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色的火焰》:抗戰烽火中的文化堅守
作家張慶國的長篇非虛構新作《綠色的火焰》以抗戰時期知識分子冒著敵人炮火遷徙、教育機構為保存實力南下東進、文藝創作汲取營養實現突圍、文化遺產得到搶救等多維敘事,打撈在戰火中瀕臨湮滅的文化記憶,以史詩般的壯闊、考古學般的精密,揭示了文化延續文明傳承的韌性。
《綠色的火焰》采用多維度、多人物、多事件交織的敘事結構,將不同領域、不同身份的文化守護者的過往串聯起來,構建了一幅幅豐富立體的抗戰文化圖景。作品以“思想”“聲音”“杏壇”“光亮”“歌唱”“舞臺”“秘密”七個部分為框架,每個部分聚焦不同的文化領域與人物群體,依次敘述了梁思成、林徽因夫婦南下堅持古建筑考察研究,錢穆在云南宜良巖泉寺隱居撰寫《國史大綱》,穆旦、艾青與王禮錫等詩人在戰火中用詩歌傳遞抗敵激情,梅貽琦和竺可楨帶領西南聯大與浙江大學在顛沛流離中堅持辦學、培養人才,光未然、冼星海創作《黃河大合唱》,延安迎來文藝勃興,張元濟重建商務印書館,王蕓生堅持發揮《大公報》陣地作用,熊佛西、歐陽予倩呵護話劇藝術,厲家班薪傳戲曲火種,故宮文物逶迤南遷等歷史故事……這些看似獨立的敘事線索,與“文化堅守”這一核心主題緊密相連,勾勒出抗戰時期中國文化界“雖九死其猶未悔”的整體風貌。
作品采用“群像式”敘事方式,既刻畫了梁思成、林徽因、梅貽琦、竺可楨、歐陽予倩等廣為人知的文化名人,也關注到王禮錫、厲彥芝等較少被書寫的文化守護者。作者沒有將人物符號化、英雄化,而是深入挖掘了他們作為普通人的脆弱與堅韌。作品中有很多動人的細節描述,如描寫梁思成在李莊時頸骨無力,用花瓶支著下巴,夜以繼日地繪圖;錢穆在巖泉寺一邊吃齋一邊撰寫《國史大綱》;梅貽琦校長自付住宅房租;西南聯大教授兼職謀生補貼家用;竺可楨在遷校途中強忍痛失妻兒的悲傷……一個個鮮活生動的細節讓歷史人物的行為變為“可感的生命體驗”,展現文化群體的共同擔當,凸顯個體在抗戰洪流中的獨特光彩。
作品對抗戰時期的昆明、桂林、武漢、成都、重慶、延安等地作為“熔爐”的多樣性進行了細致描述。南北學者、藝術家在不同地方的思想深度碰撞,傳統文人與留洋學子的心靈對話,發生在他們走向民間、了解國情、傳承文化的特殊時期。梁思成林徽因夫婦帶領營造學社指導修復古建筑,錢穆撰寫史學著作,費孝通開展田野調查,光未然、冼星海創作大合唱,厲家班迎來戲曲復興,以及故宮文物藏品遷移保護……這些歷史故事都在告訴我們,抗戰時期在廣袤、偏遠、粗獷的鄉野里,中華文化依然煥發著新的生機。“同大遷川,李莊歡迎,一切需要,地方供給”,宜賓李莊這個當初只有3000人的鎮子,最高峰時曾容納12000多名外來文化人;安谷的鄉紳讓出宗祠廟宇支持文物安放,村民“用土法保存古籍”。民間社會與知識分子的共生共榮、文化共鳴,形成了文化傳承的良性循環與雙向流動,說明文化的存續從來不是精英的獨舞,而是廟堂與鄉野合力共同選擇的結果,在戰火洗禮中,文化因子被篩選保留,獲得了可喜的變異與重生。這部作品保存了大量珍貴史料,還提供了新的認知,揭示了文化的生命力不在于物質載體的堅固,而在于核心價值的感召力。文明在絕境中自我更新,文化在苦難中傳承發展,或許是歷史給予我們最寶貴的饋贈。
作者為創作這部作品,到北京、天津、上海、重慶以及江蘇、江西、四川、貴州、廣西等15個省市25個地方廣泛調研,將實地尋訪的見聞與歷史場景交叉呈現在文本中。對梁思成遷徙路線、西南聯大舊址、故宮文物南遷遺址的“田野調查”,將歷史回憶與現實觀察交織起來。如在描寫李莊時,作者寫道“2024年10月17日我從四川樂山坐高鐵去宜賓,尋訪梁思成的身影”,隨后自然過渡到梁思成當年在李莊的生活場景;在講述故宮文物南遷時,作者親赴南京浦口火車站、上海仁濟醫院舊址等地,用現實場景的寂靜反襯歷史事件的驚心動魄。這種“現實探訪+歷史回溯”的敘事方式,打破線性結構局限,通過微觀考古與時空折疊,讓抗戰時空與當代時空形成對話,不同身份的聲音編織成合唱,將散落的歷史碎片連綴為立體畫卷,增強了真實性與實證性,讓讀者在時空交錯中更深刻地感受歷史的厚重與文化的傳承。面對舊址、故地被廢棄,或被辟為游客拍照打卡之地,靜謐與喧囂碰撞,作者也發出感嘆,追問“精神遺產如何真正被繼承”,引發我們對“文化傳承是否變質”的思考。
作者擅長捕捉最能體現人物處境與性格的細微之處,以細膩的細節描寫,生動呈現抗戰時期文化人的生活場景、精神狀態與文化事件,讓冰冷的歷史變得可感、可觸、可共情。如記錄錢穆在宜良巖泉寺寫作時,“每晚入睡前要看《清史稿》數卷”“周日下午或周一上午,攜《陶淵明詩》去巖泉寺東面八里處的溫泉洗浴喝茶”。刻畫冼星海在延安窯洞創作《黃河大合唱》時,“手肘支在桌上,白天聽著窗外北風呼號,想起船夫號子的吼叫,借窗外的光線埋頭寫作,夜晚注視著桌上搖晃的油燈燈芯,靈感陣陣涌現”,以油燈、北風、船夫號子等細節,營造出艱苦卻充滿激情的創作氛圍。描寫故宮文物南遷時,十分專業而細致地記錄了仔細包裝文物的復雜過程,展現了文物工作者的嚴謹與用心,讓讀者感受到文物南遷工程的艱巨與偉大。講述西南聯大師生步行遷移時,通過勾勒師生路途的艱辛,凸顯了他們在苦難中的樂觀與堅韌。
《綠色的火焰》還通過豐富的文化隱喻,將文化人的個人命運與民族命運、文化傳承與民族精神緊密聯結,賦予作品深刻的精神內涵與思想深度。書名出自詩人穆旦《春》一詩中的名句:“綠色的火焰在草上搖曳,他渴求著擁抱你,花朵。”“綠色的火焰”作為作品的核心隱喻,貫穿全書始終,既是自然景象的描寫,也是文化生命力的象征——在戰火紛飛的“草上”,文化如同“綠色的火焰”般頑強燃燒,“渴求著擁抱”民族的希望“花朵”,既象征戰火中頑強生長的文化生命力,也隱喻知識分子“向死而生”的精神。梁思成、林徽因對古建筑的保護與研究,本質上是對民族文化“骨骼”的守護;穆旦、艾青、王禮錫創作的詩歌,象征著民族精神的“聲音”,喚醒沉睡的國人;歐陽予倩、厲彥芝推動的不僅是戲劇藝術,更是搭建起在戰火中為民眾提供精神力量的文化“舞臺”。而張元濟、王蕓生捍衛的書籍與報刊則象征文明的記憶,對其的保護對應著“歷史記憶如何對抗遺忘”。故宮的文物,象征著民族的“靈魂”,它們的安全遷移,意味著民族精神的延續。這些文化載體不是孤立的存在,而是民族精神、文化傳承的象征。這些象征讓思想從“抽象概念”變為“可感的生命體驗”,“知識分子的家國情懷”不再是空洞口號,“文化保護”不再局限于“保存物質遺產”,而拓展為“守護文明的精神基因”,“文化堅守”的思想不是浪漫化的想象,而是充滿抗爭的復雜過程。作品讓我們看到,文化是民族的根與魂,即使在最艱難的時刻,只要有人為文化堅守,民族的希望就會如“綠色的火焰”般,匯聚成照亮未來的火炬,在歷史的長河中永不熄滅。
(作者系中國作協文學理論批評委員會副主任、中國報告文學學會常務副會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