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博:作家紅柯二三事
中秋節,月光漫進窗來,忽然就想起了紅柯——那個總是瞇著眼、低頭走路的人,已經離開七年了。作為你一直以“叔”相稱、現在也喜歡寫點東西的人,紅柯,在這個月圓人團圓的日子,我想起了你。
第一次見紅柯,是1985年秋天。我在寶雞文理學院組織部工作,常看見一個中等身材的年輕人在宣傳部門口進出。他走路微低著頭,說話時眼睛瞇成一條縫,有時架著副眼鏡,有時又徒手揉著眼睛,模樣介于學生和老師之間。后來才知道,他叫楊宏科,中文系剛畢業留校。
沒過多久,辦公樓里那個低頭沉思的身影消失了。聽說他去了新疆,像一粒被風吹向西北的種子,在奎屯落了腳。那時的我忙于瑣事,漸漸忘了這個只有一面之緣的年輕人。
再見已是十年后。我調任校紀委書記,有一天辦公室門口有人徘徊——還是那個微低著頭的姿勢,還是那副沉思的模樣。是楊宏科回來了。他搓著手,語氣局促地詢問愛人工作安排的事。我告訴他我不分管人事了,他也簡單說了這十年在新疆的情況,卻只字未提自己已成知名作家。臨走時,他依舊低著頭,背影里似乎藏著生活的重量。
直到有一天,家鄉兩個高考生來找我,說要報考文理學院中文系,因為仰慕作家紅柯,我才恍然大悟——那個總是低頭走路的楊宏科,就是文壇上新銳作家紅柯。從那以后,我慢慢拼湊出了作為作家的紅柯在新疆的漫漫十年。那些低頭走路的日子,那些藏在局促背后的沉默,應該都化作了他筆下娓娓道來的文字。
紅柯待我不同旁人。在學校,別人都叫我“老師”或“書記”,唯獨他叫我“叔”,叫我夫人“姨”。這稱呼來得自然,仿佛我們不是同事,而是同村隔壁的鄰里。他來找我時,從不客套,就像傍晚來家吃碗面那樣隨意。
記得校門口梧桐葉落滿地的那個秋天,我看見他在碎金般的落葉里來回轉悠,背著手,腦袋埋得很低,皮鞋尖碾著枯葉。我拍拍他胳膊,問:“在這兒轉悠啥?”他猛抬頭,鏡片后的眼睛亮了,說:“買了張床墊,等送貨的人。”我告訴他送貨的早往他家那邊去了,他“啊”了一聲,咧嘴笑出個月牙,慌慌張張就往回跑,活像個怕錯過水果糖的孩子。
愛人工作安排、評職的煩惱,可能還有其他不為人知的煩心事,紅柯終究不想在母校待下去了。陜西師范大學要調他,他來辦公室找我,瞇著眼,語氣卻比往日堅定:“領導開會時,您不要發言挽留我。”那時我已退居二線,其實沒有發言的機會了,但我懂他——新疆的風、文學的魂,讓他不愿再困在這個老地方。
臨走前,寶雞市委副書記設宴為他送行。他緊張得像個孩子,說“從沒和這么大的官一起吃過飯”,非要我作陪。宴席上,市領導們為流失這樣的人才深感惋惜,紅柯卻話不多,只顧低頭吃飯。只有說起新疆的草原戈壁、筆下的人物故事時,他眼里才會泛起光,滔滔不絕地說上一陣。那一刻,他不是局促的楊宏科,而是在文字里自由馳騁的作家紅柯。
去了西安后,他當了陜西省作協副主席、陜西師大博導。有次我去西安,試著給他打電話,本想簡單問候,沒想到他放下電話就打車趕來,推掉所有事務專程接待。點了八盤菜,我說太多了,他認真道:“齊了呀,叔。”給我倒上酒,語氣鄭重:“得把你招待好。”原來他一直把我當長輩,所以要盡晚輩之道。
后來他掛職寶雞渭濱區副區長,我們住得很近,我卻一次沒去找過他。不是不想見,是怕——怕他又推掉所有事,擺上一桌子菜忙前忙后。我知道他待人實在,越是這樣,我越怕添麻煩。
突然聽說他走了,是心臟病。1962年生人,2018年2月24日離開了這個他無限熱愛又偶感煩擾的人間,才56歲。電視里播著他的追悼會,賈平凹先生致悼詞,送行的人黑壓壓一片。
學界說他是陜西繼路遙、陳忠實、賈平凹之后的文學黑馬,開創了邊疆詩化敘事風格。可我總想起校門口那個低頭轉悠的身影,想起他聽到床墊送到時猛地抬頭的樣子——鏡片后的眼睛彎著,嘴角咧得大大的,帶著孩子氣的雀躍。那笑容刻在腦子里,一閉眼,就清清楚楚地對著我。
楊宏科啊,今天是八月十五,我想起你叫我“叔”的情分。每逢佳節倍思親,咱們是有親情的,叔想你了。
你沒離開。我仿佛看見你踏上了西去的列車,飛馳過嘉峪關,去大西北尋找騎手;又仿佛看見你帶著采訪本,行進在天山腳下,奔波在大漠戈壁。在那片你深愛的土地上,你永遠走著,寫著,瞇眼笑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