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一閣:萬篋書卷益古今
中華民族擁有悠久的藏書歷史。據《周禮》記載,周朝時便有“天府”“掌祖廟之守藏與其禁令”,至漢代,設御史中丞“在殿中蘭臺,掌圖籍秘書”。春秋戰國時期,私人藏書家誕生;魏晉南北朝時期,出現了私家藏書目錄;宋代及明清,藏書樓大量出現。據不完全統計,中華大地上相繼出現5000多家藏書樓。隨著時光的流逝,多數藏書樓消失在歷史長河中,而位于浙江寧波的天一閣藏書樓,歷經450多年風雨仍屹立不倒,所藏之書在散佚之后又復得。
“天一生水,地六成之”
天一閣藏書樓創始人是明代兵部右侍郎范欽。范欽的宦跡遍及大半個中國。嘉靖三十九年(1560年),因剿倭有功,55歲的他升任兵部右侍郎。正當意氣風發、欲展宏圖之際,范欽遭人彈劾,黯然歸鄉,從此不再為官。
回鄉之后的范欽調整心態,重振精神,因為他還有更大的夙愿要完成——建一座流芳百世的藏書樓。自年少時,范欽便“唯書籍是嗜”。為官后每到一地,公干之余,他悉心搜集、潛心研讀、精心抄錄當地的公私刻本與稿鈔本。可以說,書籍跟隨著他走過了千山萬水。從55歲返鄉至80歲離世,范欽全身心投入天一閣的創建與經營之中。
嘉靖四十五年(1566年),歷經五六年時光,天一閣營造完成。藏書最忌兵燹與火災。兵燹屬不可防的禍患,因此天一閣的首要任務便是防火。范欽選擇在宅邸東側營建書樓,用一條長長的防火巷將生活區與藏書樓分隔開。他從《周易》中得到啟發,取其中“天一生水,地六成之”之意營建閣樓——將書樓建為兩層,樓上喻天,為一大通間,意為“天一”;樓下喻地,為六開間,意為“地六”;樓前鑿一水池曰“天一池”,作為消防蓄水之用。范欽為藏書樓取名“天一閣”,祈愿“天一生水”,保這一樓書永免火患。此外,范欽還立下“煙酒切忌登樓”等家規。
在書籍保護上,范欽更是煞費苦心。書樓前后設窗,書櫥可兩面打開,有利通風;書櫥下面堆放英石用來吸潮;書間放置蕓草用于驅蟲;伏天曝書,驅趕書蟲,除濕去霉。
清代,因修《四庫全書》,天一閣被欽點進呈藏書。范欽八世孫范懋柱打破“書不出閣”的祖訓,進呈638部珍貴典籍,其中96種被采入《四庫全書》,377種被列入《四庫存目》,為當時藏書家中所獻最多。為此,乾隆嘉獎天一閣三件珍寶:《古今圖書集成》1萬卷、銅版畫《平定回部得勝圖》《平定兩金川得勝圖》各一套。
孤本云集 所藏宏富
歷史上,天一閣藏書量最高時達7萬卷,觀其藏書,有以下幾個特點。
一是孤本多。抄本《周易要義》(南宋理學家魏了翁著),在清代已成孤本,為天一閣進呈四庫之書,乾隆曾為此書題詩“四庫廣搜羅,懋柱出珍藏”。元刻本《針灸四書》,為元代針灸醫家竇桂芳所輯,內含許多明堂圖,現為存世孤本,入選《第一批國家珍貴古籍名錄》。
二是抄本多。《天圣令》為中國現存最早的一部令典。書所記錄的是北宋天圣七年(1029年)頒布的法令,不僅有田令、賦役令、倉庫令、關市令、醫疾令等多項內容,還將唐代開元年間的法令抄附于后,是目前唐令研究最為重要的典籍。明代毛氏汲古閣抄本《集韻》為研究音韻小學的經典著作。汲古閣為明代最負盛名的圖書出版機構之一,其影宋抄本號稱“下真跡一等”,歷來被藏書家視為珍寶。除版本珍貴外,書上還有清代學者段玉裁和阮元的親筆題跋。
三是金石碑刻多,藏有宋拓石鼓文、唐摹王羲之神龍本《蘭亭集序》刻石等。石鼓文是先秦時期的刻石文字,因其刻石外形似鼓而得名,內容為記述秦君田狩漁獵之事。從秦代至宋代歐陽修所錄時存465字,明代天一閣藏本為462字。石鼓的拓本在唐代已有,可惜未能流傳下來,此后以天一閣收藏趙孟頫的北宋石鼓文拓本為當時最古本,可惜拓本原本晚清毀于大火。幸運的是,在原本被燒毀之前,阮元等登上天一閣,“摹以書意,刻為十石”,后人得以看到北宋拓本的模樣。
四是明代文獻多,以方志和科舉名錄最為有名。天一閣現存明代地方志271種,其中164種是孤本,172種是各地現存最早的方志,如明刻本《弘治上海志》是現存最早的上海地方志。天一閣現存明代科舉文獻370種,其中90%以上是孤本,如明刻本《洪武四年進士登科錄》,記錄的是明洪武四年(1371年)朝廷開科取士的完整過程,是我國現存最早的一部登科錄實物,也是科舉制度中具有代表性的典籍。該書不僅記錄了明代科舉制度的程序和內容,還詳細記載了參與此次殿試的官員名錄、考試試題、優秀作文、考官評語,以及每位進士的籍貫、出身、年齡、家庭成員和所授官職等,是研究科舉制度和明史的第一手資料。
多方搜求 合浦珠還
為防止閣書流出,范氏曾定下“代不分書,書不出閣”的家規。然而,藏書樓及相關書籍的傳承與守護,僅靠一家一族的力量遠遠不夠,尤其在家族式微、風雨飄搖之際。在450余年的歷史傳承中,天一閣原藏書歷經明清易代、為修四庫進獻圖書、鴉片戰爭、太平天國運動、抗日戰爭等歷史事件后,不斷流失。在20世紀40年代,藏書一度僅存1.3萬余件,不足巔峰時期的五分之一。
新中國成立后,天一閣成為公共文化機構,占地面積從1949年的0.2萬平方米擴容到目前的3.4萬平方米,藏書環境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各方對流散書的追蹤調查也從未停止,館方、地方賢達、文化界人士等都曾以不同方式四處尋訪,力求合浦珠還。
1960年深秋,天一閣工作人員駱兆平接到北京中國書店打來的電話,說他們收到一本古籍,很像是天一閣的藏書。駱兆平趕緊詢問書的細節,對方告訴他,這本書名叫《天心復要》,是一本歷法,為明代朱格抄本,書上鈐有翰林院大方印,比照《天一閣進呈書目》,確定為天一閣散失的舊藏。得知這一消息,天一閣的工作人員欣喜若狂,以45元的價格將書購回。這是第一本在流散百余年后“回家”的天一閣進呈書。
前文所述的進呈書《周易要義》,歸閣方式也很特別。1979年,寧波藏書家朱鼎煦將其別宥齋的收藏全部捐贈給了天一閣,其中就有這本《周易要義》,讓人感慨冥冥中自有天意。再如天一閣藏乾隆御賜的《平定兩金川得勝圖》,不幸于清咸豐年間因戰亂流失,160年來一直是天一閣的缺憾。直至2017年,天一閣工作人員得知,北京一位藏家手里有一套完整的《平定兩金川得勝圖》,據說是從國外收購來的。天一閣一方面向寧波市申請特別經費,一方面立刻與藏家聯系,懇請其轉讓。這位藏家一聽是天一閣需要收藏,非常爽快地答應了,使閣藏“乾隆三寶”重新聚首。
諸如此類的事例還有很多。多年來,在社會各界的熱忱關心和幫助下,天一閣以多種方式,共訪歸流散書185部、710冊。與此同時,天一閣研究人員通過多種方式,查訪到730余種天一閣流散書籍的收藏信息。
頗讓人感動的是社會各界對天一閣的捐贈。從20世紀中期開始,寧波的一大批藏書家,如馮貞群、朱鼎煦、秦康祥、張季言、孫家溎、楊容林,化私為公,將畢生收藏捐贈給天一閣。馮先生說:“珍槧善本,國之寶也。藉吾而聚,及吾身而歸之政府,固吾素志。”朱先生囑后人:“汝曹知我一生嗜書若命,吾旦暮人也,終當謝世,身后汝曹當為我善處此書!其為我捐贈天一閣,并存不朽,吾愿足矣!”楊先生則表示:“典籍文物為祖國文化之精粹,公藏優于私藏,愿將藏品悉數捐贈給天一古閣,冀得妥善之歸宿。”正是這些收藏家的公心,奠定了今日天一閣收藏的格局。
百川歸海 化藏為用
時至今日,向天一閣捐贈藏品的風尚仍在延續。近年來,藏書家、文獻學家張壽鏞的后人向天一閣捐贈了祖傳的五件珍品書畫。藏書家孫家溎后人向天一閣捐贈古籍碑帖80套128件。河北王氏家族向天一閣捐贈了一件其家族清代光緒年間的布懸譜,也稱“家布”。
百川歸海,眾望所歸。目前,天一閣博物院擁有古籍30萬卷。據《中國古籍善本書目》統計,其中有189部5493冊入選“國家珍貴古籍名錄”。
擁有珍稀古籍后,對其進行整理研究、化藏為用,成為天一閣的新使命。目前,天一閣已完成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天一閣所藏文獻分類整理與研究”,出版《天一閣古籍普查登記目錄》《天一閣藏善本目錄》。天一閣最有特色的幾大系列珍籍,都已公開出版,如《天一閣藏明代科舉錄選刊》《天一閣藏明代政書珍本叢刊》《天一閣藏歷代方志匯刊》等。此外,天一閣還為當代編纂的《四庫全書存目叢書》《續修四庫全書》《中華醫藏》《八閩文庫》《江右文庫》《金陵全書》《荊楚文集》《廣州大典》等一批典籍的出版提供過底本。
在整理出版古籍的同時,天一閣還持續推進古籍數字化。目前,已完成350萬筒子頁的數字化掃描,自主研發建成“古籍全流程數字化管理平臺”,推出“云上天一閣”古籍數字資源平臺,讀者可以免費閱覽,公眾訪問量達到430多萬。從“書不出閣”到“書聞天下”,天一閣可謂“萬卷當年宜子弟,而今廣澤到群生”。
(作者:莊立臻,系寧波市天一閣博物院院長、研究館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