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吉尼亞·伍爾夫遺作出版 展示“另一種可能的伍爾夫”
三篇由英國作家弗吉尼亞·伍爾夫早年創作的短篇故事近期被重新發現整理,這三篇故事合在一起,構成了她對一位家庭摯友的戲仿傳記。10月8日,它們首次結集出版,上架書店與電商平臺。
這部名為《維奧萊特的一生》(The Life of Violet)的作品靈感來自伍爾夫的作家朋友瑪麗·維奧萊特·狄金森。伍爾夫在20歲時結識了這位朋友,后者不僅經常閱讀她的早期寫作,還曾將她引薦給最初的編輯與一群貴族友人,并在伍爾夫1904年因親人離世而瀕臨精神崩潰時悉心照料她。
遺作里的三篇故事充滿諷刺色彩、奇幻離奇,卻又出人意料地充滿喜劇感。情節與場景如萬花筒般變幻:一會兒描繪赫特福德郡一座雅各賓式大宅里的貴族鬧劇,一會兒又轉入睡前童話——兩位女性騎在鯨魚背上前往遙遠的東方城市實驗理想社會。
這部“戲仿傳記”寫于1907年,那時伍爾夫的第一部小說尚未面世(直到1915年正式出版第一本小說《遠航》)。彼時她還未改為夫姓,本名為艾德琳·弗吉尼亞·斯蒂芬,且并不打算公開這幾篇作品。她把草稿寄給狄金森時,明確要求只有狄金森和另一位朋友內莉可以閱讀。她還告誡內莉:“別引用——看我多虛榮!也別給別人看,我已經記不得它有多糟糕了,但我知道半年后必須重寫,不過我不保證會去做。”
然而事實證明她確實回頭修改過。最新發現的修訂稿沉睡在威爾特郡朗利特莊園里長達80年。伍爾夫研究者、田納西大學教授烏米拉·塞沙吉里在尋找狄金森撰寫的一本未發表的關于伍爾夫童年的回憶錄時,聯系了朗利特莊園圖書館(狄金森文件收藏地,一座伊麗莎白女王時代的宅邸)。對方的回應讓她“震驚”:是的,他們確實藏有一本《斯蒂芬家族回憶錄》,但你還要不要再看看“友誼故事”——一份伍爾夫親手校訂過的原始打字稿?
塞沙吉里原本以為所謂的“友誼故事”只是復制品文件,因為紐約公共圖書館早已收藏有一份同名手稿Friendships Gallery。但朗利特莊園圖書館堅持表示,“不,我們手里的是有伍爾夫親筆手跡的文稿。”正當謎團漸深時,疫情暴發,國際版權法阻止了這類文件的遠程掃描或視頻展示,這場探索因此延宕數年,直到2022年,她才獲準進入莊園里的圖書館一探究竟。
當檔案管理員把塞沙吉里領進閱覽室,遞給她一個奶油色的盒子時,她雙手顫抖,掀開盒蓋,里面整齊擺放著打印成冊的故事,布滿作者親自修改的筆跡,她開始確認這是紐約公共圖書館所藏原始版本的修訂版,盡管大多是看似細微的調整,但這些來自1908年的修改卻證明了伍爾夫對這些故事的認真程度超乎人們的想象。“作為一名普通學者,自己絕對想不到會有這樣的時刻。”塞沙吉里說。
研究者與出版社共同決定,這份修訂版完全達到了出版水準,如今,普林斯頓大學出版社以《維奧萊特的一生》為名將其出版。伍爾夫的身影在這些故事中清晰可見,正如伍爾夫研究者馬克·赫西所言,這里已經盛開著后來伍爾夫孕育長篇小說《奧蘭多》的奇幻想象力,比如某處寫到,一位女神“咔咔作響地合著下顎,宛如象牙制的響板,而野櫻樹隨之顫抖,將花朵敲擊得叮咚作響,仿佛每一片粉色花瓣都是一口銀鈴”;在另一處,“夫人揮動扇子,好似大象舞動長鼻”。
在第二篇短篇小說《魔法花園》里,更能窺見伍爾夫在1929年提出的著名女性主義標題“一間自己的房間”的萌芽之音:
“你知道嗎,我覺得——維奧萊特,你難道不覺得,這會很美妙——”
“擁有一間屬于自己的房間?是的,我的好女人。”維奧萊特喊道。
伍爾夫繼續寫道,這一宣告是“一場偉大革命的開始,這場革命將使英格蘭變得與過去截然不同”。
塞沙吉里認為這些久被藏匿的作品極具激進氣質。第三篇短篇故事取材自伍爾夫朋友狄金森與內莉的環球旅行,背景設在日本,伍爾夫想象了一個由兩位神靈組成的“進步而徹底平等”的社會。盡管其中為人物取的東方名字顯露出文化局限與“東方主義”,但塞沙吉里也觀察到,《維奧萊特的一生》和《三枚舊金幣》(作者于1938年發表的關于父權制和法西斯主義的論戰作品)提到的烏托邦愿景之間有著清晰的聯系,伍爾夫在書中構想了一個致力于實現“正義、平等和自由”的多族群社會。
因此,《維奧萊特的一生》展示了“另一種可能的伍爾夫”,塞沙吉里寫道:“她是一個寓言家,以奇幻與超現實的手法去瓦解父權制的遺產,而不是依賴哲學或歷史。”更有評論表示,《維奧萊特的一生》顛覆了婚姻的情節,駁斥了維多利亞時代女性必須在美德和野心之間做出選擇的觀念,并頌揚了女性的友誼和歡笑。
至于為何這些作品長期被忽視,1955年,狄金森家族曾把早期未修訂的故事手稿(今藏于紐約公共圖書館)提供給伍爾夫的丈夫倫納德·伍爾夫,但后者認為這些不過是“私人玩笑,不值一提”,婉拒購買和出版。手稿隨后流入倫敦一家舊貨店,以一先令的價格被未來的布克獎創辦人湯姆·馬施勒買下,他將其送給評論家弗朗西斯·溫德姆。后來溫德姆指出了馬施勒未能意識到的關鍵點:作者“艾德琳·弗吉尼亞·斯蒂芬”就是弗吉尼亞·伍爾夫。
從那以后,這些故事長期沉睡在紐約公共圖書館,一直被伍爾夫短篇小說選集的學者和編輯們忽視。
伍爾夫于1908年進行的修訂版相比原稿更多聚焦修改了語言節奏,這是她一貫在意的地方。有些改動甚至吸收了狄金森的批注:比如伍爾夫原先寫維奧萊特“尖叫”那句關于房間的話,狄金森建議改為“喊道”。這類細微調整,讓文字多了一份厚重。
“這一發現說明,伍爾夫并沒有像人們以為的那樣遺忘早期作品。”研究者馬克·赫西總結道,“她曾以極其認真的態度重新修訂,細致到每一個用詞,因為她自己把這些故事視為實驗,作為錘煉個人小說風格的重要一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