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花》2025年第10期 | 閻安:三個或者更多的自我(九首)

閻安,現(xiàn)居西安。1987年開始文學(xué)創(chuàng)作,先后出版?zhèn)€人專著《與蜘蛛同在的大地》《玩具城》《整理石頭》《藍孩子的七個夏天》《自然主義者的莊園》《時間中的藍色風(fēng)景》《夢想診所的北方和雪》等20余部。有《玩具城》《自然主義者的莊園》《中年自畫像》等多部英文版詩集先后在美國和英國出版發(fā)行,在全球80多個國家上架銷售,另有200余首詩歌作品被譯成英語、俄語、法語、德語、意大利語、日語、韓語、克羅地亞語,在相關(guān)國家50多種專業(yè)文學(xué)刊物發(fā)表推廣。詩集《整理石頭》獲第六屆魯迅文學(xué)獎詩歌獎。此外先后榮獲“2008年度中國十佳詩人”、2013兩岸詩會桂冠詩人獎、首屆“白居易詩歌獎?樂天獎”、第二屆“屈原詩歌獎”等獎項、榮譽。
到軍工廠取牛奶
軍工廠變成了現(xiàn)在的奶牛場
軍工廠開在山里
奶牛場也開在山里 它被允許
占用一座廢棄軍工廠的一小部分
而不是全部
遙遠的軍工廠現(xiàn)在變成了遙遠的奶牛場
奶牛場的牛奶是熱的 牛血是熱的
騷乎乎的養(yǎng)牛棚也是熱氣騰騰的
它那么小 但已足以用來強調(diào)
一座軍工廠被全面廢棄之后無用的荒涼
包括廢棄廠房前半死不活的銀杏樹
包括一條修筑出來但從未用過的道路
包括塌陷一角的煙囪 包括守門人的鳥舍
包括懸而未決的那些烏鴉
星星和山鬼互相交換眼色的幽靈傳說
那些被巨石堵死的地下隧道
上方懸掛著蛛網(wǎng) 水滴和穿透洞壁
像瀑布一樣垂直塞滿黑暗的樹根
寂靜而偏遠 仿佛隱居在山里的奶牛場
人們都知道我其實更喜歡它沿途的田疇
略帶野性的道路界碑和自然風(fēng)景
他們說:瞧那個老來無用的人
他每天都要去軍工廠取牛奶
上帝的兔子尾巴
他聲稱每天他都能見到活上帝
上帝依然是傲慢的 他有老虎
把自己珍藏在一片金色樹葉里的神秘
有獅子般不屑轟趕蠅群纏身的超脫
有巖石和陰影兼得的恍惚與平靜
在阿諛和卑鄙到來之后仍然能保持中立
他言之鑿鑿 仿佛是上帝的親兄弟
但其實他只是一個落落寡合的詩人
在最近一系列深夜成章的詩篇中
寫到大海 睡眠的石頭 伴隨著星光和蟋蟀
遼闊的宇宙以曠野為床榻的合唱與寂靜
但是在試圖沿用世俗的憤慨和怨氣時
沒有控制好分寸 不慎露出了受過傷的胳膊肘
這相當(dāng)于露出了上帝的兔子尾巴
玻璃女孩的晝與夜
每次她都是在深更半夜突然生病
臉紅得像燈籠 紅得有點不吉祥
像要自己在深處點火燒掉自己
像游戲一樣 為了拒絕吃退燒藥
自己打碎所有的碗和杯子
卻又特別憐惜那些碎瓷和碎玻璃
整夜翻騰它們包含著疼痛的破碎聲
直至白晝和她比紙更白的蒼白一同降臨
總是一個人在夜深人靜時悄然出走
披頭散發(fā) 像夢游的鬼魅一樣
能準(zhǔn)確找到房頂 懸崖和水渠
能在月光之下 看見另一個自己
像和誰捉迷藏一樣穿越一棵又一棵樹木
但她不喜歡自己從樹木背后出現(xiàn)的樣子
而是喜歡自己像影子一樣進入樹木的樣子
嫌自己太硬 像玻璃
有時又太軟 像面娃娃
不喜歡喝水 不喜歡吃藥
但是喜歡把白晝和夜晚像皮筋一樣拉長
只為了要把那么多碗和杯子的碎片
一片片地揀起來 反復(fù)撫摸
像撫摸小時候一次無人問津的獨自出走
像撫摸一些無家可歸的嬰孩
吞吃詩歌和時間的禿鷲
一個賣窗簾的詩人走錯了路 走到了沙地上
并且直挺挺地和他的詩稿一同倒在那里
很深很深的沙漠 風(fēng)吹得干干凈凈的沙漠
塵埃和蒼蠅 還有另外幾種熱衷于血腥味
深度潰爛 也熱衷于飛翔的小毒蟲到不了的地方
一個詩人是脫水過度而倒地的 是把體內(nèi)的雜質(zhì)
像排毒一樣排空后干干凈凈倒地的
可以想見他是愛干凈的 他的詩稿也是愛干凈的
他死得多么遙遠而寂靜 死得其所
但是最終禿鷲們飛來了 它們聞死而至
它們就像雷聲就像烏云一樣突然從天空深處冒出來
它們就像炮彈長了翅膀一樣慢慢飄下來
窗簾像裹尸布一樣裹著干凈的詩人和他的詩稿
被黑壓壓的禿鷲像黑暗一樣慢慢地圍起來
黑暗中無聲而銳利的吞噬 猶如烏云翻滾
猶如風(fēng)卷殘云 所有的東西都開始淪陷
詩人 干凈的死 他的詩稿 他的窗簾
他的沙粒般純凈而簡潔的
被紙一樣單薄的窗簾掩蓋的迷失
一個依靠窗簾蟄居后半生的詩人為什么要賣窗簾
為什么要懷揣一沓簡潔的詩稿向著沙漠挺進
頭也不回 路也不看 仿佛奔赴一場終極的預(yù)言
在一次沒有目的的旅程中 我的行李包
看上去空空如也 里面只放一本書
一本名叫《吞吃詩歌和時間的禿鷲》的書
沉默的旅途 我將像沉默的禿鷲一樣
慢慢讀完這本書 我將用我內(nèi)心中禿鷲一樣的黑暗
慢慢地消化它 直到心里漸漸變得透明
直到我作為詩人的一生 所有盛在杯子里的
碗里的 罐子里的 池塘里的 肚子里的水
變形的水 深受腐蝕的水 中過邪的水
被一一進行消毒處理 漸漸變得透明
我們從沒有熱烈過
我們從來沒有熱烈過
仿佛擦干凈玻璃就與時間同屋而居
保持平靜而偏遠的相處之道
總是埋頭做手頭的事 走路或獨自沉思
連溢于言表的徘徊或眺望都沒有
仿佛那個心上的人并不存在
只是一個畫在肚皮上的文身
只是一個自我深處抹不去的影子
我們那么內(nèi)斂 都在用紙里包火的絕活
養(yǎng)氣養(yǎng)血般地各自養(yǎng)著各自的影子
讓它睡在肚臍眼里 睡在蓮花里
睡在頭重腳輕但仍然不動聲色的夢里
一個烙鐵一樣凌厲的影子
一個鞭子一樣滾燙的影子
任憑歲月的坩鍋怎樣煎熬都熬不干
它的伴隨著疼痛的幽微和甜蜜
它的窗簾和門 鎖子和鑰匙
仿佛放棄了渴望 放棄了等待
只有濕漉漉的露水和星光才能打開
熱帶的詩人和獅子
熱帶的詩人們往往喜歡寫到雪
一個熱帶的詩人在叢林深處大汗淋漓
試圖在克服猩紅熱的一首詩中寫到雪
在一張雪一樣的白紙上寫出白雪
在一首詩中用略含污垢的雪堆雪人
一頭熱帶的獅子夢見它在叢林里
窺探著幽靈般閃爍的幽藍的暗夜
和一場偶然的 昏頭脹腦的雪
仿佛卡通夢境般頂在河馬孤島似的腦門上
比斑馬和長頸鹿身上的花紋更妖嬈
比漂白粉和強酸洗潔凈
具有更強烈的漂白能力和腐蝕性
熱帶的一個詩人和一頭獅子
一個醒著寫詩 一個睡著做夢
出現(xiàn)在他們詩里和夢里的雪
都不那么白 不沉重也不輕盈
但在本質(zhì)上都很尖銳 猶如獠牙
猶如摻了硫磺的洗滌劑
電子風(fēng)景公園旅行札記
燕子和海鷗低矮但依然犀利地飛
掠過人工湖泊和它比墨水更藍的藍
然后掠過海邊同樣低矮的高科技新區(qū)
一座類似鐘樓的城市建筑和風(fēng)景大道上
一片比柵欄更新穎更具有象征性的風(fēng)景樹
之后仿佛遭遇了無形的碰壁 它們突然改變姿勢
帶著逃離或者躲避般難以名狀的急促
用折返跑式的飛朝我迎面飛來
仿佛一場被云計算計算好狀態(tài)的闖入
在工業(yè)區(qū)帶狀林中的空地和花園邊緣
頭戴白色防蚊罩和黃色遮陽帽的園丁們
列隊而來 在烈日下砍伐般修剪著
已經(jīng)壓抑不住野蠻生長的花和行道樹
另一邊或另一個方向上 草坪如織
在視覺縱深處鋪設(shè)云絮般的蓬勃和翠綠
仿佛每一條廠區(qū)大道都急速地通向
被囚禁在風(fēng)景深處的荒地
或者某種脫離了囚禁表述的秘境
一個巨型煙囪不冒煙霧卻渴望接近白云
一根原木自巨輪上墜落擊落一座大海
一座碎裂的大海飛起來追逐瓦蘭的天空
巨鳥部落似的無限鷹群是白色的而不是烏黑的
這些電子公園的風(fēng)景 你無須叩問
它們又粗暴又精致地出生和消逝
如同在遠山和濃霧升起的地方
如同越過高山 仿佛在逃避破產(chǎn)的切割機生產(chǎn)區(qū)
如同輕掠而過 一如追尋也如放棄
被燕子和海鷗 甚至被大批白色的鷹
籠罩的風(fēng)景 它們與你的寂寞相比
有著同樣多甚至更多更熱烈的寂寞
像蟒蛇在未知的荒地上吞食著大象
這是一種寂寞 秘密而新穎的美
一種有毒但銷魂的美 你會慢慢陷進去
整個世界也會慢慢陷進去
這個時代仍然有憤世嫉俗的綠林好漢
這個時代仍然有憤世嫉俗的綠林好漢
他們待在火焰形的沙漠中不出來
他們待在危石磊磊的星空樹上不下來
他們在湖泊的遺址和海的遺址里考古
只為尋找溺水而亡的水手和骸骨
時不時地 他們的考古現(xiàn)場會走漏風(fēng)聲
很多有來頭的碎片 化石 貝殼和蜘蛛
貴人留下的佩玉 都被前來圍觀的人搶走了
他們哈哈大笑 任人們在荒地上哄搶
他們只想借助之后到來的星光和寂靜
尋找一艘或幾艘神秘的輪船
詩人破破和十指為林 還有詩人荒原子和小鎮(zhèn)的詩
他們都是這樣的人 一群無用的神秘主義者
他們說死去的湖泊在沙漠底下還有很多
死去的大海不多 但比湖泊埋得更深
只要不停地挖下去就可以挖出很多輪船
小鎮(zhèn)的詩說人生苦短 要抓緊時間
詩人破破說人生不是苦短 而是又苦又短
稍有不留神就會錯過很多近在咫尺的秘密
一群不合時宜的綠林好漢 蹉跎了世上的前程
只為把更多無用的輪船挖出來
把那些劃船好手的白骨挖出來
把那些又苦又短的時間泡制過的白骨
在太陽底下曬出來 就像把自己的白骨
在白光光的沙地上提前曬出來
獻給時間 獻給一場黑風(fēng)暴到來之后
大蜥蜴一樣四腳朝天的地平線
我最近聽說 他們處境不佳
地平線上的考古現(xiàn)場被多次轉(zhuǎn)移
在沙漠深處制造潛艇的計劃
被不明不白的潮汐又一次擱淺
三個或者更多的自我
有時我會夢見我是另一個人
在一個并不明確的角度上旁觀自己
看自己醒目的后腦勺和略顯陌生的側(cè)面
有時我會夢見真實的自己站在鏡子里
看鏡子外面的另一個自己
另一個自己也分明是真實的自己
站在鏡子里的真實的我
看著鏡子外面同樣真實的我
纖毫畢現(xiàn) 沒有任何隔閡
我想我大概是病了 鏡子也病了
需要有人(最好是兩個自我之外還有另一個自我)
把他們同時送往夢想診所
用鉗子或刀片打開一些地方
好好診斷一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