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月光蟋蟀》,讓我有機會當了一回蟋蟀” ——訪第十二屆全國優秀兒童文學獎獲獎作家趙麗宏
記 者:趙老師好,祝賀您的《月光蟋蟀》獲得第十二屆全國優秀兒童文學獎。在中外兒童文學史上,以昆蟲為敘事主人公的童話作品并不少見,E.B懷特的《夏洛的網》、安徒生的《甲蟲》、葉圣陶的《蠶和螞蟻》等,都塑造了讓我們印象深刻的昆蟲形象。獲獎作品以蟋蟀“鐵頭”和“玉頂”作為童話敘事的雙主角,這樣的選題和構思背后有怎樣的考量呢?
趙麗宏:我一直認為天下的一切生命都是有靈性的,走獸、飛禽、昆蟲、魚,甚至樹木花草,都和人一樣有意識有感情,有它們自己獨有的語言和交流方式。很小的時候,我就有這樣的認識。我養過各種各樣的小動物:貓、雞、鴨、鴿子、麻雀、蟈蟈,當然還有蟋蟀,花心思最多的是它。那時候養蟋蟀是為了斗蟋蟀。但是我比別的孩子多一個心思,我覺得蟋蟀唱歌好聽,聽它們唱歌,讓我心情愉悅,讓我生出很多奇思妙想,還可以吹口哨模仿各種各樣的蟋蟀鳴叫。我覺得那些蟋蟀就是我的朋友,也發現天下的蟋蟀每一只長得都不一樣,鳴唱的聲音也不一樣。這和我們人類世界一樣,沒有一個人是相同的。
《月光蟋蟀》寫作花費的時間不算很多,但我在心里醞釀這個故事已經很多年了。可以說,從我的童年時代一直到現在,心里一直有這個故事。寫作的時候,我耳畔是一片蟋蟀的鳴唱聲,這是大自然的聲音,也是記憶的回聲。我在城市出生長大,但更熱愛鄉村,因為鄉村有自然美景和天籟之音。小時候我經常去農村,最喜歡在有月光的夏夜,坐在田野邊聽昆蟲的鳴唱,那是無比美妙的生靈大合唱。而昆蟲的鳴唱中,最動聽的是蟋蟀的歌唱。我曾經想:蟋蟀唱得這么好聽,它們在唱什么呢?大半個世紀之后,我“返老還童”,試圖用《月光蟋蟀》來回答童年的問題。
記 者:就我個人的閱讀體驗來看,《月光蟋蟀》至少有兩種“讀法”,其一是帶入蟋蟀“鐵頭”和“玉頂”的視角,讀到的是一個逃離人類圈養和格斗命運,不顧一切追求自由的故事;其二是帶入孩童“亮亮”和“燦燦”的視角,讀到的是一個克服“玩鬧”天性,理解愛護動物、愛護自然意義的故事。甚至還可以帶入“紙先生”“舅舅”等成人視角,反思那些習焉不察的成人社會邏輯背后隱藏著的趨利與自私等問題。不同的閱讀方式,會看到迥然相異的故事版本,但每個版本都是具有成長性的。從這個意義上來說,這部童話作品的理想讀者是不是也不局限于少年兒童?
趙麗宏:謝謝你讀得那么仔細,發現了我這部小說寫作中的一些良苦用心。傳統的童話是把世間的一切都擬人化,動物植物甚至各樣無生命的器物,都能像人一樣開口說話,和人交流。實際上是把所有一切都變成了人。《月光蟋蟀》不是這樣,蟋蟀是蟋蟀,人是人,昆蟲和動物有靈性,有感情,有思想,有自己的語言,但無法說人話,無法直接和人交流。人和動物之間必須通過特殊的也是自然的方式互相了解,產生交流,這樣更有一種真實感,但也給寫作增添了難度。你說得對,《月光蟋蟀》中確實有一些不同的敘述視角,有蟋蟀的視角,有小說中各種人物的視角,也有敘述者的萬能視角。不同視角的切換融合,讓不同的生靈有機會交流,也成為推進故事情節發展的一種動力。
《月光蟋蟀》的讀者大多是孩子,也有很多成人,甚至有老人。一些熱衷養蟋蟀的朋友,也喜歡讀這本小說。小說中的蟋蟀故事盡管虛幻荒誕,但源頭來自真實的生活經歷。小說中有一個細節,玉頂進入紙先生的蟋蟀房后發出鳴叫,屋子里所有的蟋蟀立即停止鳴叫,再也不敢發聲。這個細節初稿中沒有,我和一位精通蟋蟀的朋友聊天時,他告訴我自己曾親身經歷過,并說這是“王者之聲”。我在小說中添加了這個情節。這也許就是你說的文本的“成長性”之一。
記 者:“斗蛐蛐”是從古代就開始流行的一種娛樂活動,承載著許多人童年玩樂的記憶。但這部作品借蟋蟀之口,進行了許多有哲學深度的思辨與追問,比如“我們格斗是為了什么?我們跳高是為了什么?”在紙先生看來,蟋蟀就是為了格斗而生的。但在老蟋蟀口中,蟋蟀和螞蟻是為了生存才格斗的。人類與昆蟲對“格斗”與“生存”的理解完全相反,類似這樣的“矛盾體”在作品中比比皆是,是否暗含著您對人與自然如何和諧共生的獨到理解?
趙麗宏:我小時候無數次看過蟋蟀格斗,它們在蟋蟀盆中拼死廝殺,給人留下驚心動魄的印象。但蟋蟀的格斗也讓我感覺到一種殘酷和殘忍,很多次格斗是以失敗一方的殘廢或死亡為代價的。目睹那些再也無法鳴唱的失去生命的蟋蟀,讓人悲哀。我曾為此困惑,也曾無數次自問:蟋蟀為什么要格斗?這樣你死我活的格斗對它們有什么好處?我也想過,人為什么喜歡看蟋蟀格斗?小時候沒人能給我答案。兒時讀《聊齋》,我最喜歡《促織》這一篇。我曾想哪天也能變成一只蟋蟀,就可以探知蟋蟀世界里的所有秘密,也可以用蟋蟀的眼睛看看人的世界。多年前,李國文先生主編一套《名家主筆古小說新編》,請很多小說家用白話文改寫中國古典文學中的小說名篇,我就選了《促織》。在改寫時我加入了自己對蟋蟀的很多想象,寫成一個小中篇。這次改寫更讓我加深了這樣的想法:我要寫一個前人沒有寫過的關于蟋蟀的故事,寫一個表現蟋蟀命運的故事,寫一個人和蟋蟀交往的故事。但這個故事怎么寫?寫成童話,讓蟋蟀見到人就開口說話,讓所有的物種都具備人的習性和能力,毫無障礙地對話交流,這樣,非人的物種和人沒有了區別。這樣的童話不真實,不是我想寫的故事。當然,《月光蟋蟀》這部作品是完全虛構的,它是一個蟋蟀世界中的人性故事,也是人類和蟋蟀奇妙邂逅、平等交流、互相關愛、互相幫助的故事。這部作品里有昆蟲動物世界中的故事,也有人對昆蟲動物世界的觀察和思考。前者是童話,是幻想出來的故事;后者是人類真實的經歷和感受。把兩個世界融合在一起,就構成了我想寫的內容。可以把它視為小說,也可把它歸類為童話。
寫《月光蟋蟀》,讓我有機會當了一回蟋蟀,并寫出了醞釀多年的故事。小說中的兩只蟋蟀“玉頂”和“鐵頭”追求自由和生命的意義,它們和我一起繼續探討著蟋蟀世界和人類世界的很多問題,這些問題和生命有關,更和人性有關。小時候沒有獲得答案的問題,也許仍然沒有明確的答案,但能夠讓讀者在閱讀的過程中發現這些問題,并和小說中的生靈一起尋覓、體驗、思考。
記 者:作品有一處細節讓我印象特別深刻,小男孩亮亮夢游時意外地打開了蟋蟀盆的蓋子,起初玉頂以為亮亮要放它離開,在壁虎阿灰的解釋下才理解并非如此,隨后在“堅守承諾”與“追求自由”之間作出艱難抉擇。其實,舅舅因為經營不善不得不借高利貸,后無法償還高額利息而寄希望于斗蟋蟀取勝,嚴格來說,算得上是對玉頂的“道德綁架”。但它知道實情以后仍然選擇留下,哪怕可能付出生命的代價。蟋蟀的“有情”與“有義”,反襯出“和尚頭”“高利貸老板”等人的“薄情”和“寡義”,您為何會在作品中作這樣的藝術處理?
趙麗宏:小說中出現這個細節,并非構思中的預設。創作時常有這樣的情況,寫著寫著,會改變思路異想天開,有神來之筆,故事也有了出乎意料的發展。小說中玉頂答應幫助亮亮的舅舅后,本來的構想是第二天進城去實現承諾,但感覺這樣太平淡,是否可以出現一點曲折呢?我想起小時候遭遇蟋蟀逃走的情景:掀開盆蓋,蟋蟀一躍而起跳出盆外,滿地亂蹦,有時能抓住,有時眼睜睜看著蟋蟀鉆進墻縫跳入草叢,不見蹤影。有天晚上,盆蓋沒有蓋好,第二天早晨起來,發現盆里的蟋蟀逃走了,讓我懊喪不已。于是便構想出這個細節:進城前夜,亮亮夢游,打開了蟋蟀盆蓋,讓玉頂有了投奔自由的可能。在寶貴的自由之誘惑和困守樊籠的承諾守信之間,出現了極為艱難的選擇,然而玉頂最后選擇信守承諾,留在了敞開的蟋蟀盆里。人間有輕諾寡信,有言而無信,也有“一諾千金”的誠信,有“君子一言駟馬難追”的赤誠。在以玉頂和鐵頭兩只蟋蟀為主角的故事中,蟋蟀的行為,其實都是折射人間的品行。玉頂的行為,是有情有義、忠誠守信的君子所為,這樣的高貴品格,反襯的是人間的無常和無情。
記 者:此前,您創作過《與象共舞》《黑木頭》《樹孩》等展現人與自然萬物深刻聯系的文學作品,《月光蟋蟀》也延續著萬物有靈的生命關懷,尤其是故事結尾蟋蟀“鐵頭”和“玉頂”在家鄉的田野上重逢的時刻,讓讀者真正理解了“我在月光下歌唱,我是自由的精靈”的意義。能不能請您談談,作家要如何寫好生態主題的兒童文學作品?怎么以文學的方式,向讀者傳遞生態意識、展現生態之美?
趙麗宏:世間萬物有靈,生命之間如何互相關愛和尊重,確實是我在很多作品中表現的主題。但你提的問題,我很少做理論上的思考,只是想通過自己的創作實踐來回答,通過作品中各種生靈的曲折命運來表現。我的《黑木頭》《樹孩》《小黑虎》《白雪公主逃亡記》《灰天鵝的奇遇》《樹上的卡拉斯》等兒童小說,和《月光蟋蟀》一樣,都是這樣的實踐。我認為,好的兒童文學,必須尊重兒童,要有兒童的視角,有純真的童心,有兒童喜聞樂見的故事、場景和情趣。那些擺出架子教化兒童的作品,一定會被孩子們拒絕。
記 者:您不僅經歷過中文系的學術訓練,也有過多年文學編輯經驗,兼具學者、編輯、作家多重身份。很多學者在評價您的兒童文學創作成績時,都會提及“跨界”這個詞,大家普遍認為您是從成人文學或純文學“跨”進兒童文學領域的作家。近年來,也有很多作家和您一樣,開始向兒童文學轉型。您怎么看待這種“跨界”與“轉型”?
趙麗宏:我并不認為自己寫兒童題材的作品是“跨界”和“轉型”。作家寫兒童題材的作品,是很自然的事情。每個作家都有童年,幾乎所有作家都曾以不同的方式寫過自己的童年生活。有些作家的童年回憶,并沒有被人看作兒童文學,有些作家寫童年生活,寫兒童題材的作品,就被看成了兒童文學。這里大概有一個分界。有的作家寫童年回憶,并不是為了給孩子看,只是以一顆歷盡滄桑的成人之心回溯童年時光,傳達的還是成人的看法和感情,即便是虛構的作品,也是如此。這類文字適合成人看,不被看作兒童文學很自然。有些作家寫兒童題材的作品時,一顆心又回到了童年時光,作品的視角是孩子的,文字中的情感和趣味也是孩子的,人生的喜樂悲歡,在童年的生活中都可以得到體驗。這樣的作品,孩子喜歡,成人讀者也有共鳴。這樣的寫作,仍是在文學的大花園里漫步,不必拘泥于“跨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