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的花事
秋日,撥通占文的電話。他是我二十年前在縣里工作時的小同事,現履職于小二臺鎮黨委書記。基層公務繁雜,占文聲音里難掩疲憊,但接我電話依然高興。他興奮地告訴我:德勝村種了“步步高”……
德勝村,我心心念念的故鄉,屬河北壩上張北縣。夜話“花事”,勾起深嵌的記憶,一波一波姹紫嫣紅在眼前翩然搖曳。
一
一場接一場大風刮過,疏疏灑落一陣冷雨,村后的山杏樹驀然爆開了,遠遠望去,如雪白的祥云繚繞。近前才驚覺并非純白,紫紅的花托、粉紅的花蕾,嫩蕊里還沁著縷寒香,像年畫上仕女點了胭脂的唇妝。興沖沖折回一枝意態婀娜的“紅杏”,斜斜插入注滿凈水的玻璃瓶,頃刻間,幽暗的土屋蕩起絲絲縷縷的芬芳……
草灘鋪滿綠毯時,一叢叢馬蓮擎起冰藍色的花杯,參差錯落,盛著露珠,沾云攜雨般卷起天宇碎瓣;蒲公英歡喜地張開金燦燦的小傘,喇叭花攀高爬坡笑著鬧著……接下來,愈來愈多的花加入展演,“陽婆婆”亭亭玉立,“鈴鐺鐺”盈盈頷首,還有土豆花、蕓豆花、蠶豆花、南瓜花、油菜花、蕎麥花……甜絲絲的香氣引蜂招蝶,一片迷醉的嚶嚶嗡嗡。
女主人勤快的家院多種花。“大紅袍”“金疙瘩”“燒火火”,繁花滿院。我家吃了上頓沒下頓,卻沒影響母親筑臺栽種“掃帚梅”的雅興,一蓬一蓬,枝葉濃翠,開花于夏秋之季,深紅、淡紫、粉白、玉黃……花隨風舞,如彩蝶紛飛。母親掐兩朵嬌艷的“掃帚梅”插在我的辮根上,我顧影自美,一蹦老高,小黑貓警覺地回視,倏地躍進花叢,旋即驚紅駭綠,花香蕩過歲歲年年……
調到市里工作不久,一位攝影界的老兄約我寫一篇關于春花的短文配畫冊。“見過杏花盛開吧?春天,漫山遍野的杏花……”他隨口問。
“見過山杏花。”
“桃花呢?”
“沒見過。”
“哦……梨花、蘋果花呢?”
“畫冊、影視上看到過……”壩上少果樹,我屬井底之蛙。
“你見過啥花?”他愕然。
我張張嘴,眼前閃過風中起舞的掃帚梅、馬蓮花、苦菜花、蒲公英花,還有香氣彌漫的莊稼花……
從那時,我才明白,故鄉荒寒,花開不易。年復一年繁花璨然的山杏樹也于寒冬被村民砍倒,當柴燒了。曾回村走過老街,觸目處,斷壁殘垣,封門堵窗,一院院蒿草,哪里還有花池的芳蹤?父母仙逝,舊屋空置多年,風中搖曳的“掃帚梅”再難尋覓,怎忍叩響銹跡斑斑的門扉?
二
歲月倥傯,日復一日紅塵忙碌,美的閑情逸趣漸漸枯萎,故鄉的花也被雨打風吹去。十幾年前,一個初秋的深夜,一通來自故鄉的電話,喚醒所有的麻木。
來電話的是另一位在故鄉主政的老同事,他深情地說:“沿路種的向日葵都開花了,回來看看吧……”瞬間,汩汩暖流漫過周身,涌入心底,化為一幀壯美的高原圖:闊朗的藍天白云下,金燦燦的向日葵像高擎一輪一輪“小太陽”的儀仗隊,隆重布陣,潑灑著梵高筆底燃燒的激情。
等我終于回到故鄉時,距受邀已過去幾度春秋。時值夏末,壩上草木蔥蘢,老友們隨即表示陪我去看花。他們說:“花田草海,漂亮!”深夜前往,月黑風高,身處仙境亦不知。次日清晨,被眾鳥喧鳴喚醒,一個人步出大門,觸目便是心神震動——五彩繽紛的“百日菊”撲面襲來,朱紅、淺粉、明黃、藍紫、雪白……碩大,繁茂,一朵高過一朵,順著道,繞著彎,圍著墻,簇擁著漫出院落,涌向四面八方,浩浩蕩蕩……這是“胡天八月即飛雪”的塞外?這是陰山莽莽烽火狼煙的邊關?這是“風吹草低見牛羊”的近代牧場?我正對著這片花海愣神時,老友現身,紅彤彤的霞光鋪滿天空,花田瞬間如烈焰蒸騰……
花銜草,草傍樹,樹圍田,田繞水——這片錯落相生景致正是鎮上傾力打造的生態旅游景區。景區近鄰波光蕩漾的太子湖,從這里往南行十余里,便是綿延壩頭、聞名遐邇的“草原天路”。
三
今年再回故鄉,適逢降溫,夏末的壩上似跨入深秋,冷風颼颼,深灰色云團層層疊疊涌向天際,一道道閃電在天地接壤處銀蛇舞動。蒼茫的云空下,德勝村深棕色仿古牌樓呈現出水墨畫的韻致。穿過嶄新的文化廣場,迎候我的是大片狂風中搖曳的紫穗花,明艷、雅潔、浪漫,觀之仿佛戈壁大漠聽聞悠揚舒緩的樂曲,美好的情緒夾雜著飄忽的遠念……
這里是村委會所在地。我在此讀過兩年小學。記憶中,那一排土房,那操著普通話的女老師,那漆面斑駁的課桌,皆新奇神圣。剛入學,我便查訪考分第一的學姐,終于與她面對面是在簡易露天女廁;同桌從書包里掏出凍硬的胡蘿卜,按在桌棱上,用鉛筆刀刮皮切割,一片一片塞進嘴里品咂,紅腫皴裂的手背濺滿亮晶晶的冰碴;下午,突地刮起大黃風,越刮越猛,剎那間天昏地暗,面對面看不清模樣,房頂似乎都要被掀掉,門窗吱吱嘎嘎,如鬼哭狼嚎,同學們個個驚恐……
四十多年后,我以采訪者的身份歸來,駐足于碩果累累的“德勝印象館”,緩步走過整潔暢闊的街巷與粉墻黛瓦、風格古樸的民宿,徜徉在蔬果琳瑯的暖棚,笑看一撥撥游人興致勃勃立于花叢、坐于草地,舉著手機定格一張張靚顏美照……
幸逢盛世,故鄉沉睡的自然區位資源被激活。小二臺鎮建成馬鈴薯原種示范基地、蒲公英種植基地,位列全國首批國家級建制鎮示范試點和張家口市鄉村振興示范區。創業者、觀光客紛至沓來,本地青年高校畢業回鄉“打工”,流利的普通話,顛覆了祖祖輩輩的認知。當年高考落榜回村務農的老同學,喜遷新樓,她自豪地發短視頻曬工作場景,指著一堆瓶瓶罐罐說:“微型薯育苗呢!”
紫穗花學名“馬鞭草”,花冠草名,自有一歲一枯榮的堅韌、頑強、勃發和豐茂。面對此花,忽然懂了故鄉人扎根大地,仰望蒼穹,快馬加鞭未下鞍的只爭朝夕。花開富貴,繽紛了村里村外。我已認不出回家的路。
四
深夜電話聊花,占文思路清晰,他說:“人與土地的關系有了新的定義,耕耘是經營,也是創造。”為了讓我理解透徹,他接著說,“種花也要不斷翻新,創意設計,提升價值,比如‘步步高’和‘馬鞭草’間種,花色更繁盛,層次感強,觀賞互補……”
“步步高”,什么樣的花擁有如此響亮的名字?老友發來一組“步步高”照片,細觀之,只見一片片繁密的菊花盛開,大片金菊中點綴著紅粉藍紫……正是“百日菊”。
“塵世難逢一笑,況有紫萸黃菊,堪插滿頭歸。風景今朝是,身世昔人非。”
鮮花簇擁,觀花生情,我欣欣然走在高原艷麗的晨陽下,走在壩上浩蕩的長風里,走在故鄉升騰的希望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