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2025年第5期 | 尹學蕓:天邊外(中篇小說 節(jié)選)
導讀
尹學蕓把《天邊外》分成了上下兩部,對于一個中篇小說來講,無疑冒了不小風險。在小說上部,作家選擇第一人稱的有限視角來講述主人公王云丫的少女成長故事:罕村女孩王云丫因家事第一次去省城,尋找在省城務工的父親和哥哥,返鄉(xiāng)處理建房糾紛。短暫逗留期間,她到底還是去了父親以安全為由,反復要求她不要接近的昌意街——那是一個彼時大眾還不太接受的藝術街區(qū),幾乎被父親這些來自偏遠鄉(xiāng)村的務工者視為洪水猛獸。但在這里,王云丫看到了終生難忘的藝術風景,昌意街從此成了她心中的“天邊外”,念茲在茲的詩與遠方,并由此鼓舞了她逃離鄉(xiāng)村的勇氣和決絕。轉入下部,敘事視角轉換為第三人稱的全知敘事:多年以后,已為人妻的王云丫再次去到昌意街時,眼前的景象已物非人非,她卻在當年看到一朵異常鮮艷的勿忘我的地方,巧遇了丈夫邢肇慶的高中同學李步群。小說轉入另一個發(fā)生在邢肇慶、李步群、費小青之間的浪漫而殘酷的成長故事,通過多視角的交叉講述,生動地還原了少女費小青坎坷而悲涼的人生。同樣在心中的“天邊外”,王云丫看到了奇境和鮮花,費小青卻付出了生命代價。一朵小小的勿忘我,竟把兩個從無交集的陌生少女的命運奇跡般聯系在了一起。掩卷想來,不但讓讀者對生命的無常唏噓不已,更深深領略了小說作為敘事藝術的神奇魅力。
上 部
1
十八歲,我第一次去省城,單獨一個人。省城有多遠呢?父親說,他騎那輛老式自行車,蹬一天,兩頭不見太陽。一塊巴掌大的紙卷成了一根棍,跟眼下的細根香煙相仿,卡在帽鏡的耳朵上,那兩只耳朵,是兩只小木頭獅子,有鼻子有眼。我如果說它是紅木的,就俗氣了。可它是紫檀的,是我奶奶的陪嫁。有一年大哥嫌它顏色太暗,給它刷了紅油漆。油漆不太夠,刷得稀里馬虎。這讓鏡框成了黑紅相間。后來大哥逢人就說,這東西太老,若是油漆多些,就看不出本來的樣子了。
這個老物件,現在仍擺在我家墻柜上。只不過,讓人恨不得把那油漆啃了去。
母親把那根“煙”從帽鏡耳朵上拿下來鋪展開,對我說:“喏,這就是地址。”
鉛筆寫的字跡已經很淡了,紙的褶皺加深了字跡的模糊。我費了些力氣,才把意思看完整。
母親說:“你抄一遍。”
我說:“我記下了。”
母親說:“你抄一遍,萬一半路上忘了呢?”
我說:“我記住了就不會忘,您應該相信我。”
“廠里的假請好了?”母親自己轉了彎子,她知道我犟。她把紙按原樣卷好,重新卡到了帽鏡的耳朵上,又往下壓了壓。“多虧當初你爸寫了地址,要不上哪去找他。”
我爸是未雨綢繆的人。這個小紙卷就是我們與他唯一的聯系方式。
我說:“假就請了兩天,多了人家不批。今天這半天,是廠長送的,不扣獎金。”
我有些得意。我在村里的服裝廠上班,上一批貨的封箱上有我的墨寶,其實就是廠子的地址。廠長很欣賞我的字。當時他們想從城里請人來寫,我大大方方說:“我來試試吧。”結果一試就成了。這些箱子要漂洋過海去日本。
母親給了我五十塊錢,五張都是十元的。我也是掙工資的人,但發(fā)錢我一分也不留,都給媽。我把錢掖好,背起了帆布書包。
母親說:“從哪走,記著道,別回頭找不著你爸再找不回家。”
我說:“您放心吧,我哪有那么蠢。”
母親說:“先去小學校,找到李八一,讓他領你回家。”
我說:“知道了。”
母親送我出門,問我害不害怕。我不以為然地說:“害怕啥啊,多大點事兒!”
我高興著呢,從沒出過遠門,心就像長了翅膀。
從村東走出三里地,過橋,就到了津圍路上。我在那里攔住了一輛長途汽車,花三塊錢買了張車票,到省城的汽車站。按照父親紙條上的指示,先坐402,再坐103。前者是公交車,后者是無軌電車。夕陽特別明亮,眼前的一切都金光閃閃。我在目的地下了車,按照父親“靠右走,一轉彎”的指示,我找到了大山子小學。門口有一棵老槐樹,枝條上掛滿了綠豆莢。它叫豆槐,我見過。
我對門房說:“我找李八一。”
門房說:“他在上課,還有半個鐘點兒才放學呢。”
我說:“沒事,我等他。可我不認識他,您能告訴他我在等他嗎?”
門房說:“他下學會從這里過,回頭我告訴他你在等他。”
“下學”就是放學的意思,我們家鄉(xiāng)的方言也這樣說。
旁邊是綠色的鐵皮房,屋檐下拉著鉛絲,上面有一排小夾子,夾著各種各樣的冰棍紙,在微風中晃動得五彩斑斕。從門口就看見了一臺雪花冰柜,機身上灑落著凝脂一樣的冰珠。天氣不是很熱,但雪糕很誘人。
“在外邊該花的錢要花。”出門前母親叮囑我。“遇到打劫的就把錢給他。”
“我哪會運氣那么差。”我不滿地說。
我花兩塊錢買了兩根雪糕,遞給了門房一根。看得出門房很高興,一手舉著冰棍,一手從屋里拎出一個涂著斑駁黃油漆的方木凳,請我坐。我坐下跟他嘮家常。問他是哪里人,再早是干啥的。他說祖籍是北京,因為兩地分居調到了H市公路局,是跟人對調。“往這里好調,往北京調,難著呢。”他撇著腔,有故意的成分。我聽出來了,他調這里吃虧了。“你見過高速公路嗎?”他凝視著我,不知不覺中,語氣里又有了鄭重。“滬嘉高速,沈大高速,汽車在上面行駛,唰的一下,比流星還快。從你家來,也就一袋煙工夫。”我想了想我來時的路,坑坑洼洼,汽車像船一樣在浪尖上顛簸。旁邊一個大嫂,趴車窗上哇哇吐。我也有些暈車,但我忍著。掐虎口,用舌尖抵上腭,方法用盡。我是個小姑娘,不能像大嫂一樣哇哇吐。我臉朝向車頂,一直在強烈暗示自己。這方法管用。若真只是一袋煙工夫的車程,暈車都還來不及!那樣多好!城市的公交車上就沒見人暈車,路特平坦。外邊的世界真大,新奇的事真多。小學校的門房都不同凡響。
“這些高速路都是您修的?”我崇敬地問。
他有些不好意思了。“哪能。但我們公路局是支援單位。比如滬嘉高速,工程師參與了設計。”
“您是工程師?”我有點小心翼翼。
“你看我像嗎?”這回他苦笑了。低頭撣了撣衣襟上的灰塵。
他穿藍制服,側臉對著我,吃了口雪糕,咕嚕咽下去時,努力不事聲張。不知為什么,他此刻有些憂傷。仿佛剛才說的那些是夢境,他永遠都只是個門房。這樣想,我不由愣了一下。眼前的世界局促起來。大山子小學,雖說在省城,卻是在省城的邊緣地帶。墻頭很矮,銹蝕的鐵門很爛,跟我工作的村辦廠差不多。那里也是很矮的墻頭和很爛的銹蝕鐵門。夕陽穿透了濃密的豆槐枝杈,光影灑在了門房的身上,這讓他的臉孔忽明忽暗。這里的路也是坑坑洼洼,被小孩子的腳掌踩踏出許多的旋渦。怕冷場,我又打聽學校有幾個班級,有多少學生,李八一讀幾年級。門房卻不應答。這讓氣氛有些尷尬。過了好半天,他反過來問我,家是哪里的,來省城有啥事,找李八一干什么。“你不認識他,為啥要找他?”最后一口雪糕他歪過頭咬到嘴里,像是忽然有了警惕。
我把雪糕吃完了,這讓我長了些精神。我一直在等他問我問題。我把雪糕棒和雪糕紙纏緊實,提醒自己不能隨手丟。這里是省城,不是罕村。我不能給鄉(xiāng)下人丟臉。我亮了下喉嚨,事無巨細,從頭說。
我為什么要來省城呢?我縣城都很少去,我媽不允許。她說丫頭家,不能總在外邊跑,心跑野了收不回來,連婆家都找不到。后者才是大事。由打我三五歲起,大人就把這話掛嘴邊。這讓我有一種處境感,仿佛家不是家,我就像一坨沒用的東西,會不會被鏟出去,完全取決于有沒有人要。這種想法只可意會不可言傳,讓人有點隱秘的惶恐。但這次不同,我家宅基出了問題。宅基跟鄰居馬伯的宅基毗鄰。馬伯是一個人的名字,跟侏儒相仿。他有一個兒子馬英才,眼下二十三歲,到了該說媳婦的年齡。提起說媳婦,馬伯就罵《婚姻法》。他結婚的時候要二十五歲才能領證。到了馬英才,二十二歲就能領證。馬伯的意思是,婚姻法故意為難他們家。要是再往后拖幾年,馬英才就能長高些,家里的條件也能變好些。馬伯是這個意思。我們兩家的宅基都是瘦長條,十幾丈長,但寬度不夠。眼下兩家都面臨著要蓋新房。過年的時候,馬伯來到我們家跟我父母商量,說把兩家的宅基放到一起,一分為二,這樣院子雖然短了點,但寬度夠了。
寬度很重要,可以多蓋兩間房。
我父母一聽,好事兒啊。于是請了一桌飯,就把這事定下了。誰家在前誰家在后呢?馬伯建議抓鬮。一共就兩個鬮,一個寫“前”,一個寫“后”。馬伯先抓,他抓的是“后”。
春天我家開槽挖地基。馬伯卻反悔了,他說我家在前邊,壓了他家一頭。他家的兒子本來就沒長高,這下就更長不了個子了。“除非把你們家的云丫嫁給我兒子。”馬伯這樣叫囂,“大五歲也不算大,我們家不嫌。”是他兒子大,他故意這樣說,惹得眾人笑。我媽從外邊風風火火進來,狠狠吐了口唾沫。“呸,三塊豆腐高,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她不知道我在屋里,以為家里沒人。誰都知道馬伯這是在找借口,村里有一股勢力參與了進來,他們每天都給馬伯出主意,從打動工那天起,就沒消停。村里就是這樣,他們這樣做其實撈不著好處,就是喜歡煽風點火。挑完事兒拍拍手回家吃飯,馬伯管不起他們一頓酒。馬伯卻從他們那里獲得力量,每天都來阻止。這天早晨,要往地基里填埋石頭,工人到了現場才發(fā)現馬伯在地基的壕溝里躺著。他說只要你們開工干活,就先把我埋了吧。
母親一籌莫展,對我說,房子蓋不下去了,你去省城找你爸吧,還有你大哥,讓他們趕緊回家。
爸和大哥都在省城干各種活計。
你明白了吧。我來找李八一,不是目的,是想通過他找到他家的房子。找到他家的房子也不是目的,是想在房子里找到我爸和大哥。我爸和大哥租住在他家。他爸李國慶是孤兒,房子是我爸操持翻蓋的。這是更早之前的事了。所以他們之間不是房東和租客那樣簡單。
這樣麻煩的行程是我爸早就規(guī)劃好的,他是個未雨綢繆的人。說如果萬一家里有什么事,可以通過這樣的方式找到他們。
那個年代沒有通信設備啊!
下課鈴終于響了。門房懶洋洋地站起身,先伸了個懶腰。他剛才有些打盹兒,也許根本沒有聽見我說什么。他隨手丟了雪糕紙,就在不遠處被風吹著打旋。他脖子轉軸一樣晃動,打量往外奔跑的小學生。他朝一個小圓眼鏡招了招手,小圓眼鏡跑了過來,穿一件藍地兒白格的上衣,跑起來眼鏡一躥一躥。他徑直奔了過來,門房指著我說:“李八一,你姐找你。”
李八一背著雙肩包跑了過來,打量我問:“你是誰?”
我說:“我是從罕村來的。”
李八一對罕村明顯不陌生,把頭一擺說:“跟我回家吧。”
走一截大路,拐進了很窄的一條胡同,磚頭砌的墻,墻縫生著苔蘚。誰家的香椿樹在院子里往外探頭探腦。雖然葉子有點老,但能感覺到有香氣。我的概念里,省城都是古老宏大的建筑,座座房子里都住著很大的官。可眼下的省城跟罕村差不多。房屋都很矮小,只是比罕村局促。犄角旮旯都種著植物,有花草,也有蔬菜。罕村的犄角旮旯都是野草,人揪菜能長一人高,燕春苗能穿街而過,從一頭爬到另一頭。還有一點不同就說到人了,李八一跟我一點都不認生。他大人一樣跟我打聽罕村的事,問我車票多少錢,車要坐多久,下車找到學校難不難。他甚至看出我的小辮松散了,橡皮筋在頭發(fā)梢上掛著,他走過來把橡皮筋摘到手里,讓我重新扎一下頭發(fā)。我問李八一你為啥叫這個名字。李八一用手劃拉著墻走,說八一建軍節(jié)生的。我問,你爸是國慶節(jié)生的?李八一說,對,他是國慶節(jié)生的。李八一問我是哪天生的,我說六月二號,對了,今天就是我的生日。
李八一說:“你要是昨天生日就好了,我們學校昨天過六一兒童節(jié)。”
我問:“你演節(jié)目了?”
李八一說:“我就參加了一個小合唱,《我們是共產主義接班人》。”
我問:“穿沒穿演出服?”李八一說:“統(tǒng)一穿白襯衫,系新紅領巾。節(jié)目演完,新紅領巾就讓學校收走了。”
我問:“你們家還有多遠?”他往前指,說:“拐過那個彎兒就到了。”
2
我爸在省城耍手藝。磨刀、修理雨傘或搓板,都是最下等的工作。但在罕村,沒人覺得這工作有等級,能在外掙錢,就是本事人。我爸磨刀算是子承父業(yè),我爺爺干了一輩子。憑感覺,我覺得他比我爸幸福。我小的時候聽說過,爺爺磨刀穿白汗褟,晚上去戲園子聽戲。當然,他也許就聽過那么一回,還是讓我感受到了生活品質。還有,他把掙來的錢用油紙包裹好,放到屋梁上,留著置地用。地還沒置來,鬧土改了。我家劃了貧農成分,這件事讓全家很高興了幾十年。
關于他們,我就知道這么多。但也足夠遐想。比如,房梁上的油紙包要置地,那得是多厚的一卷洋票,肯定不會是小數目。
我爸年輕的時候,跟著爺爺干。后來爺爺老了,我爸自己干。爺爺那個時候,都是靠兩只腳走到省城來,半路住一宿大車店。大年初一再走回家。為啥要大年初一走呢?因為要“攢年節(jié)”。磨刀也有淡季和旺季,大年三十就是旺季中的旺季,許多人家買了肉放在案板上,就等磨刀師傅把刀磨得快快的。刀不快,肉切不舒坦,吃起來大概都差口味。所以磨刀師傅一進胡同,家家有小腳老太太在門口等著。你若不出來磨刀,說明你家沒買肉。所以磨刀也是個榮譽事兒。我爸單獨作業(yè)的時候,家里已經有了一輛老笨的自行車,是自己攢的。我爸總是給那輛車上油、拿聾、緊鏈條,好讓它奔跑如飛。只是那個時候身子不自由。家里揭不開鍋了,我爸就找隊長扯泡撒謊,說我姥姥家要蓋房,或我姨奶奶家要砌墻,請上十天半個月的假,跑到省城來磨刀。那些主頭戶還是我爺爺留下的。他們一邊等刀磨好一邊跟我爸拉家常。掙的錢隨手就換成糧食,估摸夠一口袋,就馱上回家了。有一個夏天,我爸在路上把汗褟兒丟了。結果他磨十天刀,就光了十天脊梁。回到家來,曬得跟剛果人一樣。
所以我說他沒我爺爺幸福。操同樣的行當,卻像差著等級。
后來好了。改革開放以后,我爸就長住省城了,還把大哥帶了過去。大哥有文化,跟著國慶叔叔進了一家建筑公司,管繪圖。大哥去了一年,已經有點洋氣了。尤其是說話的口音,把家鄉(xiāng)的土味丟了不少。我爸待了多半輩子,只是把錢成卷子地往家拿,身上卻一點省城的印記也沒有。
這大概就是有文化和沒文化的區(qū)別。
國紅姑姑做飯,跟我絮叨家事。她和國慶從小就父母雙亡,國慶十一歲,她十三歲。家里只有一間屋,外面是間煤棚。姐弟倆恓惶地湊合著過,遇到了我爸來租房。我爸每次來省城,都住在他家。走了,他家的煤棚子也不往外租,一方面是給我爸留著,一方面也不好出手。一晃,我爸在他家住了很多年。我爸給他們出主意,把煤棚調過來,蓋三間廂房。那三間廂房父親花了很多力氣,椽子上的每一顆釘子都是他釘上去的。土坯是到郊外找來的,青磚是隔壁的小廟里嵌來的,那時正“破四舊”,沒人問也沒人管。葦席是從老家馱來的,五領葦席卷了好大一捆。連屋里的白灰都是父親用抹子抹上去的。
“這么多年了,我們都拿大哥當親大哥。”國紅姑姑在爐蓋上烙餅,爐膛里的火通紅,餅要不停地翻個兒。燙著了手,嘴里吸溜吸溜的。
八一在屋里做作業(yè)。國紅姑姑問他餓不餓,餓就先吃一塊餅。八一說不餓,一會兒跟大家一起吃。國紅姑姑對我說:“八一懂事著呢,他是看家里有客人,餓也忍著。”提起八一,國紅姑姑又拉開了話匣子。說八一命不好,很小的時候媽走丟了,再沒回來。她和國慶曾經到處找,也沒找到。八一在屋里說:“姑姑別說那些了,姐姐不愛聽。”我說我愛聽,這些其實都聽我爸說過,但跟國紅姑姑說畢竟不一樣。國紅姑姑問:“大哥有沒有說起我為啥不結婚?”我說:“為了這個家嘛。早想先把弟弟安頓好,可弟弟娶的媳婦有點精神分裂,經常離家出走,你整天惦記得睡不著覺。這些我很久之前就知道。”國紅姑姑說:“出走就罷了,誰想到還一去就不回來呢?那年八一才兩歲,還沒斷奶呢。”八一在屋里說:“兩歲半。”國紅姑姑說:“我正要說呢,八一差半個月兩歲半,沒奶吃餓得哭,我就用饅頭泡熱水喂他。那么大個兒的饅頭他一頓都吃了,嚇死我了,真怕把他撐壞了。”
我說:“姑姑不容易。”
國紅姑姑說:“沒娘的孩子就得多疼。這不,我再窮每天都給他零花錢。”
國紅姑姑往院子里搬桌子,我趕忙找碗筷。我愛聽國紅姑姑說家常話,她一點也不拿我當外人。天大黑了,爸前腳回來,大哥和國慶叔叔后腳也回來了。他們都風塵滿面,像從土里鉆出來的老人參,睫毛上都掛土渣。這與省城這樣的地方多么不相宜啊!我有些難堪。看見我,爸的臉上罕見地有一抹羞澀。他騎著那輛老舊的自行車,大梁上掛著帆布兜子,里面裝著勞動工具,后車座綁了塊磨刀石。他騎著車子進門樓,夜幕中衣服蓬蓬著,里面灌滿了氣體,像是要飛起來一樣。他一直騎到了墻根底下,一只腳著地,另一只腳在身后畫了個弧,幅度很大地下了車。爸眉開眼笑說:“云丫來了啊,啥時到的?”不容我回答,國慶叔叔跟在大哥的身后也進來了。國慶叔叔又黑又瘦又矮,看上去還沒大哥像城里人。我喊了他一聲叔叔,他下意識地閃了一下才說:“是云丫吧?”
炒了一盤雞蛋,拌了一盤蔥絲咸菜。蔥絲咸菜都切得細,放了少許香油。大家都夾蔥絲咸菜,很少夾雞蛋。國紅姑姑說:“吃雞蛋啊,炒了就為吃嘛。”說著給我夾了一塊,我轉手給了八一。國紅姑姑賭氣說:“你們都不吃,我再去炒一盤。”說著就要站起身,被大哥攔下了。我爸帶頭把筷子伸了過去,夾了塊雞蛋放進餅里卷了,咬一口,嘴角都流黃色的油汁。一盤雞蛋很快就剩兩個蔥花了,爸這才問我為啥來,家里是不是有啥事,地基碼好了嗎?
按計劃,碼好了地基爸和大哥就回去蓋房。
我把家里的事說了。馬伯受了唆使,躺在挖開的地基上不讓動工,包工隊的人就在旁邊看熱鬧,把媽都要愁死了,起了滿嘴的燎泡。
爸問唆使馬伯的人是誰。我說張某某、李某某還有田某某。他們每晚都去馬伯家密謀,午夜才散去。從我家門前過,故意大聲咳嗽,示威似的。這些過去都是跟爸有過節(jié)兒的人,可以追溯到生產隊的年月,爸當隊長的時候愛較真,得罪了很多人。
大哥不說話,瞅爸。爸問大哥咋辦。大哥說:“要不,明天我們回去一趟?”
我趕忙說:“媽就是這個意思,你們不回去這地基指定碼不起來。”
國慶叔叔說:“我跟你們一起回去,打架不怕人多,人多力量大。”
爸掏出煙袋荷包卷紙煙,沉思了一下,說:“不用,一個馬伯……誰也不用。”
說這話的時候,懸在門框底下的電燈泡突然跳了一下。是里面的鎢絲在跳,就像人在調皮地眨眼睛。大哥抬頭看著它,就像在看明月。“憋了憋了憋了。”他高興地連聲嚷,就像個孩子。
可鎢絲吱吱跳了一陣,又恢復了正常。
國紅姑姑說:“云丫好不容易來一趟,不讓她待兩天?”
大哥說:“家里忙,她得回去看孩子。”
大哥指的是他自己的孩子,還沒滿月,能吃能拉的大胖小子,生下來就七斤半。我每天去河里給他洗褯子,黏糊糊、黃澄澄、臭烘烘。我拎著一角在水里晃,別過頭去用刷子刷。那些殘渣四處漂游,把水里的魚都給熏跑了。大哥在大嫂生下孩子后第三天就來省城了,工地上離不開他。
我希冀地看著爸。
爸琢磨著說:“也不在乎這一天半天……云丫也該去逛逛街,畢竟是第一次到省城來。”
我心里一熱,簡直要歡呼了。可想起媽的話,我又有些泄氣。“媽千叮嚀萬叮囑,讓你們趕快回去,越快越好。她天天跟人吵架,要頂不住了。”
“明天走吧。”大哥急切地說。
我瞥了他一眼,疑心他心里裝的不是地基,而是大嫂和孩子。
爸簡直跟我心意相通,一錘定音說:“后天回去,讓他們多等一天。”
我馬上得意地說:“我后天正好還有一天假。廠長批了兩天假,今天這半天是白送的,我給廠里做貢獻了。”
爸欣慰地看著我。我們兄弟姐妹幾個,我經常覺得他看我的眼神最溫柔。他是個炮仗脾氣,但很少對我發(fā)火。
大哥馬上像霜打一樣蔫了,沒好氣地說:“云丫逛街也別瞎逛,往北走,別往南走。”
爸愣了一下,趕忙說:“對對對。往東,往西,都行。好比這是一條昌意街,東西向。你順著街邊走,別過到街那邊。”
我開玩笑:“難道是中英街?”
新聞里見過這樣的場景,街兩邊的人各走各的道,不越雷池。
爸不滿地看了我一眼,把碗放下了。他用筷子蘸了些咸湯兒,在桌子上畫地圖。我裝作認真地瞅,其實不咋關心。這樣大的省城,不定走到哪去呢!我又不是小孩子,哪里用這樣教導。爸看出了我的心不在焉,突然很響地戳了下筷子:“聽清楚了嗎?”
我嚇了一跳,下意識地點了下頭。
爸不滿意我的敷衍,嚴厲地問:“說,不往哪邊走?”
我膽怯地指了下桌上的地圖,那上邊潮濕的一條線很快就干了,但留下了白色細碎的粉末,我知道那是鹽。但我確實沒聽清不往哪邊走,我搞不清那條線畫的方向。省城我是第一次來,昌意街在哪我也不知道。爸卻氣得哼哼,眉眼都變得凌厲,樣子有點嚇人。我懷疑,若不是有外人在場,他就要火冒三丈了。
國紅姑姑趕緊接話茬:“好人都不過那邊去……”欲言又止了。
我扯了下嘴角。那地方難道會吃人?
國慶叔叔說:“那里經常出命案,女孩在街上走著走著就沒了。”
好像說的是古代,土匪橫行民不聊生一樣。
一桌人都不說話了。我第一個放下筷子,說吃飽了。李八一拉著我說去看他寫作業(yè)。我走進了堂屋,爸又用很重的語氣跟了句:“聽見了嗎?”
“聽見了。”我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嘎嘣脆,心里卻很是不以為然。
……
節(jié)選自《十月》2025年第5期
【作者簡介:尹學蕓,天津市薊州人。中國作家協會全委會委員。天津市作家協會主席。已出版散文集《慢慢消失的鄉(xiāng)村詞語》,長篇小說《菜根謠》《歲月風塵》,中篇小說集《我的叔叔李海》《士別十年》《天堂向左》《分驢計》《青霉素》《鬼指根》《花匠與看門人》等。作品被翻譯成英、俄、日、韓等多種文字。曾榮獲首屆梁斌文學獎、孫犁散文獎、林語堂文學獎、《北京文學》優(yōu)秀作品獎、《當代》文學獎、《小說月報》百花獎和第七屆魯迅文學獎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