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的三種人》:探尋隱秘的心靈世界
羅偉章的小說以關注鄉村世界、探討鄉土文明見長,尤其關注現代化進程下的鄉村發展歷程。在《聲音史》《寂靜史》《隱秘史》等小說中,他以“史”的視角書寫鄉村的發展和失落,書寫古老文明的世態人情。不過,羅偉章搭建廣闊鄉村版圖的重要根基,還是其對于人性人情的深刻洞察。在《隱秘史》中就能看到羅偉章洞悉人物心理活動的敏銳的視角和審慎態度,他以一種內在的批判精神,穿透百年鄉土文學寫作,以完成對當下和現實的抵達。在新的小說集《世界上的三種人》中,羅偉章沒有采用熟悉的鄉土題材,而是回到“人的文學”本身,重新進行了“寫史”的嘗試。他將人作為最重要的觀察對象,以一種人類學的視角深入城市內部,考察現代社會的親密關系,從父母、夫妻、情侶等多重關系中錨定人的位置,從樸素日常中提煉生命的細節,實現了對人的命運史和心靈史的“深描”。
“深描”是一種人文社會科學的研究方法,美國人類學家格爾茨將“深描”闡釋為一種民族志式的研究,即通過田野調查的方式真實地記錄文化,并予以文化符號學的闡釋。在小說家的寫作活動中,“深描”似乎能夠成為某種凝結情節、人物與故事的可行路徑。羅偉章在此前的多部長篇小說中,已經全面描繪了巴蜀地域的文化空間,而在《世界上的三種人》中,他的關注點從外向內,轉向了最為隱秘的人的內心。他的“深描”式寫法既細膩又冷酷,在極盡曲折地刻畫人物心理活動的同時,也殘酷地將人們想要掩蓋的秘密一一揭示。當然,這一切都是為了解決一個現代社會無可避免的難題,即如何處理人與人之間的關系。
羅偉章在接受訪談時曾經提過,“人與人相互理解的難度,遠遠超乎想象”,他用“共同的生活方式”來闡釋文學與人的關系:“文學的使命之一,就是探討生活的合理性,發現和挖掘人們共同的局限、困境、渴望和夢想,找尋通向理解的路徑?!边@種人與人相互理解之難,被魯迅稱為“隔膜”。在《故鄉》和《傷逝》中,魯迅從友情和愛情兩方面談起過這種“人之不己知”的“隔膜”之感,并把人類相互理解的可能寄托于文學:“人類最好是彼此不隔膜,相關心。然而最平正的道路,卻只有用文藝來溝通,可惜走這條道路的人又少得很?!绷_偉章恰踏上了這條“少有人走的路”,在小說集里的五個短篇中將愛情與婚姻中的細節悉數抖落,在一地雞毛中直指人性的復雜與矛盾,試圖引發關于親密關系的重新思考。
同名小說《世界上的三種人》另辟蹊徑地將男人、女人和岳母作為觀察親密關系的三個角度,在討論有關于大齡青年、催婚、原生家庭等社會熱點的同時,敏銳地指出了長輩在婚姻關系中不可忽視的作用。隨著社會工業化、科技化程度的提高,個人對家庭的依賴程度逐漸降低,很多開始獨立的青年逐漸發現了自己的部分缺點似乎與成長過程中被遮蔽的“原生家庭”有關。很快,這一熱點在網絡亞文化社群流行,甚至具有被濫用的風險。《世界上的三種人》表面上在寫“我”和妻子冉冉的婚姻,但背后更想表達的是岳母和冉冉的母女關系。這種關系深刻影響著冉冉的成長歷程,并在婚姻問題上達到了幾乎不可調和的程度。小說對三人的內心都有相當深刻的剖析,岳母的愛與控制相伴相生,冉冉從抗拒到妥協再到爆發,愛與痛糅合為不可名狀的復雜感情。小說的最后,作者給冉冉安排了一個和子君類似的“出走”結局,不過生活在現代社會的冉冉已經具有了自立之道,也終將隨著漫長歲月與母親達成真正的和解。
《戲臺》和《影像》則聚焦夫妻之間的隱秘裂隙,發掘看似平凡的生活中的偽裝、謊言和背叛。小說中既有恩愛夫妻,又有假裝恩愛的夫妻,還有湊合過日子的夫妻,這幾種形態幾乎囊括了家庭生活中的諸種狀態。除了夫妻關系,小說還涉及到了親戚、朋友、同學等多種關系組合,羅偉章總能撕破人物表面的偽裝,揭露那些人性中的微小惡意,隨后又能宕開一筆,以生活的河流撫平所有情感的褶皺。事實上,在此前的《寂靜史》中,羅偉章已經涉及到了相關議題,不過他此前選取的題材涉及婚外情、不倫戀等,而在《世界上的三種人》中他直接選取了普通的婚姻家庭關系,試圖達成一種普遍意義上的情感觀察。不僅如此,羅偉章在揭示人物內心深處的矛盾與掙扎的同時,還能通過人物心靈活動勾連社會的復雜多元,從而在時代和個人意義上都達成了寫“史”的目的。
《現實生活》同樣切中了當下的熱點議題:“躺平?!毙≌f中的胡堅是一個“從小就喜歡躺”的優等生,在以文科狀元身份獲取重點大學文憑后,回到了家鄉的宣傳部門工作。胡堅的“躺平”兼具物理與心理意義,物理意義上,他因為身材肥胖總是能躺則躺,心理意義上,他在考取公務員之后不思進取,多年原地踏步。胡堅熱愛文學,是個理想主義者,重視精神的富足而不屑物質的享樂??墒牵粓龌橐龈淖兞撕鷪?,他慢慢改變了生活習慣,學會了買菜、做飯,在工作中也節節進步,獲得了領導的賞識,由一個“躺著走路的人”,變成了“站著走路的人”,“他跟我們完完全全是一樣的了”。小說表面書寫婚姻,實際上關注的是個人的成長,胡堅的改變雖然帶有一個理想主義者的失落,但從社會意義上也不失為一種成長的可能。
面對親密關系這個不太容易處理的主題,羅偉章以“深描”的手法探尋隱秘的心靈世界,以寫“史”的方式寫人,既關注人性人情等恒久主題,也深度觸及當下熱點,在探討現實議題的同時,也讓小說藝術得到了更多自我更新的可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