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我們以前看見的都是什么?” ——論《長命》中的人物與敘事
“我在心里藏了一個鬼,就是你?!?/p>
16歲那年,魏姑靈魂附體,跟一個鬼發生了一場愛情。
小說開篇,魏姑喃喃自語,開始敘述那年她目擊的一次溺亡事件,24歲的天津大學生韓連生看了她最后一眼后游水去河對面的小賣部買煙溺亡,這一眼,叫醒了16歲少女的魂靈,魏姑的眼睛從此看見了別人看不見的東西,她通神了,一個花季少女與一個鬼的愛情就這樣開始了。
一開始我很不理解,何以小說以楷體字開篇。慢慢地讀下去,楷體字竟越來越多,而所有的楷體字其實都指向小說一開始就已經死去的那個叫韓連生的人,它們都是魏姑說給韓連生一個人聽的,是一個熱戀中的人向一個鬼的招魂念語。這些來自靈魂深處的傾訴如此密集,它們在魏姑的舌頭底下打轉,倒回去轟響在她自己的靈魂深處。
韓連生的死,在小說里連接著韓連生的生,小說于是有了自己的時間和自己的死生觀,“死也是一種活法。最好的活法是活在一個人心里”,韓連生用死獲得了在魏姑身上的生。他死里得生。魏姑從此心里藏了一個鬼,她跟這個鬼戀愛,交心,生兒育女,她甚至還悄悄地去一所學校安置他們的靈魂生下的“子女”入學讀書……一轉眼,魏姑四十多歲,歲月易老,花季不再,唯獨她耳朵背后長發半掩的那塊嬰兒似的皮膚依然如故。一個女人以獨特的方式保留了一小部分自己。這一小塊不曾老去后來也判不了它刑的皮膚,仿佛帶著秘密的使命,冥冥之中是要交給另一個主人公長命的。盡管,它只是那么不起眼的一小塊,但細嫩白皙,歲月枯黃也無改其顏色。小說中,長命多次注意到它,他有次說到騸黃牛蛋,這小塊皮膚竟然微微泛起粉紅色,長命恍然覺出它“像是等待誰而不衰老”。對這塊皮膚一再的注意,可以覺出長命愛情滋長過程中一次又一次的凝神和走神。小說慢慢地往前走,長命終于知道了,這是屬于他的。這一筆非常詩意,充滿創造力和象征意味。魏姑這個鄉村神婆的形象,其恒定而美好的部分,說來就是借這樣的細節描寫彰顯出來的。
小說真正的開篇,是長命的父親郭代道得了恐癥,長命開車接上住在石人子村的魏姑去給世居碗底泉村拒絕搬遷的父親驅鬼。魏姑看出了郭中醫(后半生貶為獸醫)的病根源于一百三十多年前肅州鐘塔縣河東村郭氏的一次家難,家屬百十口人被亂匪殺害,剩下三十來口集中喝大煙水自盡。那場劫難,郭家只逃出了母子兩個,逃生的這支后來在新疆碗底泉生根,發芽,壯大,然而,這一支的高祖郭子亥的“半個膽子嚇丟在老家了”沒有帶出來,現在魏姑的使命就是帶著長命驅車上千公里去河東村秘密招魂。說秘密是長命與魏姑的這趟旅程是以民間的方式悄悄進行的,連當事人郭代道都不知道。但此事終究還是被全縣知道了(長命兒子說:全縣都在招商引資,您帶個神婆子去老家找了個鬼回來),那是長命無辜被關押在黑屋子里的一次被逼的交代,魏姑為此坐牢三年。三年牢獄之災,魏姑的神道被沒收,她從有神進入無神。此時,村里打制棺材的趙木匠死了,魏姑的大舅也死了,韓連生的鬼魂被驅離了。世事滄桑,唯有魏姑耳朵邊那一小塊皮膚,既審判不了也無法判刑,依然細嫩白皙。小說收尾階段,我揪心地以為長命的父親也會離世,沒想到這個一開始就得了恐癥此后一直小病不斷的老人,竟然徹底治愈了恐癥,不再感到害怕了。直到小說結尾,他都活得好好的。這里極見現實中的劉亮程對父親的感情。劉亮程曾說,他在八歲的時候,已經失掉過一個父親,他不想在文學中再失掉一個父親。在虛構的父親郭代道身上,寄托了作家綿長的思念以及現實關懷。在此也可以這樣說,《長命》寫出了中國傳統人倫中父慈子孝的理想家庭生活。父親不愿搬遷,長命就留下來陪父親,這是傳統的孝順。哪知這個充滿人情味的舉動,差一點讓他進了牢獄。
這個碗底泉鄉的獸醫、合同工,這輩子接受了一個荒誕的使命:騸整個碗底泉鄉的土黃牛蛋。長命知道土黃牛的價值,一直配合著牧民消極執行這一指令,但最后他被叫去派出所關了三天黑屋子,倒不是因為騸土黃牛不積極,而是他守著父親拒遷,他因此被指控一年里吃了牧民374只羊以及非法集資(那筆鑄鐘安魂的捐款還被沒收)。三天無辜的黑屋子經歷,讓他幾近崩潰,“他在那個黑房子里把該說不該說的都說了”。小說描寫了連鬼都看不見的黑屋子的黑,結果是“黑把更黑的往事勾連出來”。魏姑的入獄不能說跟長命的交代無關。這是小說中很關鍵的一個轉折。一部二十來萬字的小說至此也到了收尾階段。牢獄之災后,小說從有神傾訴變成了無神敘述,韓連生最終退出魏姑的靈魂,長命開著汽車接魏姑回家,劫后重逢,長命與魏姑,兩顆心走得更近,“他的嘴幾乎挨到她耳朵背后那塊鮮嫩的皮膚”。長命終于對父親說了想娶魏姑到家跟她一起過日子的愿望。父親與兒子吉詩都沒有異議,事就這樣成了。小說第178節,長命替代韓連生終于站到魏姑面前,魏姑的招魂念語在小說中也不再用楷體編排,而是直接用了敘述語言慣用的宋體。
魏姑的另一場愛情自此真正開始。但與其說愛情,不如說是婚姻來得更恰當。此前,魏姑與鬼魂韓連生的愛情那么濃烈,帶有極強的抒情意味,這一次她與長命的愛情,再沒有這樣的濃烈,那是一段即將展開的平穩生活,盡顯生活的日常性?;橐雠c愛情,差異性終究很大。在長命與魏姑相處的那些敘述里,我也看到了他對魏姑實則有一種夫婦意義上的敬。
《長命》是一個很別致的小說文本,楷體字開篇,宋體字結尾??⑺蝺煞N字體,一如陰陽兩界,它們是日子里的夢和現實,也是人的靈魂和肉體。它們互相咬合,此起彼伏,一同牽引著長篇小說核心故事的最終走向。
在《長命》這部小說里,讀者隨同魏姑一道見鬼,招魂,續命,安魂(最后篇幅,長命念茲在茲的鑄鐘即為此),也隨著長命和魏姑的命運流轉一同來到并見證碗底泉鄉的現實,這是可以照見一個時代的紋理的。因此,我愿意把它看成是一部現實感十足、中國元素滿滿的當代小說,它描述了中國人的歌哭生聚,描述了中國人固有的家族觀,生死觀,鬼神觀,特別是鬼神觀,不要說在西部新疆,就是在我們今天的江南,在廣大富庶的鄉村,也時時可以看到它們翩若驚鴻的身影。
《長命》中描寫的當代生活,可以看到作家溫情的一面,比如小說中的父子關系,兄妹之情,甚至連撞到大石頭出車禍而死的竇陽貴一家三口的鬼魂,家庭成員之間都是親愛、和睦、善良有加的。這是來自民間底層雖遭無數變局而仍能保存文化固有基因的一道頗值得欣慰的光芒,足以給世人以安慰。在這個意義上,《長命》不可多得。當然,我始終認為,不是所有當代作家寫的小說都可以稱得上當代小說的,但《長命》當之無愧?!堕L命》雖然寫到了鬼魂、招魂、安魂之類的民間習俗,它后面的拆遷背景、招商引資的話術等等,雖作為敘述背景的一個個虛影出現,但也完全能夠折射時代的影子。
長命和魏姑,一個醫(只是一名獸醫),一個巫(只是鄉村神婆),一個主管肉體,一個主管靈魂,他們共同構成了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中國的當代文學從此新增添了兩個光彩照人的人物形象。
小說雖以“長命”命名,但魏姑也許是更鮮活更立體也更神秘的人物,主要原因乃是她從事的神婆職業。小說寫到一個神婆的神道需由另一個神婆來證明,那么神道的消失呢?也需要另一個神婆來證實嗎?當魏姑感覺無神之后,的確有另一個神婆出現,一個在學習班學習后也看不見伴兒的神婆子來看她,兩人的對話極有意思,抄在這里,權作我這個讀者的靈魂一問:
我(魏姑)說,我也看不見以前看見的那些東西了。可能這個世界真的沒有那些東西。
她(綏來縣神婆)說,那我們以前看見的都是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