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庸暗度,一場巨大陰謀的前奏
編者按:明崇禎十七年三月十六日,當明思宗朱由檢收到居庸關失守的消息時,他不會想到自己的生命只剩下七十二小時,更不會想到,將自己一步步逼上煤山的竟是自己人。近日,萬有引力·廣東人民出版社出版唐元鵬新書《崇禎七十二小時》,該著聚焦大明王朝覆滅的歷史細節,兼有歷史與文學筆法。經出版方授權,中國作家網特遴選其中《暗度居庸關》一節,以饗讀者。題目為編者所擬。

《崇禎七十二小時》,唐元鵬 著,萬有引力·廣東人民出版社,2025年9月
“天下九塞,居庸其一。”作為自古以來就名聞天下的要塞,居庸關地勢險要——兩邊山高林密,中間一條山路由西北蜿蜒而來,到此處為闊,于是立關城以塞。自古以來,居庸關是拱衛大明京師抵抗北方游牧民族入侵的咽喉要地。
明代居庸關建于洪武二年(1369年),大將軍徐達于兩山之間壘石為城,城墻盤山而上,總長十三里,高四丈二尺,厚二丈五尺,南北各有甕城一座,城樓各有五間,甕城城樓各三間,還有水門兩道。
有明一代,居庸關是拱衛京師西北路的門戶,兵家必爭之地。建文朝,燕王舉兵靖難,與朝廷兵爭居庸關時曾說:“居庸險隘,北平之咽喉,我得此,可無北顧憂。”
正統十四年(1449年)大明與瓦剌兵戎相見,明英宗朱祁鎮率大軍二十萬御駕親征。七月十九日,朱祁鎮過居庸關, 隨征群臣請求停止前進,朱祁鎮仍不聽,由此走上了土木堡之敗的窮途。
到了嘉靖年間,庚戌之變時,俺答汗入寇,從大同而來的蒙古騎兵畏懼居庸關天險,甚至不惜繞路數百里,避開居庸,由薊鎮破口而入。
守住居庸關,就等于守住了京師西北大門,這是明朝京師防衛的常識。因此,當闖軍進入山西之后,居庸關的防務緊急程度陡然上升。
當太原陷落,李自成揮師向北,宣大告急之時,大明朝廷就有點慌了。根據歷史經驗,只要從西北來的威脅,沒有一次擋得住,大多要到北京城下見真章。土木堡之變、庚戌之變, 還有導致袁崇煥被凌遲處死的己巳之變, 莫不 如此。
但兵臨城下,朝廷也并非束手無策。京師告急,就號召天下勤王,反正過去兩百年都是如此,利用順天這座天下首屈一指的堅城抵擋一陣,然后各路勤王大軍云集,頓兵城下的敵軍自然就要退走。
崇禎十七年三月初二,朝廷詔令天下各路大軍勤王。三月初四,又批發出去一堆勛貴頭銜—— 吳三桂封平西伯,左良玉寧南伯,唐通定西伯,黃得功靖南伯,劉澤清實升一級……
過去幾百年,老朱家總共才封了三十多個伯爵,嘉靖以后封爵更是鳳毛麟角,只有如王守仁、李成梁等立大功者才能獲封。如今像不值錢似的撒出去四個,是因為朝廷沒錢發餉,只能靠發點虛銜忽悠武將賣命。即使如此,還是引發了不滿,山東的劉澤清看到自己竟然連個伯爵都不值,一怒之下搶了臨清,率軍南下,不理朝廷了。
左良玉、黃得功都在南方剿寇,遠水指望不上,眼前可用的,只剩下薊鎮唐通,以及山海關的吳三桂。
此時,勤王最積極的是唐通。唐通,陜西涇陽人,屬于西軍將領,在剿寇戰爭中一路積功升遷,至密云總兵。崇禎十四年他和吳三桂等八總兵參加松錦會戰,因及時跑路保存了實力。前面說過從松錦逃回來的將領,朝廷大多網開一面。唐通也沒有受到懲處,朝廷仍命他鎮守密云。
此番朝廷告急,唐通是積極的。三月初二詔書發出,從京師送到密云,快馬加鞭怎么也要一天,唐通接到詔書后立刻出發,率八千人入衛。僅僅四天之后的三月初六,唐通的兵馬已經抵達京師。
勤王就是久旱之后的甘露,能第一個出現在皇帝面前的,必然大大加分。果然,崇禎非常開心,即刻命唐通率部下開往居庸關守備,又命太監杜之秩為監軍。杜之秩也非常勇敢地擔下差事—— 太監里凡是姓杜的仿佛都分外“忠勇”。
唐通陛見,一開始崇禎還說一些冠冕堂皇的話:“賊寇罪大惡極,導致生靈涂炭,還望愛卿早日一舉蕩平。”
唐通也拍胸脯保證:“么么黨類,流禍難言。臣藉二祖列圣之威靈,皇上如天之覆庇,愿捐軀報效,使元兇大憝,速就殲夷。”整句話的意思大概就是不惜一死報君恩。
場面話說完,對于如此忠勇之士,崇禎必須有所表示, 便問愛卿有何要求。唐通說:我們欠餉日久,先把糧餉給報了吧,皇帝也不差餓兵啊!奈何崇禎囊中羞澀,只得命戶部搜刮倉庫,補足了三月的口糧。又自掏腰包,賞了唐通銀四十兩、大紅蟒衣和纻絲二表里。官兵八千八十二人,每兵賞五錢。
蟒衣類似清朝的黃馬褂,就是一種榮譽性的賞賜,大多出征的文臣武將都會獲賜一件。賞銀則實在有點寒磣。營兵的開拔費在萬歷年間,一人可得五兩銀子,如今卻縮了十倍, 唐通能樂意嗎?
他不敢對皇上有怨言,只能對太監發邪火。見仍舊派了太監監軍,唐通怒從心頭起,罵道:都什么時候了,還派監軍,難道我還不如一個奴才嗎?
就這樣,在罵罵咧咧中,唐通兵馬開拔。唐通在明末屬于出場頻率很高的武將,直到闖軍與吳三桂的一片石大戰, 他仍是戲份不輕的配角。后世對他不戰而降頗有微詞,但大多數人都冤枉他了,此時放眼天下,唐通是唯一一個勤王保駕的將領,這是一份在甲申之變中難得一見的忠心。
唐通軍應是在三月初八到達居庸關。同一天,就是杜勛隆重迎接李自成進宣府的日子,此時闖軍離關上還有距離,居庸關暫時風平浪靜,但風平浪靜的背后,卻已暗流涌動。
僅僅一周之后,形勢就急轉直下。
三月十五日大風霾,從蒙古高原刮來的沙塵暴遮天蔽日。正陽門外有座關帝廟,門前的大旗桿被沙塵暴吹斷,墜落道中。民間哄傳,關帝厭世,已出都門。關帝可是武神啊,關帝廟的旗桿折斷,當然是大兇之兆。
這一天還是望日,恰逢城中廟會,廟會開在城西都城隍廟,就是今天金融街那一片。都城隍廟廟會一個月三次,是北京官民購買日用品的時日,每逢于此,都城隍廟前便熱鬧非凡。
廟會從廟門一直到刑部街,綿延二里,其繁華程度不亞于一年一度的燈市。南北日用雜貨,大到家具,小到針線,鍋碗瓢盆樣樣俱全。除了雜貨,還有古玩字畫,真偽錯陳,無所不有,撿漏還是被騙,憑的就是一眼的本事。
此時北京城中仍舊馬照跑,舞照跳。新任工部員外郎趙士錦剛到北京不久,如此熱鬧必然要參與一番,廟會期間,他還看到不少同僚親自到會與民同樂。吃喝玩樂,買賣吆喝,摩肩接踵,不亦樂乎。
“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后庭花。”北京城沉浸在一派喜樂祥和的氣氛中時,城外已經風起云涌。
同一天,前方噩耗傳來:居庸關天險不戰而陷,總兵唐通、太監杜之秩出城迎降!
這個消息不啻晴空霹靂—— 京師最后的屏障去矣。八千人守天險,怎么打都不打就投降了呢?唐通、杜之秩這么軟骨頭嗎?
居庸關失陷的時間在歷史記載中眾說紛紜,莫衷一是, 但這個確切的時間點之于甲申之變又極其重要。
常見史料如《明史紀事本末》《國榷》給出的時間線是, 三月十五日居庸關陷落,三月十六日昌平陷落,唐通、杜之秩迎降,這兩處失陷造成了京師外層防線的崩潰;《明季北略》《燕都日記》給出的時間線卻是,十二日賊破昌平州,十五日居庸關迎降。
兩條時間線產生了巨大的矛盾。昌平(十三陵)背靠燕山,居庸關扼守穿越燕山的通道,從宣大而來的敵軍入侵, 通常先過居庸關再到昌平。如果按照前者所述,居庸關迎降在前,昌平陷落在后,順理成章。但后者就不好理解了—— 昌平怎么可能比居庸關更早失守?
明清史家對于這兩地失陷的時間差異已經有所察覺。《明季北略》作者計六奇引用前人記載,確定昌平在十二日陷落。他還為第一條時間線給出解釋:十二日昌平城破,十六日消息才傳到北京。
《小腆紀年附考》的作者徐鼒駁斥了計六奇的觀點,他認為昌平距離京城不過九十里,怎么可能十二日陷落,十六日消息才送到北京?
史家的爭論顯示出時間線的重要性,它直接關系到唐通、杜之秩獻居庸關迎降的因果。我們不妨做一回福爾摩斯,嘗試解開歷史的謎團。先上兩段史料:
賊已鈔(抄)柳溝,破昌平,殺守將李守。(《綏寇紀略》)
寇自柳溝抵居庸關。柳溝天塹,百人可守,竟不設備;總兵唐通、太監杜之秩迎降。(《明史紀事本末》《明季北略》)
不同記載指向一個共同的地名——柳溝。這是解謎的重點,因為它揭露了闖軍從柳溝到昌平/居庸關的進軍路線,這條路線為所有史家采納,說明闖軍就是從柳溝而來。
那么問題來了:這個柳溝天塹在哪里呢?
打開地圖會發現,今天京郊的官廳水庫由發源自燕山的媯水河而來,水庫上游的媯水河穿越延慶鎮,在延慶鎮上游的媯水河南岸,就是柳溝村。史書中所指的柳溝天塹就是此處。
那么這個小小的柳溝村怎么又成了天塹呢?那是因為, 從柳溝出發,有一條可以穿越燕山山脈的小路,就是如今的G 110國道所在。現在它是一條高速公路,但在明朝的時候, 這卻是一條盤桓在崇山峻嶺中的羊腸小道。
沿著G 110國道一直向南,當走出山區時,地勢豁然開朗,一個巨大的“明十三陵”指示牌撞入眼簾。在崇禎十七年,這里只有十二座皇陵,再往南走幾步就是昌平州!
只有通過地圖,或者親自駛過G 110國道,才能理解“寇自柳溝抵居庸關。柳溝天塹,百人可守,竟不設備;總兵唐通、太監杜之秩迎降”這句話的真正含義。

圖 柳溝路線示意圖
對于時間線,還有其他史料佐證,《綏寇紀略》記載:“王承恩以守城不如守關,白遣一萬人往。賊不由居庸,從柳溝抄陵后以入,一萬人失道,未嘗與賊遇。”
此處明確指出,闖軍從柳溝抄了十二陵后路,居庸關守軍并沒有與闖軍正面相遇。既然如此,闖軍只可能先克昌平,再到居庸關。
徐鼒寫《小腆紀年附考》時抄了《綏寇紀略》中的說法,他之所以要抄,顯然也意識到計六奇筆下先昌平、后居庸的時間線是合理的。
時間線之謎解開,我們不妨回看崇禎十七年的三月十二日。這日,大明十二帝的陵寢所在地昌平州,當太陽升起的時候,守城的官兵揉揉眼睛,看到了難以置信的一幕——城外旌旗招展,兵甲如林,闖賊不知道何時已兵臨城下。
毫無準備的昌平州一片混亂,守城軍士毫無斗志,獻城投降;昌平守將李守,也就是負責京師防御的總指揮襄城伯李國楨的叔叔,在猝不及防之下,力戰而竭,自殺殉國;順天巡撫何謙裝死逃過闖軍搜捕后,逃之夭夭;十二陵守陵太監申芝秀投降。
奪下昌平州后,闖軍一不做二不休,燒毀了十二陵的地面建筑,破壞大明皇家風水,給風雨飄搖的大明王朝踩上了沉重的一腳。
此時的居庸關,對這一切還茫然不知。三天之后,也就是三月十五日,關城被從后而來的闖軍包圍的時候,我們不妨代入一下,唐通、杜之秩受到的心理傷害的面積何其之大—— 臣等方欲死戰,奈何陛下先降?!
也許唐通、杜之秩很快就能想到一個可怕的事實—— 有熟悉地形的人當向導,帶著闖軍從他處暗度陳倉。此時此刻, 唐、杜二人除了投降,還能有別的選擇嗎?
居庸關是闖軍進軍路上繼寧武關之后的第二大關口,如果沒有繞道,恐怕天下九塞沒那么容易被攻陷。但闖軍來自西北,京畿是他們從來沒有踏足過的地域,柳溝天塹這樣隱秘的山路,闖軍從何知曉呢?所以,必然有一個帶路黨引著闖軍飛度關山。這個帶路黨又是誰呢?
其實,柳溝天塹不是第一次被暗度,早在崇禎九年(1636 年)七月,清軍已經走過。“建虜間道自天壽山后至昌平,降夷二千人內應。”所謂天壽山,就是十二陵背靠的燕山,也就是柳溝小道。為清軍帶路的是駐扎在昌平,此前依附明朝的蒙古、女真降兵。八年之后是同樣的路數。只是,這次已經賴不到外族降兵頭上,堡壘已從內部被攻破。
“居庸及各鎮總兵白邦正、劉芳名等,并昌平文武相次乞降,迎表飆集。”以上皆發生在寧武大戰之后,居庸、昌平陷落之前。
這短短一句隱藏著極其重要的線索,關鍵詞是“居庸”“劉芳名”“昌平文武相次乞降”。這告訴我們,居庸和昌平都送了降表。在唐、杜二人來援之前,居庸守將是李守。《國榷》記載“(崇禎十六年九月)李守為都督僉事總兵官,鎮守居庸、昌平”。昌平同樣是三駕馬車——巡撫何謙、總兵李守和守陵太監申芝秀。
劉芳名又是誰?《清史稿》記載,劉芳名字孝五,漢軍正白旗人,初籍寧夏,仕明至柳溝總兵——還是柳溝!
事情至此,基本真相大白。在寧武大戰后,居庸、昌平先后送上降表,時間應在宣大之后,但相差不久。此時居庸關還沒換防,李守、申芝秀、劉芳名等人,可能都已經與闖軍暗通款曲。至于巡撫何謙是否參與?很可能沒有,原因是之前幾個巡撫都沒有參與迎降計劃,而且他如果參與其中,也沒必要一走了之。
申芝秀更可能是整個計劃的首腦。李守能管居庸、昌平,但不能指揮同為總兵的劉芳名;何謙沒有參與迎降計劃。那唯一能協調居庸、昌平、柳溝的只能是申芝秀。
從結局來看,何謙跑了,李守戰死,只有申芝秀投降。李守為何戰死?也許迎降計劃在具體操作時發生了變化,具體為何,史書無明確記載。可以推測的是,唐通是整個計劃的變數。
薊鎮總兵唐通并不在宣大、居庸、昌平這一條線上,他不知道投降計劃在情理之中,于是居庸關的一桌飯來了兩桌客人。
居庸、昌平防線在唐通來了之后,或許出現了分化,李守首鼠兩端,下不了決心,還想打一下,堅持迎降的只有申芝秀。最后飛度柳溝,是申芝秀與劉芳名安排的,其他幾人,包括杜之秩都可能被蒙在鼓里。
申芝秀為何成為迎降的主腦?他倒霉的職業生涯已經給出了答案。
崇禎十二年(1639年)正月,申芝秀被升為提督九門太監,達到人生頂峰。但沒多久,到了五月,申芝秀突然犯了錯誤,被降級為天壽山守備,也就是守陵太監。這還沒完, 十三年(1640年)三月,申芝秀又被革除總監職位,仍以守備察飭留任,“察飭”大致是審查并責令改正的意思。
也就是說,從十二年正月到十三年三月,申芝秀先升后降,從云端跌入泥塵,被發配昌平。毫無疑問,他因為某些原因把皇帝得罪了個徹底,才被一貶再貶。
此處必須插一句題外話:申芝秀被降職的時間線,與另一個重要人物產生了驚人的巧合,這個重要人物將在甲申之變中唱大軸。他是誰?此處賣個關子,先回到昌平的主角身上。
人不可以預知未來,誰都不可能想到四年之后,申芝秀這個坐在冷板凳上的守陵人,突然就站在了時代的風口浪尖上。迎接新主子,從龍開國,他要為自己一眼看到頭的職業生涯奮力一搏,這就是他再充分不過的帶路動機。
除了動機之外,還有一個重要旁證。錦衣衛指揮僉事王世德講了這么一件事:“正月間練捕營獲一奸細,口供賊從宣大、居庸關來,西南乃疑兵耳,人以為誑,至是果如其言。”由此可見,闖軍進京的路線早有規劃,如果沒有非常可靠的內線接引,李自成怎么會選擇有重兵把守的宣大、居庸關一路?
至于誰是這些非常可靠的內線,歷史已經給出答案:杜勛迎降宣大在前,申芝秀帶路柳溝在后,太監們把李自成與大明朝的命運安排得明明白白。杜勛與申芝秀事先有沒有溝通,我們無從得知,但這兩個關鍵人物在關鍵地點的倒戈,讓拱衛京師的一系列雄關漫道成為坦途。
崇禎皇帝此時已然面臨著一個可怕的局面:有人,或者有一群人,正在有計劃、有步驟地將李自成大軍迎到京師。宣大迎降,居庸暗度,都不過是一場巨大陰謀的前奏。
當崇禎得知居庸關和昌平皇陵已經落入敵手的時候,已經是三月十六日,但他不知道的是,自己的人生已經進入倒計時,只剩下區區七十二小時。
那么,這場膽敢出賣當今圣上的陰謀,都有什么人參與?這場陰謀又是怎樣推進,一步一步將崇禎送上了煤山?
大明朝最后這三天,是近四百年來所有人都沒看懂的七十二小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