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漢風骨戲中魂
《詩經》里說“維天有漢,監亦有光”,兒時只當說的是銀河,直到6月踏上漢中地,見漢江碧浪映天光,才懂這地上漢中與天上“漢”一脈相承。漢江之水,清澈明亮,蜿蜒流淌,那份從容與恬靜,恰如戲臺上的旦角輕轉拂出的水袖,藏著無盡韻致——漢中,原來是一座蘊藏著千年歷史的大戲臺。
我這個地道的陜西人,腳一踏入這座城,心瞬間就跟著活泛起來了。此時的空氣溫潤得恰到好處,混著漢江的潮氣漫過來,連呼吸都格外舒坦;遠山層巒疊嶂,街頭新綠滿眼,碧色江水繞城緩流;白墻灰瓦間,飛檐翹角里,既融著北方的剛健,又含著南方的靈動,處處彰顯著漢文化的獨特韻味。這座城市大氣得很呢,用“婉約中藏著雄魂”來形容再合適不過了。
都說這兒是漢家根脈地,果然。越走近,便覺出那股子藏在山水里的文化氣,像《詩經》的字句浸了歲月,沉甸甸的,又亮堂堂的。
前往天漢濕地公園時,遠遠瞅見漢江,我的心像被什么輕輕撞了一下,猛地亮堂起來。這城市真的很有底蘊,你瞧這漢江,多有氣勢!比起文字里寫的江南水,它多了股北方的厚重、敞亮。這江里藏著的歷史故事,怕是說也說不盡啊。
可不是嘛。眼前的漢江,就是一幅緩緩鋪開的長卷:波流里晃著蕭何月下追韓信的影子、古棧道上騾馬的蹄印;浪花里裹著“天漢”與銀河的傳說、漢家兒女的煙火與風骨。每滴水都像浸過時光的墨,輕輕一蕩,就會暈開一段沉甸甸的過往。
公園順著漢江鋪展開來,碧汪汪的江水靜靜地流淌,岸邊景觀樹綠得發亮,濕地上的花草開得十分熱鬧,蘆葦叢里藏著小溪,那潺潺水聲跟江浪細語纏在一塊兒,實在美妙極了。“天漢之眼”那亮眼的輪廓剛撞進視線,腳步都變得更加輕快了。站在江邊拍照,心里念叨著:這景得存下來。拍完又貓下腰,在江灘上撿起一塊怪石頭,忍不住想:你看這造型,多有意思!跟特意雕過似的!那股新鮮勁兒,活像在河灘上尋著了塊失傳的老墨錠,眼里的光比江浪還亮。
一路觀景一路感嘆:“先前聽友人說漢中最能撐得起‘漢’字的分量,總覺是句贊嘆。此番親身站在這里,才算體會出這話里沉甸甸的意味——原來不是虛夸,是真真切切浸在山水里、融在風里的底蘊啊。”
踩在木棧道上,“咯吱咯吱”的聲響撞進耳朵,恍惚間竟像踩在了老戲樓的臺板上,腳下那點震動都帶著股熟悉的韻味。向遠方望去,水繞著城、城依著山,真像從《水經注》里走出來的畫面,古意悠悠的,讓人心里莫名靜了下來。
“天漢”原是天上的銀河,《詩經》里“惟天有漢”講的就是它;又說古人見漢江蜿蜒如銀河,位置居中,才喚作漢中——既有“漢水在中間”的地理講究,更藏著漢文化發源地的厚重。我這才恍然大悟,原來這地名里藏著這么多說道,心里像被什么東西輕輕撥了一下,透亮又敞亮,比聽多少典故都來得真切。
一進武侯祠,老柏樹的影子在青磚地上晃,跟戲臺上的“云片”布景一個樣。瞅著被風雨磨亮的石碑,心里猛地沉了沉,滿是對這位先賢的敬意。風從樹縫鉆過,恍惚間,父親扮演的諸葛亮穿著一身粗布漁翁衫,捏著竹篙站在了戲臺上……“諸葛亮扮漁翁船頭穩坐”一句出口,蒼勁的嗓子裹著韻味,慢悠悠的,偏透著篤定。他邁著方步,篙尖往地上輕輕一點,明明是平地,倒像江風正掀他的衣角,船在浪上穩穩當當——那唱腔里的計謀,跟祠堂里的老碑似的,有根有梢。
正想得出神,秦腔名家焦小春的曲調兒仿佛又在耳旁輕繞……“后帳里轉來了諸葛孔明……深感動劉皇爺三顧茅庵”,唱的是《諸葛亮祭燈》,那調兒蒼涼惆悵,韻味悠長,顫巍巍的陰詞調里,藏著皇叔冒雪訪茅廬的赤誠。眉頭微蹙,手勢輕輕一揚,像真站在軍帳里,想起當年風雪夜的叩門聲。“六出祁山”的難、“草船借箭”的智,全流淌在這婉轉的腔調里,掏心窩子的懇切,聽得人心里發暖。這份知遇之恩,被后世人傳唱了一輩又一輩。
風從樹縫鉆過,帶著柏葉的清味,戲臺子好像散了,可那唱腔、那身段,還在眼前晃動。忽然想明白:不管是船頭穩坐的智,還是念著三顧茅庵的忠,都是他啊。祠堂里的樹、碑,戲臺上的唱、做,早把他的魂,刻進咱心里了。
瞅見山門上“定軍山”3個大字,我的心里涌上一股無法言說的激動和感慨,像是臺上猛地敲起激烈的打擊樂,心里頭一下子熱起來,魂兒都被勾走了——中國第一部戲曲電影,可不就從這兒來的?
1905年冬天,北京豐泰照相館里,任慶泰支起那臺笨重的設備,鏡頭對著譚鑫培。老譚師傅穿好戲服,髯口一甩,就成了《三國》里的黃忠,眼神里那股廝殺的狠勁、老將的勇,全鉆進轉著的膠片里了。他一張嘴,“這一封書信來得巧”,那股底氣,像是從定軍山的石頭縫里鉆出來的。沒過幾天,前門大觀樓的白布上,黃忠的影子晃起來。無聲電影中沒鑼鼓響,可那刀光、身段,比戲樓里還讓人稀罕,看得人擠破了頭。這新鮮玩意兒,便是咱中國自己拍的第一部電影啊。打這兒起,咱自己的故事,就借著這光影,一代代傳下去了。
唱京戲的角兒們,每唱到“午時三刻成功勞”,總愛把嗓子扯得亮亮的;這會兒摸著山巖的紋,風掃過草葉“沙沙”響,倒像老將軍收勢時髯口輕輕抖動,剛勁里藏著點柔。想著想著就入了戲,眼前好像都是金戈鐵馬,風里都帶著硬氣。恍惚間我也扎著靠旗,提著花槍,踩著鑼鼓點就沖進了山門。
往城固走,心越跳越急。張騫墓前的柏樹下,我站了半晌。他真敢闖啊,從這小地方出發,率領100多人往西域去,被匈奴扣了10年,節杖始終未丟。戲臺上唱“大丈夫豈能久困樊籠”,說的就是他。現在吃的葡萄、石榴,據說都是他帶回來的,這魄力,比秦腔里的好漢還硬啊。
而漢江浪里晃著的蕭何月下追韓信的影子,早被秦腔唱成了刻進骨里的痛。記得《斬韓信》里那聲“尖板”——“低頭我把蕭何怨,咱兩家結下山海冤”,怨得咬牙切齒,轉臉卻又是“老牛力盡刀尖死,大丈夫臨危不怨天”的硬氣——這股子悲壯,像漢江漲潮時拍岸的浪,恨里裹著憾,憾里藏著不服輸的骨。當年韓信在漢中被拜為大將,何等意氣風發,到頭來落得這般結局,倒讓這江水的每道波紋里,都晃著幾分“成也蕭何,敗也蕭何”的戲味。
在漢中說戲,自然繞不開傳了600多年的漢調桄桄。這南路秦腔原是明末關中秦腔傳到漢中,揉了方言的軟與漢水的潮,才成了獨一份的梆子調,如今已是國家級非遺,在陜南、鄂北、川北的戲臺上還常能聽見。要說與關中秦腔的不同,聽那句“棧道煙雨鎖雄關”便知:秦腔是秦嶺石頭的硬,桄桄戲的腔里卻裹著漢水的柔,連拐彎處都帶著棧道的涼、追人的切,真把漢江的故事唱成了繞梁的風。
漢調桄桄婉轉地把山水唱進了戲里,漢中的油菜花也把故事藏入了花海里。黃澄澄的花海鋪到天邊,風過處,花浪里仿佛翻涌著當年的風云——劉邦在此豎起“漢”字旗時的豪情,韓信“明修棧道”藏在石縫里的智謀,張騫持節西出城門時的孤勇,或許都落在某叢花影下,和著花香,把往事釀成了嚼不盡的滋味。
站在天漢樓上往下望,高鐵軌道亮得像銀帶,一會兒就有車“嗖”地穿過。南來北往的人拖著箱子,總想起拜將壇的韓信。當年他從項羽那兒來,靠蕭何追回才成了大事;現在,天南地北的人來漢中,看油菜花,訪古漢臺,高鐵一坐就到,不用懼“蜀道難”擋路。這交通不光是路通了,是把漢中藏了兩千年的故事,送到更多人眼前。
風里還是漢水的潮,混著高鐵的風笛,多了股新鮮感。古人鑿棧道為了通,咱修高鐵也是為了通,只是現在的“通”,不光車馬能走,更讓漢家發祥地的故事,順著鐵軌、航線,走得更遠、傳得更廣。
可不是嘛,揣著書走在古漢臺的柏樹下,在張騫墓前翻兩頁《史記》,在定軍山的風里讀段《出師表》——哪是讀書?是讓字里的歷史站起來,與腳下的土地握手。就像我當年在戲臺上演戲,唱的是“仁義禮智信”的千年古訓,演的是“忠孝俠義魂”的萬代傳承;如今在紙上寫文,記的是山水里的剛柔,傳的是戲文里的赤誠。說到底,無論是戲臺的唱念做打,還是筆端的起落深淺,都是把心交出去,交給這些老故事,交給這片養人的漢家地——畢竟,天漢的風骨早刻進了每滴江水,戲里的魂,原就藏在這方水土的呼吸里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