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來人間一趟,要看看太陽
在日常碎片和心靈起伏的串聯中,《我還沒有爬過長城》細膩展現了“后青春”時期青年一代的生存境遇和精神成長。作家通過刻畫“我”從北京到回鄉后的心路歷程,呈現出堅硬現實下“我”內心的慵懶、頹喪和迷茫,同時在努力發現“附近”、尋找生命意義的過程中,重新構建起自我與世界的關聯。小說關乎生命無常,也關乎生活恒常;關乎消費膨脹,也關乎物欲衰退;關乎親情的凸顯,也關乎愛情的萎縮。紛繁的現實議題猶如青樹翠蔓,在觀察世界與觀照自我的搖綴纏繞間,逐漸生長出溫柔堅韌的斗志和力量,令人動容。
“青春”是個朝氣蓬勃的時間概念,洋溢著生命的生機和活力,而小說中對青春的書寫,卻是以一種懷舊的情緒呈現的,暗含著“青春不再”的喟嘆和悵惘,并影影綽綽地映照出一種“我年華虛度,空有一身疲倦”的隨波逐流。從曾經的迷戀新潮消費到現在的低欲望“躺平”,從篤定生活只能向上到遇上行業冰封期,從關懷昔日同學的生活到無感于他人的現狀……青春的淋漓元氣隨著時間的消磨而逐漸稀薄和枯竭。小說中散落著無數“后青春”時期生存的焦慮、迷惘和落寞片段,并從日常生活漫延甚至內化到意緒和靈魂。其中原因,既有時代巨變下嚴峻的生存焦慮,也有庸常生活帶來的乏味和厭倦。
在這幅現代青年心靈浮世繪中,小說以冷靜的姿態不斷感知著質疑、虛無、死亡等生命體驗,進而審視和體悟生活的價值和生命的意義。好友的猝然離世讓游蕩在浮夸娛樂中的“我”意識到,鮮活熱烈的歡聚早已被時光無聲湮沒,而生命的虛妄感以及命運的不確定性日益突出。“即便曾經有過片刻的絢爛,但在人生長河中也不過是短短的一瞬。”世界的晦暗淹沒了青春的激情。回鄉前主動選擇與男友分手,意味著“我”從質疑到覺醒的開始,男友旺盛的表達欲于“我”而言更多的是一種精神的負累,而不是愛意的分享;當“我”覺察到自己“在荒蕪的溝渠里尋找水源”時,這段可有可無且變老變舊的感情,便沒有修補的必要,而只能滑入冰冷又世俗的終點。這種愛無力的情感狀態,看似輕描淡寫卻不免有種隱痛之感。
回鄉待業,看似是一種生命的浪費,但實際上,內蘊著更深的充實和力量。傳統意義上,母親代表著一種智慧、尊重甚至權威。可是,當得知媽媽險些卷入網絡詐騙時,“我”在驚訝和憤怒之余,開始關注到媽媽的生活狀態和生命經歷。年輕時能夠從簡單瑣碎的工作中獲得成就感、從充滿善意的人際關系中感受生活的美好,年老時即使是“無聊”的鉤織抱枕,也要編織出生活的溫暖和明亮,這種經由悠長歲月積淀而成的安靜而強勁的生活態度,才是撫平焦慮、安放自我的一劑良藥。“我”在溫馨的母女日常中感知著親情的包容和溫柔,也逐漸將視野投入更為廣闊而具體的生活場景。街道上,推著輪椅上的父母走向醫院的中年人與追逐網絡熱潮,堆砌著塑料簪花拍照的游客;韓餐店里,邊修飾妝容邊商量去酒吧的大學生與不修邊幅、相對無言只是進食的夫妻……他們共處同一時空卻看不到彼此,“但我能看到”。當人們喪失了看見他人、關注社會的能力,也就喪失了看見自己、擁抱生活的能力,孤獨和迷茫便會彌散開來。在普遍中看見他者,能夠幫助自己找到精神的立足點和行動點。
人類學家項飆認為,對于改變現狀,不能靠某個行動、某個抉擇,而是對生活形成新的理解,從新的理解出發長出新的行為、新的關系、新的生活意味。文中當“我”站在山頂,遠眺一城的璀璨,特別是遙望到另一座從未踏足的小山微嶺時,心中燃起對未來的豪情和期待。“我突然想到自己去了北京這么多年,還一次都沒有爬過長城。”爬長城在此被賦予象征意味,這個具體而微的“生活小目標”,充滿了對良辰好景的憧憬,也代表著重新發現世界豐饒和博大的契機。從封閉沉寂的自我融入周圍密集的人群,從幽暗逼仄的老樓奔向遼闊豐富的現實,這是面對現代人生意義失落的青年一代的自救和改變。正如詩句“你來人間一趟,你要看看太陽”洋溢的對世間樸素的熾熱。批評家徐剛認為,從密室走向曠野,是青年寫作的一次自我革命。廣闊的現實生活,是文學創作的基礎,更是我們感知生命意義,抵達詩和遠方的基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