臧晴:短篇小說的“缺”與“滿”
短篇小說的“短”,既是一種文體約束,也是一種美學選擇。寫作者在“螺螄殼里做道場”,如博爾赫斯所說,“我常常是為了一個短篇小說而準備了一個完整的宇宙”。短篇小說的藝術,恰恰在于如何在剎那的折疊間拓展出盡可能寬廣的世界,于是,寫作者面臨著“戰略性選擇”:一是主動刪減,即通過留白、懸置或缺席,制造結構張力和閱讀想象;二是主動飽和,即通過密集渲染某一意象、情緒或細節,使局部達到高度濃縮,再于瞬時形成爆發。這一“缺”一“滿”的兩種策略看似對立,實則互為補充,是短篇小說寫作中常見的兩種取徑。
所謂“缺”,是有意的“舍”,通過制造文本中的缺席來博取文本之外更大的空間。文學中的“不說”,往往比“說”更有力,因為這種“不說”,不是無為,而是控制,是對表達分寸的精準拿捏。其淵源可以追溯到中國傳統藝術中的“留白”之美,如八大山人畫中大片空白處,正是用來喚起觀者的聯想與沉思,使意趣在畫外生成,追求“計白當黑”“言有盡而意無窮”的審美境界。這種以“虛”寫“實”的方式,在短篇小說中也格外重要,如海明威著名的“冰山理論”:冰山之上,僅有極少部分顯露水面,其余皆隱于水下,但真正支撐作品意味的,正是那些未盡之言。短篇小說因篇幅所限,依賴這類“藏”的策略,借由剎車、空白與沉默來喚起讀者的參與和想象,讓意義在字面之外悄然浮現。
一種常見的“缺”是結尾戛然而止。這類故事或跌宕起伏或平鋪直敘,但行至關鍵處往往戛然而止,由這種停滯引發信息和情感的擴散。即作者不把所有情節寫完整,而是依靠暗示和留白,讓讀者去自行補全故事、感受情緒。如沈從文《丈夫》寫了一個丈夫從鄉下到城里探望當船妓的妻子,在水保來訪、醉兵鬧事等一系列事件的沖擊下,他的麻木逐漸被打破,最終在妻子把賣身的錢交到他手中時,“男子搖搖頭,把票子撒到地下去,兩只大而粗的手掌搗著臉孔,像小孩子那樣莫名其妙地哭了起來”。小說對夫妻二人的描述到此踩了剎車,只從旁人的轉述中“才明白兩夫婦一早都回轉鄉下去了”。沈從文以極大的節制避免了將道德判斷、情感歸宿、社會批判等寫滿說盡,而讓讀者在“未完成”中體會人物在生存與尊嚴間的掙扎,以及人性的蘇醒時刻:回到鄉下真的能解決一切嗎?尊嚴可以從零開始嗎?鄉下沉重的賦稅如何解決呢?夫妻關系還能回到從前嗎?沈從文在臨界處畫下句點,在情感最飽滿處懸停,寫出了被壓抑的吶喊,也示范了短篇小說如何用一點點篇幅托起沉重的情感與復雜的社會現實。又如博爾赫斯《小徑分岔的花園》,小說講述間諜余準通過刺殺阿爾伯特來成功傳遞情報,卻在讀者恍然大悟中以“他不知道(誰都不可能知道)我的無限悔恨和厭倦”悄然收尾,由此將讀者的注意力從結尾之“缺”引向文本中的“重復”,即“小徑分岔的花園”——一切時間與命運都處在無數分岔的路徑中。小說既不是成功完成間諜任務的傳奇,也不是知識者互相毀滅的悲劇,而是一種不置可否、充滿裂縫的開放結構,讓意義持續生長在故事之后的沉默中。
還有一種“缺”則是對傳統敘事結構的主動跳脫,寫作者只截取時間或空間中的一段,刪去原本被小說視為必要的背景、發展或結局,只留下關鍵的片段。這種做法可以是為了刪繁就簡、自發聚焦,也可以是對完整敘事和意義建構的有意破壞。如卡佛的《當我們談論愛情時,我們在談論什么》,整篇小說只是兩個中年夫妻與一對年輕情侶圍坐在廚房飲酒閑聊,談論“愛情是什么”,沒有情節展開、戲劇沖突,甚至連角色背景也幾乎空白。卡佛幾次讓人物“喝空了酒瓶”“陷入沉默”,閑聊中語義不斷偏離、回轉,從一句話、半句話中長出另一句話,像是在黑暗中試探,卻始終抵達不了真正的答案。他不試圖“完成”一個關于愛情的敘事,而是通過不完成、不解釋,制造出一種情緒的真空,指向人與人之間的隔膜、愛之難言、言語之徒勞。刪去背景,就是讓讀者直面語言的邊界;刪去結局,就是承認“談論愛情”本身即是無解。在卡佛這里,所謂的“留白”,不是傳統的含蓄美,而是一種殘缺的現實感,是對生活的破碎性與無力感的真實回應。又如余華的《十八歲出門遠行》,小說幾乎不交代任何背景,主人公為何出走、從哪里出走一概不明,只有一連串荒誕、突兀的事件,最后在一輛“遍體鱗傷”的汽車里找到“暖和的心窩”。在這類敘事中,時間可以突然跳躍,事件缺乏來龍去脈,語句中常有意留下空白和中斷,情節不再服從因果,而是服務于情緒和意識的流動,以此展現生命的不確定性與經驗的無意義。即小說不再提供某種答案,而是以面目不清的故事來要求讀者面對同樣曖昧不明的現實與命運,由此逼近現實世界非連續、非邏輯的本質。
如果說,“缺”是短篇小說面對“短”的一種順勢而為,以“寫得少”來取得“意義多”,那么,所謂“滿”,則是在短篇的有限空間里集中火力、猛擊一處。這種策略自現代主義興起以來尤為常見,通過將敘述的全部資源調動到一個核心點上——一次感官經驗、一個突發事件、一種心理轉折,以突破短篇小說的“時間之短”與“場域之狹”。這個點必須寫得足夠精準、有力、扎實,才能從“短”中榨出密度,從而撐起整篇作品的分量。可以說,“缺”是省略、是引導、是余味無窮,而“滿”則是壓縮、是密集、是寸土必爭。
“滿”可以是情緒,比如意識流寫法中,人物思緒如洪水猛獸般涌出,它們擁擠、躁動乃至溢出文本邊界。如弗吉尼亞·伍爾夫的《墻上的斑點》,故事是關于一位女性看見墻上的一個黑點,并試圖確認那是否是一只斑點蝸牛。伍爾夫將全部的敘述資源傾注于主人公的心理活動,使得這篇小說從頭至尾幾乎沒有傳統意義上的“事件”發生,而只有層層情緒與觀念的流動。人物的意識飛快穿梭于哲學、信仰、記憶、死亡、藝術等主題,像一條不斷分岔的河流,包裹著對生活的不安、敏感和對事物本質的追問。在這種極端強調情緒“密度”的寫法中,讀者難以找到明確的起承轉合,卻能感受到來自于語言節奏、思緒密度的“緊張感”,從而達成對自我存在的追問。
“滿”也可以是景物的密集描寫。如芥川龍之介的《橘子》,小說幾乎沒有明顯的情節推進,但通過對景物和環境的細描,營造出沉重而逼仄的現實質感:火車穿過隧道,車廂沉默壓抑,氣味渾濁,光線黯淡,女孩赤腳上干裂的傷口……一切都令人感到疲憊與無力。這些景物并不象征什么,卻通過層層疊加,將“我”所處的世界壓得透不過氣。而就在這種窒息中,火車沖出隧道,陽光照進來,女孩突然從懷里掏出三個橘子,奮力拋向站臺上奔跑的弟弟們。這個動作喚醒了“我”的感知,“直到這時我才聊以忘卻那無法形容的疲勞和倦怠,以及那不可思議的、庸碌而無聊的人生”。這正是此前“滿”的描寫所鋪墊的結果:只有當感知被壓入最低點,轉折才顯得如此鮮明動人。于是,密密麻麻的現實裂開了一道縫隙,讓人看見了一點真實與溫情。
“滿”還可以是象征,當短篇小說無法展開廣闊的敘事空間時,寫作者往往將意義壓縮進一個個象征之中,以扭合交錯的方式來實現意義的釋放。如魯迅的《藥》,幾乎每一處細節都暗含象征,形成一種密不透風的寓言結構。小說的核心象征是人血饅頭,集巫術、犧牲、愚昧、暴力、革命等于一體,既指向民間對“救命”的迷信期待,也象征著革命在民眾心中被曲解為一種可以消費,甚至治病的工具。這一象征如同一枚隱形的紐扣,衍生出烏鴉、墳墓、花圈、人物名字等其他象征。這些元素彼此勾連、互文共振,構建出一個層次豐富的象征體系,將全篇松散的現實碎片緊緊扣合,不斷生成意義的漣漪。可以說,通過象征之間的層層嵌套與相互牽引,小說完成了對時代病灶的解剖,在數千字中呈現出一個壓抑、沉重而復雜的歷史橫截面。
值得注意的是,“滿”與“缺”并非截然對立的兩極,它們可以在同一個短篇小說中彼此交織、互為映襯:在節奏上形成張弛錯落,在意義上制造層層遞進。如莫泊桑的《項鏈》,前半部分是典型的“滿”:通過密集的環境描寫與心理刻畫,突出瑪蒂爾德對上流社會生活的渴望與虛榮。而當項鏈丟失后,敘事突然轉向“缺”,對她十年的苦難輕描淡寫,在結尾處又通過反轉將此前所有努力一筆抹去,賦予作品更為深刻的諷刺力量。又如張愛玲的《封鎖》,小說時間被壓縮在短短一段電車封鎖的間隙,張愛玲用細致的心理活動構建出兩個陌生人之間驟起驟落的情感張力。這是一種情緒與意識的“滿”,每一個眼神、每一句話語都在進行心理的角力。當封鎖解除、電車重新啟動,所有的可能性瞬間又化為徒然。正是在這種“滿”與“缺”的交織中,小說的荒謬感、偶然性與日常性被放大到了極致,從而凸顯出短篇小說獨有的張力與穿透力,也由此觸及了現實經驗中那些最易被忽略卻最難以言說的幽微之處。
藝術并不是摹仿生活的百科全書,而是剪裁出來的有機體。作為一種高度濃縮的藝術形式,短篇小說要求寫作者具備敏銳的語言感受力與精準的結構掌控力:“缺”是節制,是留白,是用最少的文字引發讀者最大的聯想與情感共鳴;“滿”是密度,是飽和,是在有限的空間里釋放最大的信息量與情緒能量。二者并非對立,而是試圖在有限篇幅內實現“意蘊豐盈”的兩種路徑。也正是借由這種以“粒子之微”來寫“宇宙之大”的方式,短篇小說才得以在短促的篇幅里呈現出復雜的世界,而這也恰是這個文體始終鮮活且必要的原因所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