誤入藝術谷
一
擺渡中巴車在沙土上奔馳,紅色山體連綿向車窗內撲來。這是丹霞地貌吧?
十多年前,我路過一處丹霞地貌的山體,站在山坡上,只見大大小小的山頭上紅色、褐色、赭色混合,似火焰燃燒,把藍天暈染成彤管色。
此地山巖紅得濃艷熱烈,只披了一種紅赭色,像是不允許其他色彩摻雜。不過,某些山體間點綴了乳白色、淡綠色。江南的小山是用五顏六色的植物裝扮的,此處山頭找不到植物,索性就拿紅白綠褐諸多顏色打扮,好似一個棱角分明的武士,抹了油彩,穿了甲胄,顯得更加威武雄壯。
此地是新疆托木爾大峽谷,人稱“萬峽之王”。
“峽谷”一詞,常會使人想到諸如“狹窄”“寶藏”“冒險”“神秘”“高不見天”等詞語。這峽谷的谷底猶如曠野,擺渡的中巴車疾馳,對面的越野車呼嘯,駕車者瀟灑地絕塵而過。
十幾分鐘后,一堵堵山坡的模樣起了變化,整體向前方一邊倒,像傾斜的多米諾骨牌;又好像我們驚醒了熟睡的山林,山林想站起來,可實在太困了,起不來,只能趴著再瞇一會兒。
車上有人說,山體傾斜是兩山撞擊形成的。
啊,這山可真倔呀。你撞我,我撞他,撞了幾千年、幾萬年、億萬年。內陸湖泊沉積,洪水沖擊、雨水沖刷、大風吹蝕,山體就此傾斜,溝溝壑壑縱橫,滄海已是桑田。
山體綿延,同樣頑固地傾斜著,這真讓人擔心山坡會隨時坍塌下來。只要腳步輕輕一踩,或是手指一戳山頭,山坡就順勢哧溜哧溜地滑下去,嘩啦啦地散了。
是石頭山,不是爛泥堆,哪會哧溜一下就塌了?我傻笑,想象真離譜??墒?,我的腳底輕飄,好像虛空了。
二
近半小時,擺渡中巴車終于到站。游客從觀光車、越野車上下來。路旁的駱駝被主人用毛毯、花繩和鈴鐺打扮得花花綠綠的。主人希望它們能多攬幾個客人,而駱駝或許只想知道今天吃的是什么草料。
這是一處寬闊的谷底,四周被山峰包圍。山峰不高,形狀各異。我四處仰望,看見每座山峰上有自然形成的圖案,或許是連續的故事,或許是各種電影鏡頭,想必我是出現幻覺了。我仿佛置身于博物館中,眼前所見是雕塑,抬頭所見是各種巧妙的設計圖像,就連墻壁頂端也是繪畫作品。
大自然這位館長把館中的珍品都捧出來了。
那些往一邊倒的傾斜山體像是大型的裝置藝術,似江南的雕梁畫棟、飛檐翹角——江南雨水多,江南民居尖頂多,雨季來臨,雨水落至斜屋頂,快速流逝;也像江南人家蓋完主樓后,還蓋了一間偏樓——偏樓旁有偏樓,偏樓上再蓋偏樓,四五層、六七層。
這是門,這是梁,這是框,這凸出來的是陽臺。哦,有一架樓梯沒搬進屋,在外懸著呢。屋檐上長了矮小的羅布麻、卵葉瓦蓮、準噶爾鐵線蓮等,葉子長得敦實。
右邊座座峰林像是被機械切割過的,垂直呈90度。峭壁看似簡單,卻暗藏許多秘密,隱隱出現立體的浮雕——長發的老者、翹角的寺廟、低眉的菩薩、身穿盔甲的士兵、高聳的九重塔、盛開的花卉、奔跑的河馬、筆畫殘缺的象形文字……
定是大自然館長指揮風雨雪水在峭壁上大書特書,要不場景、人物、景觀怎會如此齊全?極像我在埃及見過的眾多神廟,精美的壁畫雕刻在圓柱上、天花板上、墻壁上,慶祝、祭祀、豐收、戰爭都被一一細細描繪。
絕壁上的小洞窟幽深,宛如無數雙眼睛在窺探世間。忽有風起,野鴿子從縫隙、凹槽里飛出,橫斜在落日間。
每座山頭的造型有多種解讀,換一個角度看,可能又變成別的故事。鞋踩得碎石子沙沙作響,我在谷底轉身,上木棧道。
三
木棧道蜿蜒,通往一個又一個山頭。咫尺之間,行人能看清每個山頭的模樣。赭紅色的山石變化出萬千圖案,遠近高低各不同,山間的景色隨之變化。
至最高處,站上海拔1880米高的中天臺,我從上往下看,俯視整個自然博物館,無窮無盡的藝術品連綿無盡絕,像一顆顆磨砂的小瑪瑙被拋灑在地上。行人拿著手機拍照、直播,端著攝像機攝影,不停地發往網絡空間,供無數身在遠方、心在此地的人圍賞。
“看,雪山!我拍到雪山了!”有人看著攝影鏡頭中的雪山高喊。
我回身遙望,遠處山尖上有一圈雪白。在天山腳下,只要能見度不低,見到雪山并不稀奇。金庸在武俠小說中把角色安排到天山,比如天山童姥。天山下,托木爾大峽谷,確實是可以設定很多故事場景的好地方。
同行的幾位作家指點著前方的孤峰、峰叢、峰林,正討論某個仙俠劇本,假定在此處舉辦一個仙家大會。山谷的風一撫,神仙便會脫去石頭對身形的拘束,從石柱上抽離,腳踏彩云,翩然于山谷間。霓裳羽衣,裙裾飄飄。七孔篳篥一定音,霎時琵琶、箜篌、笛、笙、簫、琴、瑟等樂器齊奏,間歇地敲響腰鼓、羯鼓、答臘鼓。聲音仿佛從千百年前的西域樂器里傳出,獨奏、合奏,吹拉彈唱齊發。
每座山上都有洞窟,肥瘦、高低、長短不同,洞穴彼此相通,像是傳說中虬龍爬過的痕跡。有龍的地方有仙人,有武林秘籍,這也是很合情合理的吧。
然后呢,班超的儀仗隊從峽谷中走過,旌旗揚揚,樂聲鏗鏘。鳩摩羅什、玄奘在谷底同一塊石頭上歇息。詩仙李白爬上高崖縱酒放歌:“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鄙倘藦墓鹊捉涍^,聽見了歌,牽著駱駝繼續前進。絲綢之路呀,在駱駝的腳印下寫成。
“啊,啊啊,啊……”有人對著山谷喊,懊惱無法編出完美的故事?!鞍 甭曣┤欢?,像是山壁投來了鄙夷的目光。
走了十幾個山頭,至另一個谷底。此谷底稍顯逼仄,峭壁林立,似藻井中垂幔、流蘇懸掛,華蓋下人影隱現。蓮臺、貴婦、燈塔,壁上畫面連環而現。
沿著谷底往外走,我拿手機隨手拍,生怕一離開大峽谷,這些繪畫作品就會消失,離我而去。有處靠近出口的小石壁,色彩斑斕,鑲嵌著白鹽花。石壁上的天女身形修長,儀態優美,衣帶飄飄,花云翻飛,指引著像我一樣陷入幻想的旅人走回現實。
四
一般說來,爬山兩個小時,身體會疲乏。而走出托木爾大峽谷時,我居然不累,也許是因為身與心都在那些大自然的館藏上,有的只是心滿意足。
離開峽谷,已過中午,車輛向午餐地點駛去。一座碉堡造型的窄小建筑物孤零零地站立路旁。車子靠邊停下,天地空曠,再無人煙。拌面、烤餅、手抓飯、羊肉串,阿克蘇的美食上桌,我才確信這是一處飯店。我掰著馕,細細咀嚼,慢慢地口齒生津。遠望,還可見峽谷的外山頭。
“每看一次,都是最后一次。”風割、水沖、雨蝕、電擊都會讓托木爾大峽谷的容貌發生變化,下次再見,便不會是今日之峽谷。但行旅匆匆過,依舊如初見,我在藝術谷的孤獨思慮,將鐫刻在記憶中。
我抬頭,看見建筑物頂部刻著幾個字:孤獨客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