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周敦頤及湖湘文化
魯迅籍貫浙江紹興,這已廣為人知。但魯迅房族確實是明朝正德年間(1506—1521)才遷居紹興城內竹園橋。遠祖北宋著名理學家周敦頤,原籍湖南道縣,今屬湖南永州市,有7個街道,12個鎮,3個鄉,常住人口近60萬,分屬30個民族。
認周敦頤為魯迅遠祖是有史實依據的。魯迅祖父周介孚在《浙江鄉試朱卷》中自填履歷:“始祖元公,宋封汝南伯,元封道國公,學者稱濂溪先生,從祀文廟。”“濂溪”是周敦頤的自號,因為他晚年辭官,在江西廬山創辦了一所書院。院址西北面有一座峰,山體如蓮花初綻,名為蓮花峰,水源來自龍開河,周敦頤將這條小溪命名為“濂溪”,書院也命名為“濂溪書院”。
1880年,魯迅之父周伯宜參加會稽縣縣考時中了秀才。魯迅的外祖父魯希曾在致周介孚的賀信中寫道:“雅居中翰之班,愛蓮名噪;秀看后英之茁,采藻聲傳。”“愛蓮名噪”,即指周敦頤的散文《愛蓮說》,雖然只有一百多字,但言簡意賅,將蓮花之姿與君子之德融為一體,廣為人們誦讀。據魯迅三弟周建人回憶,紹興新臺門周家的船只夜航時,高舉的燈籠上也寫著“汝南周”三字。汝南位于河南中部,汝南周氏是中國古代著名郡姓門閥,起源于姬姓,為周平王后裔。隋唐時遷至湖南道州的一支發展為周敦頤家族。
更為有趣的是,周敦頤的母親是湖南衡陽人,他曾在衡陽舅舅家生活過,所以現在衡陽柘里村也修建了一所周子祠,除了供奉周敦頤像,還供奉了魯迅(周樹人)跟周恩來的遺像。上世紀五十年代,周恩來曾對魯迅夫人許廣平說:“廣平同志,論起輩分來,我應該叫魯迅叔叔,叫你嬸母才對。”
由于周敦頤是湖南本土產生的思想家,學界理所當然地將其視為湖湘文化的奠基人。湖湘文化的母體與源頭為楚文化,而楚人一度因“非先王之道”而被孟子譏為“南蠻鴂舌”(不文明,說話如鳥叫)。但楚人也形成了自己獨特的個性,如敢為人先,堅韌不拔,樸拙厚重……即魯迅所說的“楚人蠻性”。湖湘文化也具叛逆性和創新性。
周敦頤人品高尚,被后人譽為“胸懷灑落,如光風霽月”。他對魯迅最直接的影響見諸魯迅的七律《蓮蓬人》。這首詩寫于1900年左右,其時魯迅大約十九歲或二十歲,正處于人格形成時期。詩中的頸聯是:“掃除膩粉呈風骨,褪卻紅衣學淡妝。”“風骨”就是精神脊梁。詩中描寫蓮蓬,既是詠物,又是喻人;既是誨人,又是自況。詩中塑造的蓮蓬形象,體現的正是周敦頤《愛蓮說》那種“出淤泥而不染,濯清蓮而不妖”的理想人格和價值取向。七律中的尾聯是“好向濂溪稱凈植,莫隨殘葉墮寒塘”,直接點出了周敦頤的號“濂溪”,表明魯迅筆下的蓮蓬潔凈挺立,承續了《愛蓮說》中蓮花的品格,能潔身自愛,不隨波逐流,不會被世俗的惡習所污染。
周敦頤對魯迅的影響并不止于《愛蓮說》。他的《通書》《拙賦》同樣對魯迅產生了潛移默化的影響。
《通書》原名《易通》,是周敦頤晚年的一部重要著作,深入闡述了“誠”這個核心命題。按本義而言,“誠”即誠實、真實,也就是魯迅身上體現的“反虛偽”精神。周敦頤指出,“誠”是圣人之本,五常之本,百行之源,也是天道與人道的合一。人如果能克制私欲,聞過即改,便能通過實踐達到這種圣人的心靈境界。
1907年,留學日本的魯迅曾跟友人從事“新生運動”,試圖通過文藝之力提升中華民族的精神境界。他們首先分析國民性的弊端,認為其中最為缺失的就是“誠”與“愛”這兩種道德因素。在文言論文《摩羅詩力說》中,魯迅重點介紹了以拜倫為代表的歐洲浪漫主義詩人,力圖從他們的作品中引進一種以反抗和復仇為核心的“至誠之聲”。這種內心的呼聲似乎不可見,但可以像春雷震響,沖破半封建半殖民地舊中國萬馬齊喑的局面,讓百草萌動,長夜消逝。“今索諸中國,為精神界之戰士者安在?有作至誠之聲,致吾人于善美剛健者乎?”此后的魯迅,就是以“精神界之戰士”的英姿屹立于中國思想文化戰線的前哨!
周敦頤的《拙賦》對魯迅的立身行事和思想藝術也留下了明顯的投影。世間崇“巧”:如靈巧,乖巧,慧心巧思,巧奪天工……反應了一種對機敏、恰合、精湛的褒獎。但周敦頤在《拙賦》中有感于當時現實生活中投機取巧、虛偽失誠的不良風氣,提出了一種“崇拙去巧,篤本務實”的倫理原則和政治思想。這種看法,跟魯迅所譯《出了象牙之塔》一書的觀點是近似的。該書作者日本廚川白村表示,他對于虛偽的“聰明人”十分反感。認為人類社會之所以進步是依靠那些拼命實干的“呆子”,而令人擔憂的就是世界上“聰明人”太多,“呆子”太少。
魯迅作品中有一種人物類型,可以概括為“巧人”,比如《野草·聰明人和傻子和奴才》中的“聰明人”,《立論》中那位在是與非之間只說“阿唷!哈哈!”的“老師”……魯迅認為“巧人”的特點是圓滑世故,臺前一套,幕后一套,尤其是善于利用他人的犧牲,來獵取自己目前的利益。在1936年4月23日致曹靖華信中,魯迅甚至激憤地寫道:“我真覺得不是巧人,在中國是很難存活的。”與“巧人”相對的是“傻子”、“愚人”,也就是樸拙之人。他們言行一致,踏實勤奮,樂于奉獻。在《寫在〈墳〉的后面》中魯迅強調:“然而世界卻是正由愚人造成,聰明人決不能支持世界,尤其是中國的聰明人。”
魯迅在擇友和培養文學青年方面,看重的是樸拙之人。在藝術欣賞方面崇尚的是樸拙之作。魯迅贊賞未名社的骨干韋素園,就是因為他宏才遠志,但仍然甘當石材,甘當泥土,重病之中還在默默地從事譯作。魯迅贊賞朝花社的骨干柔石,就是因為他有點迂,“無論從舊道德,從新道德,凡是要損己利人的,他就挑選上,自己背起來”。魯迅提攜東北流亡作家蕭軍和蕭紅,原因之一就是看到他們身上有一股淳樸的“野氣”,不同于那些扭扭捏捏的江南才子。在藝術欣賞方面,魯迅崇尚古樸厚重、不事雕琢的漢石刻、魏碑,民間年畫,尤其倡導有樸拙之美的現代木刻。在這里“樸拙”不僅呈現出一種返璞歸真的藝術風格,而且是一種充滿生命活力的戰斗精神。
魯迅生前沒有涉足過三湘四水,但他的作品中卻留下了湖南現代政治、教育的歷史記錄。最有名的詩作是七律《湘靈歌》,七絕《悼丁君》,新體詩《公民科歌》。最有名的雜文是《鏟共大觀》《頭》。這些作品揭露了國民黨當局對湖南革命運動的鎮壓,對湖南左翼作家的迫害,對湖南學生青年實施的奴化教育……其中最令人發指的是“首級示眾”、“女尸陳列”!魯迅悲憤地同時斷言:“革命被頭掛退的事情是很少有的……”
還值得提及的是,《魯迅全集》中收錄了兩篇特殊的作品:一篇是《勢所必至,理有固然》,這原本是魯迅1934年的一篇棄稿,許廣平從紙簍中揀回,展平,排印,收入了《集外集拾遺補編》;另一篇更重要,是未完稿《因太炎先生而想起的二三事》,許廣平親自收入《且介亭雜文末編》,是魯迅創作中的絕筆。此文寫于1936年10月17日,魯迅18日凌晨兩點突然氣喘,19日凌晨五點二十五分溘然辭世。文末的幾句是:“黃克強在東京作師范學生時,就始終沒有斷發,也未嘗大叫革命,所略顯其楚人的反抗的蠻性者,惟因日本學監誡學生不可赤膊,他卻偏光著上身,手挾洋磁臉盆,從浴室經過大院子,搖搖擺擺的走入自修室去而已。”文章至此戛然而止。
黃克強,名興,籍貫湖南長沙,辛亥革命的著名領導人,華興會會長,同盟會締造者之一,曾發動并參與黃花崗起義。1912年1月任南京臨時政府陸軍總長兼參謀總長。1902年初,魯迅赴日本留學,入東京弘文學院普通科;同年6月,黃興進入弘文學院速成師范科。魯迅描述的正是他們成為校友期間目睹的一幕。魯迅通過黃興不顧學監的訓誡,公然赤膊從浴室走進自修室,是借此細節顯示楚人的“蠻性”。這種樸拙的“蠻性”,在魯迅心目中就是一種他向往的叛逆性、革命性。此后魯迅仍然關注黃興的革命活動,如在《墳·雜憶》中談及黃興在南京政府期間鎮壓土匪兵的劫掠行為。如果天假以年,這位湖湘籍的革命家一定會在魯迅作品中留下很多的豐姿偉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