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平方米空間 24小時無人值守 開業(yè)兩周沒丟任何東西 蘇州河畔“i人書房”,信任是唯一的門禁

“i人書房”開在南蘇州河路1455號。施晨露 攝影
“一個14平方米的小店可以做什么?”去年11月,王燕艷第一次在小紅書問出這個問題。評論區(qū)里有人回了兩個字:廁所。
時隔近一年,回憶當初得到的這個答案,這個“90后”廣西女孩忍不住笑了。
南蘇州河路1455號,14平方米的空間如今掛上“i人書房”的招牌,成為24小時開放、無人值守的文化空間。
如何定義這個空間?王燕艷說:“我想讓它長成符合這個空間氣質(zhì)的樣子。”
就這么大?
租下這個小門面,她開誠布公地把成本全部公開在社交平臺上
“就這么大?”記者探訪“i人書房”是在一個工作日的下午,王燕艷正在整理這幾天收到的快遞,上架圖書。幾個小時里,兩位男讀者先后推門進來,繞到書架背后,問了同一個問題。
“就這么大。”她回答。
第一位讀者點了點頭,向屋內(nèi)張望一下,離開了。第二位讀者在門口停留了一陣。
話題通常從店名開始。“你是i人還是e人?”王燕艷問。
“有點i。我從一個公眾號看到介紹,一搜位置,離得很近,就過來了。”“i人書房”的新讀者陳先生躊躇了一陣,撓了撓頭,開口道,“有個問題有點冒昧,不知道方便問嗎”。
“是不是要問我開這個店花多少錢?”王燕艷爽朗地接話。
i人、e人,是年輕人中流行的性格分類,i人偏內(nèi)向,e人偏外向。在這個小空間,王燕艷的自我介紹是“i人書房的e人店長”。畢業(yè)于華東師范大學(xué)英語系(師范方向)的她,做了兩年英語老師,回到上海,成為一個教育互聯(lián)網(wǎng)平臺的創(chuàng)業(yè)者。
租下這個小門面,她開誠布公地把成本全部公開在社交平臺上。“在上海開一家小店要多少錢”,成為“i人書房”賬號的第一篇爆文。
租金每月4500元,押二付二,每兩年漲5%;注冊押金3000元;設(shè)計費2000元:包含門頭、兩個外立面、店內(nèi);硬裝(拆舊、砌墻、吊頂、電線、網(wǎng)線、燈、地板)一口價20000元;店鋪門頭、鐵門+窗、閑魚淘的二手家具、新書架、新椅子、新桌子、其他新軟裝、人工安裝和各種定制費,加上已付的8個月租金,目前她總計花了103800元。
“一般開店的人并不愿意公開成本,特別是租金。”記者表示。
“是的,所以我不太好意思問。”陳先生說,有一家他常去的小書店,盡管已經(jīng)與店主很熟悉,但他依然不知道開書店要花多少錢。但顯而易見,開書店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這正是王燕艷在租下這個小門面后考慮的問題:如何經(jīng)營?除了書之外,還能賣什么東西?
為何開這家店?
直到遇到想開療愈小書店的女孩才恍然大悟,這個空間還得先是書店
為什么要開這家書店?這是王燕艷被問的最高頻的問題。
一開始,她在社交媒體征求一起開書店的搭子——“我出錢,你出力”,一起做一個有意思的書店。
有人問:為什么不自己做?她如實告知:“因為主業(yè)需要出版物經(jīng)營許可的資質(zhì),所以盤了個鋪子;但不經(jīng)營又太可惜了,所以需要一個搭子。”
發(fā)出這個帖子后,王燕艷收到不少私信,想和她“合伙”的有程序員、有原大廠HR,也有原本就做實體商業(yè)的。“聊了些關(guān)于書店的暢想,得出幾個結(jié)論:書店太小,餐飲幾乎不可能;沿河流量少,必然要線上;所有錢都不好賺,線下就是辛苦錢,愿意支撐這份辛苦的,只有熱愛;書店周圍環(huán)境不錯,要做文藝、打卡、社交、文創(chuàng)”,這些關(guān)于書店的前期想法,王燕艷也一一在社交媒體記錄下來。
開店的進度不算快。“書店空置半年,幾無進展。”“i人書房”開業(yè)前的帖子里,她這樣描述嘗試探索的過程:“剛把門面盤下來的時候,腦子里的第一個判斷就是:書店不賺錢,覺得一定要做一個不以書為主的業(yè)態(tài)才能心滿意足。直到遇到一位一心想開療愈小書店的女孩,她把環(huán)滬的書店探店心得一一和我分享,并提出給這個書店小空間捐贈添置書籍,我才恍然大悟,這個空間還得先是個書店!”
“書店不賺就不賺吧,還能比現(xiàn)在一文不賺更差嗎?無人就自助吧,就算真有人偷書,那我覺得他/她比我更需要這本書;而且,來來往往的人群一旦進入這個小空間,多彩的故事就開始了。”王燕艷寫下這段宣言,“i人書店”啟程了。
承受“不賺錢”?
希望這個空間是可以自運轉(zhuǎn)的,不希望是單純的消費,有成為投資的可能性
“我在創(chuàng)辦孤島書店的時候,就已經(jīng)打算好,如果不出意外,書店只開一年。意外的意思就是書店賺了錢……書店可以不作為一種投資,而是一種消費。剛接觸到這則新聞的時候,胡老板(杭州尤利西斯書店老板胡一刀)所表達的觀點,倒是給我提供了一條思路:盡管書店會虧錢,但如果虧損在可承受范圍內(nèi),倒也不是不能嘗試。”在新書《所有頑固的人》里,推理作家時晨寫道。
2021年4月,時晨在上海南昌路開了一家推理主題書店,一年后書店落幕。2023年1月,曾經(jīng)的“孤島書店”以“謎蕓館”之名在大學(xué)路上重生,一路磕磕絆絆,一度又面臨險些關(guān)店的危機。
王燕艷還沒看過這本書店同行的“開店生存實錄”,不過,在“i人書房”進門的書架上,有好幾本與開書店有關(guān)的書。“好多讀者說想看這方面的書,那我就采購來了。”王燕艷一邊整理書架一邊和記者聊起來。
開業(yè)兩周的“i人書房”剛經(jīng)歷了一場“大換血”,店里幾乎所有的書都搬走了,又一本本、一箱箱重新補充進去。書店的一面墻上,王燕艷用一張紙條介紹變化:“上一期的‘療愈’主題已經(jīng)落幕,新一期的主題‘交換’,歡迎大家把書放到店里,每放一本書,就可以拿走一本書,實現(xiàn)一本本沉寂在書架上的書的‘漂流’,讓我們一起讓這個空間流動起來。”
三種以“i人書房”外觀為主題的明信片,是目前書店里為數(shù)不多的可消費項目,每張5元,其中一張寫著這樣一句話:信任,是這里的唯一門禁。
“我把租辦公室的費用挪了過來,所以能承受‘不賺錢’,但我希望這個空間是可以自運轉(zhuǎn)的,不希望這是一筆單純的消費,而是有成為一次投資的可能性。”王燕艷同樣提到“消費”與“投資”之于開書店這件事,“如果只是為了資質(zhì)開一個店面,在郊區(qū)的成本更低。選市中心,就是希望會有故事和更多可能性在這里發(fā)生”。
丟東西了嗎?
店里不僅沒丟東西,還多了東西——讀者快遞來的書、放在門口的傘……
“24小時開放、無人值守,安全嗎?”王燕艷回答:“不僅沒丟東西,店里甚至還多了東西,我也有點意外。”
王燕艷住在郊區(qū),每隔幾天才會來一次店里,店里的監(jiān)控她看得很勤快,不只為確認安全,也想知道到底什么樣的人會走進這個空間。
“睡覺的時候看不了,不過,早上醒來就會看。”她笑著問記者,“你知道大家在這里最常發(fā)生的行為是什么嗎?”
“拍照、打卡,然后拿一本書,有人翻一下,有人會看很久。”王燕艷認可“拍照”這個第一行為,“其實這也是一種互動,打卡就是和這個空間產(chǎn)生了聯(lián)系”。
走進這個“書房”的,有來滬的游客、附近的親子、上班一族、路過的情侶、晨跑歇腳的青年……王燕艷說:“不問來處,不問緣由,每一位推門而入的人,都值得被一盞燈溫柔迎接。”
“會有人把這兒當成過夜的臨時居所嗎?”王燕艷搖搖頭:“或許因為這里有書,會有一種文化的氛圍。我也擔(dān)心過這種情況,不是不歡迎,而是怕影響其他人停留的意愿。不過,到目前為止還沒發(fā)生過。有人在這里看會兒書,小憩一會兒——能成為休息的場所,讓身心放松,我也覺得挺好的。”
“大家素質(zhì)都很高,哪怕一直沒有鎖門,目前也沒有任何盜竊——感謝上海這座城市給我們的底氣。”在社交媒體上,王燕艷寫道。她指給記者看店里“多”出來的物品——幾箱讀者快遞來的書、一把放在門口的傘、一個尤克里里、一個桌上閱讀架……
簽了幾年租約?
留言墻上,有人說對上海的喜歡因書店又多了一分,希望下次來,它還在
“書店賣什么呢?”“這樣的書店賺錢嗎?”“無人值守能盈利嗎?”王燕艷目前的答案還是——不賺錢。
開店半個月,營收200多元,月租金4500元。
這200多元里,除了明信片等小文創(chuàng)的小額進賬,還有三筆稍大金額的,“應(yīng)該算是讀者的打賞吧,鼓勵我們繼續(xù)開下去。”她笑道。
其中一筆66元,來自一個帶著女兒來的父親,“他們來了三次,女兒在這里做作業(yè),也看看書。第二次來的時候,父親掃了桌上的收款碼”。
關(guān)注“i人書房”賬號的網(wǎng)友、走進書店的讀者,都給王燕艷出主意。書店可以有哪些消費項目?自助咖啡角、讀書會、跟MBTI(性格測試)相關(guān)的文創(chuàng)……其中,讀書會被提到的頻率最高。
“大家有空的話,可以找個時間辦讀書分享會。我覺得第一期可以讀蔡崇達老師的《皮囊》,店里也有一本簽名本,還可以看看電影《浪浪人生》。”書友“郵魚”是“i人書房”讀者群里的活躍分子,一個愛看書的馬拉松冠軍、外賣員。
“他半夜經(jīng)常在‘i人書房’看書、打坐、冥想;深夜這一番精神暢游后,伴著清晨一縷陽光,他又出門沿蘇州河邊跑步去了。他酷愛看書,家里的書曾經(jīng)一度多到需要占用一半的床——所謂‘藏書等身,枕書入眠’。我問他:你不睡覺嗎?他說:困了就睡,餓了就吃,來去自由!”王燕艷計劃寫100個“i人書房”看書人的故事,“郵魚”是第一位——“在接單送外賣之余,他個人愛好涉獵極為廣泛:瑜伽、話劇、毛筆字、武術(shù)、攝影、馬拉松、寫小說……見到他的那天下午,他開著他的‘坐騎’,那絕對是一眾外賣騎手里罕見出眾的文藝范兒:外賣箱里都是書,箱子上蓋的是馬拉松的榮譽毯,車身上貼滿了有態(tài)度的文字。在他身上,我看到了對生活的無盡熱愛,對世俗的無欲看待,看到了生而為人本來的自在。”
王燕艷說,正是因為書店這樣的載體,可以連接到很多美好的人與事。“尤克里里和桌上閱讀架都是這位可愛的書友拿來的,還有那些關(guān)于跑步的書。他說,他在這個空間享受了很多,想為這里做點貢獻。”
王燕艷采購了各式各樣的便利貼,在書店里留下畫筆和紙。留言墻上,有人寫滿兩張信紙,還留下兩張自己拍攝的上海街景;有人涂鴉,為書店設(shè)計logo;有人無意經(jīng)過,有人慕名而來;有人記錄在這里看的書,有人說拿走了一本、下次再帶回一本;有人說看著書店一點點成型,猶如在這座城市又多了位“朋友”;有人說對上海的喜歡只因這里的書店又多了一分……
留言最多的是“感謝”,還有這句“希望下次來的時候,它還在”。
“簽了幾年租約?”記者問王燕艷。
“四年。”王燕艷答。
“那就像是大學(xué)的一次輪回。”記者說。
“希望經(jīng)過四年的修煉,可以繼續(xù)‘升學(xué)’。”王燕艷笑道。
在書店的桌子下,她留下一個紙箱,裝著給“郵魚”的禮物,一個新的桌上閱讀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