊往超市的方向走。這小小的鎮子,沒什么人,安靜、干凈,但什么都不少,這不,路過了銀行和自動銀行網點,還有一個小醫院,路燈已經亮了起來,其實天色還亮,剛才兩個路人居然還戴著墨鏡。酷,是挺酷的。這雪也反光呀。她想自己也可以戴個墨鏡。為什么不呢?她看了看四周無車,過了馬路,超市就在前面不遠處。這是家奧地利連鎖超市,在德國不多見。去年來的時候,美雪就被超市里滿滿當當、應有盡有的貨物震驚了,誰能想到在這鄉下的小超市,貨物居然這么齊全,簡直比她在柏林的家旁邊的超市還要完善。她是個對物價不那么上心的人,平時大大咧咧慣了,出于游客心理,才在心里比了比價,有些東西比柏林還便宜。一大袋帶殼花生才賣1.68歐,她記得上回在柏林的超市一袋得1.99歐,包裝還比這小一半,是不是該買一包帶回去?我怎么現在這么算計了?美雪很不滿意自己冒出來的念頭,只有小家子氣的人才天天比價。我現在怎么也跟他們一樣了?她心一沉,決定無論如何也不買那袋花生。這次她要買兩包衛生巾。價格似乎比柏林要貴一些。貴就貴吧。她不但買了衛生巾,買了兩瓶小包裝酸奶,一盒餅干,還要買個無用之物,比如買束花,或者一本時裝雜志。這是她用來平衡生活的。在花和雜志之間,她權衡了一會兒,雜志拿在手上又放回去,如此兩三回,終于還是放回去了。是德國版。她向來看不得德國版的時尚雜志,除了語言看不懂以外,也覺得內容乏善可陳,跟法國版意大利版沒法比。捧著一束郁金香,袋子里裝著零食,她出了超市,讓了讓一輛要正開住超市停車場的車,小心地在路邊走著。這條道還有積雪,有些地方還結了冰,得注意別被滑倒。
路過酒店附屬的餐廳,里面人頭攢動。大熊一家應該已經下來了吧?她感覺有點做賊心虛,趕緊從另一側的房間入口進了酒店。
大熊一家每晚都很準時,晚餐一開始,他們就下來了。剛開始的幾天,大熊還派他十六歲的兒子來敲門,他兒子敲完門并不走,而是站在門口等待,似乎希望他們一秒鐘后就跟著他一起走。在等待的過程里,他還常嘟囔出幾聲抱怨,搞得美雪很有壓力。終于有一次,她被接連不斷的敲門聲搞煩了,拉開門對小熊有點生氣地說,你先下去吧,我們很快就來。小熊說了句Sorry,轉身下樓了。小熊是那種不跟他說清楚他就不知道問題的人,可美雪不想每次都跟他重復說,所以就跟大熊請求,能否別讓小熊敲門了。從那天以后,小熊就不來敲門了,每到五點半,美雪就催小寶下樓吃飯,那時小寶總是聚精會神地看動畫片,根本不想動彈。
每天的晚餐都很豐盛,量也很足,有時候還沒上甜點,她就吃飽了。這里的甜點總是很好吃,一點也不膩,而且不是很甜。她喜歡這種甜度,剛剛好。當然,這是奧地利的甜點。祝美自豪地說過。她的中文和大熊的一樣好,小熊的中文也不錯,所以他們交流起來毫無障礙,偶爾有中文說不清楚的時候,就換成英語,小寶的英語比美雪的還要好。
小熊和小寶吃完,在等甜點時,總會要求看動畫片,有時候他們就并肩坐在一起看。大熊一家和她對孩子都算比較寬容的,唯一的要求是吃飯的時候要坐好,要吃飽。
依然是晴天。從陽臺就能看到那白雪堆滿的山和看起來縮小了許多的人。當然,還能看到索道,正有人乘坐索道向山頂前進。其實不是坐,是站。這個索道的設備簡單,只配有一個個的U型座,屁股就放在這里,然后拉力會把人拉上山。這也曾是她在學滑雪過程里最害怕的一個環節。有很多次她中途就從索道上摔了下來,每次摔下來,她就只好翻身坐起,把雪板從雪鞋上解開,再背起雪板往山上爬。可是小孩子們倒很少遇到這個問題,偶爾有一兩個小孩兒會從索道掉下來,其他的都安安穩穩地上了山。小孩子們都能輕輕松松地上山,為什么她不行?
美雪心里充滿恐懼。每次她都努力調整好身體的重心,試圖簡單輕松地跟著索道滑上山,而這些努力似乎并沒起什么作用,她還是經常掉下來。這讓她的心總是七上八下的,甚至還沒排隊,光看到纜車,就已經在心里打鼓了。可千萬不要在中途掉下來啊,那樣好丟人啊。后來她甚至想到了“禪”。是不是因為我內心不夠平靜,所以才會掉下來?她問自己。可是,如何才能平靜呢?我應該忘掉一切,什么都不想。是的,忘掉一切。只注意眼前的雪山。她的內心在左右搖擺,而那些排隊坐纜車的人總是一臉鎮定,同時帶著欣喜的表情,大人也好,滑雪班的孩子也罷,都是一副開心的表情。滑雪對他們而言,就是百分百的快樂。她還總是會遇到小寶,小寶在滑雪班的一堆孩子中間,看到她就高興地招手,他們排成一隊,經過她的時候,他會快樂地喊“媽咪”,其他小朋友就好奇地盯著她看。
大熊跟她解釋,因為小孩子們身體柔軟,他們滑起來更容易。
他們坐在半山腰的一家家庭旅館的室外咖啡區,喝咖啡小憩。孩子們在滑雪,陽光熾熱,坐在外面一點也不冷。
喝了幾口咖啡,大熊突然說起,幾年前來滑雪時,他們就住在這里,直到有一年,跟他們一起滑雪的朋友半夜得了急病,送到醫院后沒搶救過來——后來就換成了我們現在住的地方,雖然貴了一點兒。
啊,原來如此。沒想到……她凝視著眼前這幢建筑物淡黃色的外墻,又有點不安地掃了一眼雪山,大人和孩子正有序而快活地滑著雪,看不出一絲世事無常的征兆。
拿鐵做得真好。她說。
我給你拍張照片吧。大熊說。大熊對她,有時候就像父親對孩子。
她整理了一下頭發,沖著鏡頭笑了。又摘下墨鏡,沖著鏡頭再次微笑。
我們合個影吧。她對大熊說。大熊坐過來,在鏡頭前咧嘴大笑,快樂得像個孩子。
以前,我有一個網友,我們很聊得來。我們每天都會打一個小時左右的電話,不是視頻,是微信電話。我們的聊天很順暢,兩個人都很有說話的欲望,也有交流的能力。這真不是每個人都有的。而且,對方的聲音我也很喜歡。順耳。這也是一個能聊下去的重要因素。他是典型的文藝青年。不是文學,是文藝。他喜歡看電影,也喜歡聽音樂。當然了,這樣的文藝青年才應該是我交往的人的底色。其實,這是最基本的要求了。我們真的打了好幾個月的電話,純聊天,我說我的煩惱,他說他的生活。他在宿舍,晚上會戴上耳機上陽臺跟我通電話。我們也說了,以后回國有機會見面,我可以去找他。當時他也在猶豫到底去哪里讀研,反正無論在哪里,見面總不難,總會找到機會。我們不再聯系了,是因為他要去趟上海,去之前我們還打了一個多鐘頭的電話,他是個多情的人,說在上海可能也要見一下前女友。我讓他給我發張上海的街景,我想上海了,但他一直顧著跟他身邊的人聊,沒怎么理我,照片也是在我催了半天之后,才發了一張室內的靜物圖。我一下子就煩躁了。怎么這樣?我只要幾張上海的街景,來供我望梅止渴,就連這個都不能滿足我。從上海回去后,我們又聯系過幾次,但都有點尷尬。他是個識趣的人,我們就不再聯系了,只是依然會出現在彼此的朋友圈里。
為什么突然想起他來了呢?其實順著他,還會想到一些人,都是那段時間斷斷續續認識又不再聯系的。他們已經變成了朦朧的影子,時過境遷后,像一陣淡淡的煙,消散在我的記憶中。
晚飯后,月亮在夜空中熠熠生輝,旁邊的金星也在閃著光,夜空中的星星真亮,比在城市里要多多了。美雪帶著自己打印出來的新小說去樓下找大熊。祝美小熊還有小寶,正在樓下的公共游樂區玩呢。大熊的書桌前放著一本書,是中國一位很有名的男作家前幾年剛出的長篇小說。
我正在翻譯。大熊對她說。
翻譯得怎么樣了?
還沒怎么翻。快到截稿期了。他的語氣有點焦躁。
她想了想,沒跟他說,也想請他看看自己新寫的作品。
抽煙嗎?她問。
好。
她把書稿放在桌子上,給他也卷了一支。是從柏林買的煙草,平時抽的時候要自己卷。平時他不怎么抽煙,只在她抽的時候才忍不住想抽,是助興吧,她想。
兩人走到陽臺坐下。大熊有點不好意思地說,其實他不覺得這本書有多好,但是能掙錢,出版社已經把預付款打給他了。
你們能來真好。大熊又說,小寶現在滑得很好了!
對,他滑得不錯,就是平時不想起床,想一直看動畫。哎,能和你們一起滑雪真好。平時咱們也見不著。
或許夏天的時候吧,維也納有詩會,到時候我叫你來。現在還不知道怎么安排。你剛才拿進來的是什么?是新寫的詩嗎?
不是,是我的幾個新寫的小說,本來想讓你有空看一下的。
實在抱歉,最近我真的沒時間,大熊有點苦惱地說,今年的時間都得翻譯這本書。
沒事兒,不用翻譯。她安慰道。大熊的焦慮似乎比他表現出的還要明顯。
你把稿子給我吧,我翻譯得無聊的時候看。大熊說。
第二天早餐時,祝美建議下午一起去附近的大雪場滑雪,那里的山更高,雪道更高級。那里山上的餐廳也更好。她俏皮地眨眨眼。會不會太累啊?她問。大熊也很興奮,他極力建議就這么辦。不會太累的,他說,大雪場太好玩了,美雪可以試一下高級雪道。哎呀,我害怕。美雪說。祝美說,你滑得很好,沒問題,一點也不用擔心。大熊可以幫你。大熊說。對,我陪著你滑。大熊的滑雪水平是數一數二的,作為一個維也納人,他從小就滑雪。這說服了美雪,于是也就痛快地同意了。付給酒店的錢本來就包括公共汽車票,幾人祝美說她會去取公共汽車票,幾人約好下午一點鐘出發。
最讓美雪高興的是,這里沒有索道,而是直接坐纜車上山。她一下子就放松了。他們一起坐到了山頂,還沒到就看到了這個餐廳。它恢弘地建在山的最高處,人很多,室外區幾乎都坐滿了。他們等幾分鐘,找到了一張桌子。她拜托祝美幫她點菜,祝美是他們里面最會點菜的。祝美點了四份不同的主菜,還有一份小的給小寶。飲料她還是要了拿鐵,孩子們的是果汁,祝美點了茶。不喝啤酒嗎?大熊把杯子推過來,盛情難卻,她喝了一口,笑了,其實挺好喝的。在這么高的山上吃飯真愜意啊,其實重要的不是吃了什么,而是這個地方好,對面就是意大利。祝美說。小寶的臉被曬出了泡,小小的一片,大熊和美雪一起忽悠著他給他補涂了防曬霜。
從這里滑嗎?大熊笑著問。
不,不。美雪趕緊拒絕。
于是一起坐纜車,在第一個下車處,他們四個下了車,祝美說要到第二個地方再下,那里的雪道滑起來輕松一點。小熊帶著小寶在前面滑,大熊陪著她跟在后面。雪撲簌簌的,山和樹都那么美。有幾次她摔倒了,但是不嚴重。她在滑的時候還在想著女教練教她的秘訣:目視前方,注意重心。
你看他們滑得多好啊!大熊在她左前方,一邊滑一邊大聲說。
果然,她也看到了不遠處正在飛快滑著的小熊和小寶,一眨眼他們就又不見了。
她一邊滑一邊嘿嘿地傻笑起來,如果中途從索道上摔了下來,也沒關系。她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