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2025年第5期|李唐:消逝(節選)

李唐,1992年生于北京。高中寫詩,大學開始小說創作。著有小說集《菜市場里的老虎》《熱帶》,長篇小說《上京》《身外之海》等。即將出版小說集《神的游戲》。
消逝
文|李唐
我很困。又累又困,但還是不得不打起精神。畢竟在別人的新書發布會上睡著是一件沒禮貌的事。
其實誰都知道,并沒有多少人真正關心我們這一小群人,甚至坐在下面的聽眾也不關心。他們大多是偶然走進這家書店,想要看看這群人聚在臺上究竟想干嗎;還有人純屬是為了坐在椅子上休息。當然,也不排除有一兩個真正的讀者,手里抱著書,目光炯炯,神情專注。但你永遠也搞不懂他們究竟在想些什么,他們看向你的眼神總有幾分嘲諷。
“我的問題是……”
總算到了讀者提問環節,也就是最后二十分鐘。說話的是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穿著灰色羽絨服,雙手緊緊地攥著麥克風。
他的問題和這本書毫無關系,而是問臺上的四個嘉賓,如何能夠在上班的同時還寫小說。他說工作幾乎占用了所有時間,他一直想試著寫小說,但總是抽不出時間。
臺上另外三人都看向我。因為這里只有我還在上班。
“每天寫五百字,”我記得自己回答說,“如果你能每天堅持寫五百字,那么一年就是十八萬字,一部長篇都出來了。”
我不知道這個回答是否令對方滿意。活動結束后,那個男人走了過來,對我說:“我理解你的意思,但我該寫些什么呢?”
“什么都可以。”我說,“寫你最熟悉的東西。”
“我感覺我沒有生活,”他說,“每天上班、下班、睡覺,我想不出有什么可寫的。”
“那為什么非要寫?”我說。
“我想寫。”他直直地看著我,“我不知道寫什么,但我還是想寫。”
回到家,我和S做了晚飯,然后我去洗碗。天早就黑下去,按照平時的安排,我會看看書,試著寫點什么。S會去公園跑步。可是今天外面刮風,她懶得出門了。
“活動順利嗎?”她隨口問我。
“這種活動,也沒什么順不順的……”我說。我又想到了那個男人,他說不知道寫什么,只是想寫。不知為何,我覺得這里面有一些深刻的道理,或許觸及了寫作的本質。
我想起了一件事,大約發生于十年前,那個時候我才剛開始想寫小說。那時我也不知道要寫什么,只是有莫名訴說的欲望。如果面對的是真人,我恐怕會因為羞恥默默埋藏在心中;但面對一張空白的紙(我那時確實是用簽字筆寫在紙上的),我卻毫無負擔。那感覺有點像是對著樹洞訴說秘密。
我將一些不連貫的文字寫在一只筆記本上。那是一只橙黃色的筆記本,中間用水墨畫畫著剝開了一半的橘子,總體看起來很溫暖。我是在路邊的文具品商店買的。一眼就看中了。
那會兒我才開始工作,干的是門戶網站的編輯。每天的工作無非是更新一下頁面,起一些新聞標題,盡量能吸引眼球。寫作是秘密進行的,我不想讓任何人知道。就像是秘密,不愿輕易為外人知曉。
雖說平日工作不算忙,不用像新聞記者那樣整日四處奔波,但如果有突發新聞,網站編輯加班還是跑不了的。有一次,加班到了凌晨一點,我坐出租車回家時,看到附近的幾棟互聯網公司的大樓仍亮著燈,不少身影在窗戶中倏忽而過。我第一次感覺自己或許并不屬于這座城市。
一坐上車,說出住址,我就立刻睡著了。到了當時租住的地方,我半睡半醒地下了車,行尸走肉般上了樓。到第二天鬧鈴響起,我才意識到我的那只從大學起就開始用的背包落在了出租車上,包里有我的身份證和橘色筆記本。車是隨手攔的,沒要發票,更不可能記下車牌號,連哪個出租車公司都沒印象。看來我的身份證和筆記本就注定消失在這個世界的深處了。
身份證還可以補辦,筆記本上的內容卻再也回不來了。里面有我記下的靈光一閃的句子和小說片段,還有詩歌,其中不少是當時我的“得意之作”。我曾為自己的寫作之路規劃過許多美妙前景,卻想不到橫遭此禍。
總之,我沉浸在寫作之路“中道崩殂”的悲痛中,直到我的手機響了起來。是一個男人打來的,聽起來歲數并不大,語氣稍顯輕佻。剛一接通他就大喊我的名字,把我嚇了一跳。
“這個背包是你的不,嗯?”他說,“我在車里撿到的,里面有你的名片。你是在××網工作的是不,嗯?”
那個時候,人們工作中還流行交換名片,現在很難見到了。我忘了裝名片的小塑料盒也在背包里。如果不是這個現今已被淘汰的事物,我的本子恐怕再也找不回來。
“太感謝了,您什么時候有空呢?”我急忙問。
“呃……什么時候都行。”電話里的男人遲疑了一下,然后豪爽地說。
我們約定中午在公司大門口見。我已經等不到下班了。
中午,我見到了打電話的男人。他穿著墨綠色的帽衫,牛仔褲,身材瘦削,長相仿佛剛畢業的大學生。他的兩只眼睛閃閃發亮,配以窄狹的臉龐,讓人不自覺聯想到猴類。
天氣很冷,又刮著大風,不少人已經開始穿羽絨服了。帽衫男子背著我的背包,后背微駝,雙手插兜,站在風中。我走向他時心里想的是:別凍壞了吧?
寒冷使我們接近,省去了必要的客套。我們的臉都被寒風吹皺了。他卸下背包,我正要感謝,他打斷了我:“那些東西,是你寫的?”
我抬起頭,看到他猴類般機敏且戲謔的微笑。他的鼻頭紅紅的,鼻涕似乎隨時會淌下來。
不用說,他不光翻開了我的背包,還翻看了我的本子。這使我莫名難堪,轉而又有些慍怒。當然,我知道要是沒有這個好心人,我的本子就此遺失了,可想到自己的秘密被窺視,還是生出幾分不爽。
“謝謝。”我避開他的目光,匆匆地拿過包。
“里面有一句詩我很喜歡,”他繼續說,“我感覺要是畫出來,會很美。”
“你會畫畫?”
“我畫壁畫。”他依然沖我微笑著,那笑容并未因嚴寒變得堅硬,而是始終生動,盡管其中似乎總蘊含著些許嘲弄意味。
“你從哪邊過來?”我問。他說了一個地方,在我看來,幾乎是這座城市的近郊了。他一定是給我打完電話,便馬不停蹄地趕到這里來。見我驚訝,他連忙擺了擺手,笑得更燦爛:“反正我也沒啥事……要不你請我吃飯吧。”
我們去附近的地下美食廣場。我提出任他選擇(當然也沒有很貴的),他挑了一家自助小火鍋。他似乎真的凍壞了,一進到熱氣騰騰的火鍋店內,就開始舒服地連連呼氣,像浸入了溫泉里。
他叫潘寒,跟我同年,讀的是藝術學院的壁畫專業,也剛畢業不久。我對壁畫可說一無所知,腦中的印象唯有敦煌的壁畫。“我畫的不是這種……”他急不可耐地用筷子攪拌著剛下鍋的肥牛,“我的更抽象一點。”
他又想起了我的那句詩,放下筷子,忽然大聲誦讀起來,惹得鄰桌朝我們這邊看來。我羞愧萬分,急忙制止他。他笑嘻嘻地繼續往碗里夾肉。
潘寒說,之所以沒穿羽絨服,是因為衣服被偷了。我難以置信地望著他。“我住的地方門鎖壞了,經常丟東西。”他不以為意地說,“夏天我丟過兩床被子。好在偷東西的人對畫畫的東西沒興趣,我也就懶得搬家了。”
我問他的作品哪里可以看到。
他一邊剝蝦,一邊含糊地說,有一些,但都很遠。那意思好像是我不會感興趣的。但我確實很感興趣。必須要承認,那段日子我無所事事——在這個不屬于我的城市里,喜歡的女孩對我愛搭不理,沒有朋友,沒有娛樂,唯一能夠紓解心情的就只有寫東西。一支筆,一張紙,或許還有一杯咖啡,就夠了,不需要更多了。我將擁有一個完美的傾訴者。
“好吧。”他最后用紙巾擦了擦手,對我說如果有時間,可以去找他玩。但千萬不要帶任何貴重的東西。
于是那個周末,我按照潘寒給我的地址找了過去。不夸張地說,那是我第一次坐那么久的公交車,一共要倒兩次車,坐了兩個半小時。等我終于在標注著“牧澤村”的站臺下車時,感到雙腿僵硬,屁股像被什么啃下來一塊。
上回潘寒對我提到,他進城很少打車,因為價格過于昂貴。那次他因有事要遲到,才在半途打了車。那是他今年第一回打車,沒想到就正好撿到了我的本子,這讓他體會到了某種意外之喜。
此時,我的眼前是一條荒涼的土路。兩旁都是院落,豎起高高的紅磚圍墻,但缺少人氣,似乎都空著。沒有行人,只有一輛電動三輪車從我身后突突駛過,揚起一陣灰塵。往里走,道路更加艱難,到處是坑坑洼洼的泥濘。我的運動鞋周圍很快就糊上了一層泥。在一堵圍墻上,我看到有人畫了五六個人形,他們是用白色粉筆畫出來的,仿佛正圍繞著什么跳舞。他們既沒有五官也沒有任何標識。我的第一念頭是:這該不會就是潘寒的作品吧?
“沒錯,就是我畫的。”半個小時后,潘寒站在院子里對我說。
他住的是東側的一個小房間,除了一張木板床、放電腦的木桌和一只看起來很沉的木頭衣柜,再沒有像樣的家具。除了門,四面都是赤裸裸的白墻,地面則是洋灰地。時間仿佛在這間屋子里凝固了,陳舊又頑強,再過一百年也不會被改變。
潘寒和我站在院子里聊天,因為比起陰暗的屋子,灑滿陽光的院子還更為溫暖。他告訴我,房間租金很低,實際上整個院子只有他一人在住。他懷疑房東之所以租給他,只是為了替自己守院子。這里沒有暖氣,取暖要燒煤,但煤實在太貴了,所以到了冬天他基本上就是硬扛。好在他名字叫寒,從小也比較耐寒。
他帶著我到院子里參觀了一圈。(“那兒是茅房,但建議不要去,在附近草叢里解決即可。”“這兒是廚房。”“那兩間房我也不知道干嗎的,據說以前的租客在里面搞重金屬樂隊。”)院子不大,因此他只是稍稍朝幾個方向轉身,用手指給我,就好像我們要一起過日子了。他還告訴我說,這個村子曾經是畫家村,有不少畫家和樂隊蝸居于此,但最近整個村子要改造了,不少人已經陸續離開了這里,只有他還沒找到接下來的住處。而我不禁懷疑他只是不愿放棄租金這么便宜的地方。
介紹完,我們站在陽光熾熱的院子里抽煙,好像所有話都已經說完了,畢竟我們此前只是吃過一頓飯而已。顯然,他并不愿重回屋子,便對我說:“你最近又寫新的了嗎?”不知為何,這個問題讓我覺得自己有點傻,就岔開了話題:“你的其他畫都在哪里?”
“附近還有一些。”他抽著煙屁股,一副似乎在忍受什么的神情,“但有的畫完我也找不到了,這村子像個迷宮,而我又路癡。”
“我以為你會在院子里畫。”我看著這質樸而荒涼的院子,估計沒人會以為這里住著一個壁畫畫家。
“不亂涂亂畫,是房東對我提的唯一要求。”
“哈哈。”我說,“這里不是快拆遷了嗎?”
“他是個陰謀論者,總覺得好事永遠輪不到自己頭上,說不定過些日子又不拆了。”潘寒終于極其細致地抽完了他的煙,扔到腳底下蹍了蹍,“挺有意思一人。”
接著,我們又開始沉默不語,欣賞起院子里的陽光。寒風陣陣呼嘯,刮得整個村子塵土飛揚。我不禁思考起自己置身何處,為何要來到這里。潘寒扭頭看了我一眼,說:“餓了吧,我去給你做飯。”
他熟練地鉆進同樣陰暗的廚房里,我想要去搭把手,被他拒絕了。“隨便坐坐,一會兒就成。”他喊道。能夠坐的地方只有他的屋子,可沒坐一會兒,我就覺得渾身發冷,寒氣仿佛順著洋灰地彌漫進身體。我想要躺在床上,緊緊地裹住那床看不出顏色的被子。但我還是再次來到院子曬太陽。
午飯是土豆炒青椒,還有熱湯面。沒有一塊肉,可神奇的是土豆居然有股紅燒肉的味。我以為味覺凍得失靈了。他呵呵一笑,說把土豆做出肉味是他的獨門絕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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