熱愛遠山,祛魅遠山
最近被“行走文學”這個名頭吸引而讀了羅伯特·麥克法倫有名的三部曲《念念遠山》《荒野之境》《古道》。打破我閱讀期待的是,這些作品并非純粹記錄旅途或贊美自然,在作者充滿靈性的語言之舞中,伴隨著對行旅種種的理性沉思。“三部曲”是行走文學,同時也是關于行走的觀念文本。
“三部曲”中有不少省思的筆觸。比如麥克法倫注意到,在愛爾蘭姆威爾雷山半山腰的洼地,在那看似絕對的寂靜之中,曾發生過慘絕人寰的大饑荒事件,空闊的山谷里回蕩著歷史的幽靈;由接骨木、楓樹、榛樹、白蠟樹等等構成的樹籬的綿延和消亡的軌跡中有農業的開墾史;而那些從過去綿延到如今的古道上曾走過原始人、旅行家、流亡的貴族、天主教徒、詩人、失業者……作者不僅是在寫荒野或古道,而是在解讀彌散其間的文化與歷史符碼。“三部曲”中我最愛讀的是《念念遠山》,或許因為整本書的展開實際上只為了探討一個非常簡單的問題,而在主題方面開掘得特別深。該書不僅寫了高山絕地優美壯闊的風光,也包含了與之相關的地質學札記、藝術簡史、高山探險史等等,啟發了我以一種全新的眼光看待自然風景,看待自然和人的心靈的關系。
這個非常簡單的問題是:人們為何甘愿為了“遠山”冒險以至付出生命? 麥克法倫說他寫作《念念遠山》是為了試圖理解那些攀登珠峰而死去的人。他試圖分析那樣一種“無法按捺的激情”,即為何人們愿意拋下塵世的全部幸福和牽絆,僅僅為了追尋“一堆巖石和冰塊”。由于豐富的行走經歷,麥克法倫深諳遠山那惑人的魅力,他擅長以詩的語言,寫出他細膩敏銳的感受,他亦看到了遠山和登山者內心之間的奇妙關聯:“在山里,你是不同的自己。”麥克法倫理解登山所需要的勇氣,以及登山者為此付出的毅力和堅持,實是不亞于投入任何一項壯麗偉業所需要的。他贊賞登珠峰而死的馬洛里道:“馬洛里是條好漢。”麥克法倫本人也酷愛登山,有時也身涉險境。蘇格蘭的拉瑞克赫魯山、瑞士的納德爾峰、中國的貢嘎山……都曾留下他攀登的足跡。麥克法倫對于高山荒野獨特的美以及登山的艱辛與危險想必深有體會。因此,當他在剖析那些不幸的登山者的登山動機時,很大程度上,他也是在剖析自己。因為總是代入自己的經驗去觀察和描述登山者的故事,麥克法倫的文字在深刻透徹、凝練精辟之余,又有非同一般的感染力。
盡管宣稱“大山占有著我的心,并將永遠占有”,麥克法倫于山的熱愛卻漸趨理性。他說現在的自己“恐懼點大大降低”。他描述自己也曾遭遇登山的極限考驗,以冷靜、反浪漫的筆調寫出了對“戀山”本質的看法,即種種關于遠山風景的歷史、記憶和想象,共同影響、塑造并誘發了一代代戀山者的登山熱望。比如,書中提及雪萊和拜倫的“世界速凍”圖景和冰期觀念的關系;約翰·羅斯金對阿爾卑斯山谷中冰川的描繪以及蘇格蘭冰川學家詹姆斯·福布斯的游記是怎樣賦予冰川一種時間性;伊夫林那樣的“壯游”作家又如何使得遠山進入人的心靈感受之中;18世紀下半頁英國的“如畫”運動怎樣喚起人們對于荒野之美的注意;以及整個19世紀,約翰·羅斯金、拉爾夫·沃爾多·愛默生、亨利·戴維·梭羅以及約翰·繆爾這些人所寫下的贊美遠山的文字影響之廣泛深遠……凡此種種,都構成了作為風景的遠山的歷史。但一代代戀山者似乎從未考慮過登山行為蘊藏的危險性。比如在約翰·繆爾眼中,山峰意味著榮耀,他“從未看到過任何陰暗,雖然它們差一點使他喪命”。麥克法倫的省思正是由此展開。
面對歷史上發生過、現實中仍在發生的“山難”,麥克法倫認為:“沒有哪座山值得我們奉上生命。”他讓我們看到,在所有那些山難故事里,被公眾眼光不斷聚焦放大的,似乎總是遇難者生前的奕奕神采、非凡勇氣和驚人毅力,而不是那些搜救的直升飛機、悲慟欲絕的親人以及面目全非的尸身。麥克法倫在該書的《致謝》中提及西蒙·沙瑪的著作《風景與記憶》,該書的核心觀點是“自然和人類文化是一種雙向塑造的關系”,麥克法倫受此影響,也認為“自然的歷史”同時正是“自然被人類觀看的歷史”。他認為:“我們看待風景、對它們做出反應時,已然深受先行者的推動、指點和提醒,沒有一場山難能脫離歷史單獨存在。”作為風景的遠山其實是地質演變、文化記憶和文化想象的共同產物。
麥克法倫指出,登山探險書籍的出版傳播和登山行為密不可分。如此之多的登山客寫了一部又一部驚險、刺激的登山故事,這些文字引發了人們對于遠山的無限遐想。后來者受到閱讀的感召而去跋涉遠山,很不幸,有些付出了生命的代價,這是一條充滿魔力的因果之鏈。在麥克法倫看來,馬洛里也正是這樣一位受到登山文化感染的人,是一個太有代表性的例子。耐人尋味的是,馬洛里并不是那種典型的四海為家的背包客。他深愛他的妻子,他們共同孕育了可愛的孩子,他對家庭十分眷戀。每次行走到新的地方,他都會給妻子寫家書,有時是關于對山的迷戀,有時是對妻子的想念:“我無法向你說清,它是怎樣支配著我。”“我盼望見到你在碼頭的陽光里,笑意盈盈。”“親愛的,我愿你一切都好——愿你在收到這封信之前就能收到最好的消息,不再憂心;好消息總是傳得最快。”馬洛里山難的75年之后,他的尸體被人在珠峰發現,由于山頂極寒氣候,他的尸身背部看起來依然如大理石雕像般豐潤強健。這真是使人唏噓。值得深思的是,從確認馬洛里死去的那一刻起,人們就開始了神話他的歷程,至于他的家庭,他的妻子和孩子,這些背后的故事顯然就沒那么傳奇了。
馬洛里明知道登山之險,對塵世的幸福也不能完全放下,那為何非要一次次身歷險境呢? 麥克法倫認為,除了顯然受莫可名狀的激情驅使,馬洛里或許也背負著“符合人設”的壓力:“他的設定就是勇往直前,直到無路可退,要么是死亡,要么是榮光,唯獨不能失敗。”而當人受到這種壓力的影響,幾乎都會不自覺地“扭曲”自己的生活,“去迎合各種觀念和范式提供的模板”。當然,麥克法倫也承認人和山之間始終有一些不可解的東西。當他展讀馬洛里三次珠峰探險時的信件和日志,他發現他是在窺探一段“如火如荼的戀情——一樁與高山之間的風流韻事”。遠山竟有如此魔力。得承認,無論用什么樣的方式解讀遠山風景,都無法否認遠山所擁有的這種致命但迷人的力量。
這使我想起另一部書里的登山故事。埃里克·布雷姆的《山中最后一季》里的藍迪是另一種傳奇人物。藍迪對高山的熱愛其來有自——出生那一年,其父戴納辭去了銀行的工作,舉家搬到了優勝美地山谷,日后成了山谷區的野花權威;受環境和家庭的熏陶影響,藍迪8歲那年就登上了一座4000米的高峰;藍迪讀高三時,優勝美地山谷興起攀巖熱,1960年代,美國的保護荒野環境運動如火如荼……成長中的藍迪感應著這一切,早已萌生的熱愛慢慢成長定型,最后,他選擇成了一名優勝美地國家公園的巡山員。藍迪非常熱愛他的工作,很大程度上是因為他可以藉此漫游荒野、攀登高山。作為巡山員,藍迪非常專業敬業,被人們稱為“頂級巡山員”。但有一天,他走進山野,再也沒有回來,直到幾年之后遺骸才被發現。藍迪的故事有許多耐人尋味的地方,《山中最后一季》花了大量筆墨寫他在山中的生活,以及他對高山和荒野的愛。同時,作者也以不少筆墨寫了藍迪的婚姻和情感生活,試圖弄清楚藍迪失蹤之前,他的內心究竟發生了什么。藍迪生前面對即將破裂的婚姻,感到十分痛苦困惑,藍迪愛他的妻子,但他同樣熱愛山上的生活。實際上,人無法同時過兩種生活。正如作者所言,《山中最后一季》是一個愛情故事,描述的是“藍迪和他摯愛的山”,而“大自然永遠是贏家”。
《念念遠山》和《山中最后一季》有一些相似之處,它們都寫了遠山和人的心靈的關系,也都通過戀山者的故事寫了人性的弱點——藍迪是情感方面的脆弱和缺乏責任心,但埃里克·布雷姆面對作為巡山員的藍迪是敬佩的,對于藍迪的戀山之情,作者也是理解和欣賞的,這或是因為,藍迪身上沒有自大的野心和征服欲,藍迪只是高山荒野的守護者。而麥克法倫筆下的馬洛里則是一個英勇的征服者的形象,馬洛里的人性弱點恰恰隱藏在他的英勇或說征服欲之中。因此,這兩部書其實也都探討了人和自然的關系,在這一點上,馬洛里的故事無疑更具啟示性。
很容易理解,有不少戀山者是自然與荒野愛好者,“自然”二字給人的感覺是平和的凈化、無功利的超越,甚至是自我的消融。但麥克法倫卻以敏銳、犀利而不失包容的復雜筆調發現了其中隱藏的功利性——登頂象征著力量、意志和成果,象征著一種崇高境界的實現,未嘗不是對個人主義精神的極致張揚。因此,每一次山難都是代價,也是警醒,山難提醒著人們自然的不可征服。況且,從人的角度,每一個人的生命和遠山的存在其實同樣偉大而有價值,這是兩種不一樣的偉大,本是無需證明的。麥克法倫寫道:“我現在差不多完全承認,死在山中并沒有神秘天然的高貴感,反而在某些情況下是對生命極其糟糕的踐踏。”“我們應該試圖‘走進’而不是‘爬上’高山。”的確,熱愛遠山和熱愛生命本來應該是同一件事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