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文學》2025年第10期|禹風:濟州島四重奏(中篇小說 節選)

禹風,小說家,上海人,巴黎高等商學院碩士。著有長篇小說《靜安1976》《蜀葵1987》《巴黎飛魚》,中篇小說集《夢潛》《漫游者》及《玻璃玫瑰》等。作品發表于《人民文學》《當代》《花城》《十月》《北京文學》等刊物,多描寫上海、北京及巴黎的城市人生。
濟州島四重奏(節選)
禹 風
一
女學生奚晨蝶打開三星酒店客房門,把行李箱往里一推,扭身就出了賓館。
她用Uber打了輛車,靜坐于后座閉目養神,只一會兒工夫便輕松來到了小紅書上最網紅的涯月邑海灘。
為什么一個人孤零零來這里?沒特殊原因,她只是選擇最方便的地點逃逸而已。
濟州島不要簽證,涯月邑到處是咖啡店。那種據說在荒灘上廢棄毛坯房里以極簡工業風為賣點的小破咖啡館,誰都能坐下,誰都裝模作樣地面朝大海,確切說是面朝黑石海灘和點綴著海上風電機長長葉片的海面,仿佛都在思考個人的現世,同時麻利敲擊手機屏,流利地安排不得不應付的煙火人生。
奚晨蝶一清早就從相輝堂前草地邊走過,這學府依舊在殘夢中默許一切。食堂大門剛打開,她沒去食堂,她昨晚從星巴克買了三明治。她從國定路校門出來,滴滴車司機殷勤地接過她的行李放入尾箱。
奚晨蝶創造性地通過滴滴留言請這位司機為她先去買了咖啡,她會為此打賞他,毋庸置疑,她并不喜歡利用人,也不擅于占人便宜。她搖落車窗,不理睬司機試探性的搭訕,拉下口罩細細吃自己的早餐,發呆地凝望車子駛過的街區。她只能到浦東機場去搭機,即便飛行時間僅一個多小時,到濟州島去依舊屬于國際出發。
她吞咽三明治和熱咖啡時當然想起了龐政宏。
她一個人悄悄出行而不通知男友,當然是反常的。尤其考慮到她和龐政宏正處在所謂的熱戀之中。龐政宏不住校內,他在校園附近租了普通公寓。他正在緊鑼密鼓安排她從學校宿舍搬過去。
同居?當然,他打的是這么個算盤。
她沒表示過反對,只是越來越緊張,以至于想要暫時金蟬脫殼,找個不相干的地方,讓自己能喘過氣來。
島上司機將車停在她定位的涯月邑網紅咖啡館前方,奚晨蝶用韓語道了謝,挎著小包朝海邊走。
該如何形容這地方?她只看見一些構成畫面的元素:生了青苔的大石塊、水泥小路、廢棄的集裝箱、生銹開口的鐵皮柜、盛開的油菜花以及遠處一棟破爛卻有所裝飾的舊水泥房子……再遠處就是黑石海灘和青灰色的海了。
為什么到這里來呀?花費了私房錢,對風景卻不感興趣,甚至還隱約地鄙夷。她覺得厭煩,不曉得在厭煩什么。有時候吃多了自己喜歡的瑞士巧克力,也會有類似的厭煩。
走近那水泥房子,看清房子正是她定位的LazyPump咖啡館。有好些國內來的女孩們在咖啡館附近海灘上擺開各種姿勢,有的純留影,有的在直播。
奚晨蝶下意識地朝咖啡館進口處一面落地茶色玻璃看去,看見了自己。她是個頎長苗條的姑娘,她能接受的來自他人的褒揚文字是“身材曼妙”,若換成前任男友的口語,卻是不太得體的滬語“條感”。一念及此,她忍不住偷笑:男人。男人們總把女生先看成物理性的存在。他們需要進化才能進入角色,然后發現女性真正的價值。
她選了個面對海灘的室外座坐下,很快,咖啡便送來了。隨即,周圍人仿如退潮般從她意識中退開,留給她一方空凈。她感到愜意了,感到安全感有所恢復,此刻不用擔心自己被人觸碰到。她降落后換用了韓國電話卡,目前還沒人能通過電話找她,只能在微信上留言,她暫時卻不想看。
那么,既然已到了天涯海角(濟州島豈不是個孤懸海中的地方嘛),就離毅然做出決定不遠了吧?有道是……
想起“長痛不如短痛”這句習語,奚晨蝶的心出乎意料地顫抖了一下,好似一朵花被驟風吹落花瓣。什么?自己又不是戀愛腦,何至于此?
龐政宏確實是個甜蜜的對手,不過,他似乎腦筋并不清爽。他在大方向上顯出了天真和糊涂,不是嗎?男人終極的性感在于敏銳的預見能力和強勁的行動力,而龐政宏這方面顯得有點“業余”,一個“業余”的現代男人,是不是因為他讀了太多二十年之前出版的“古典”小說?
在今天高度競爭的人的“市場”上,他讓她開始缺乏安全感了。一個水靈靈的女生要在缺乏安全感的同時付出感情,繼續投入雙方共同的經營,能行得通嗎?
才一杯熱美式下肚,呼吸著海邊清冽的空氣,奚晨蝶一下子從黏黏糊糊的混沌狀態里冒出了頭。她承認自己骨子里有點勢利,但遠沒到“勢利眼”的地步。自己只是能正確分析自身以及那些同自己關聯度高的人,然后把控住萌動的內心,不允許自己成為任何偶然事件的代價。
當一個二十一世紀的上海女人,天賜的容錯率太低了,幾近于零。
你必須活得像一只飛到人家院子里采蜜的蝴蝶,蜜重要,也不重要,別為了一點點蜜被人捏住了翅膀。
驀然一個微信飛入手機,叫她又生小小震動:是龐政宏。
龐政宏對她的出行一無所知,他一定是到了課堂上沒看見她,隨手開啟了他無微不至的疑問模式:甜心,你飛到哪里采蜜?要我替你記筆記嗎?
奚晨蝶深深吸入海邊清新的空氣,馬上回復:宏,我不在校園。我家里有點事,這星期都不進學校了。筆記不用記,我能對付。
龐政宏迅速回復:我能幫上忙嗎?我可以馬上趕過來。有事我同你一起商量呀。
奚晨蝶看著手機,扭頭對咖啡館侍者打個響指,卻又手指飛舞,搶先回復:不用,我自己能對付。暫忙,不聊了。
她問咖啡館侍者:“這里海邊到處都一樣,就是一家又一家的咖啡店?”
侍者笑了,低頭溫和地說:“除了咖啡店,也有餐廳。”
奚晨蝶付了賬,打開Uber,鍵入自己在飛機上找好的冷門景點“松岳山”,想必那里不會有什么網紅咖啡,也不會再有搔首弄姿的自拍者了。
松岳山在濟州島的最南角。人站在山巔,往東南望,望見的當然是海,但海的那邊有長崎;如果往西南望,海的那邊就是上海。奚晨蝶又回憶了一番她記憶中的東亞地圖,她斷定如果從松岳山外海駕船筆直向南航行,首先會抵達沖繩。
蘇劍一向認為自己的名字是幽默的父親針對頭生子開的小玩笑。當然,父親已駕鶴西去,談起父親,只得賦以莊重尊敬的口氣了,也不能露出絲毫埋怨神色。反正,蘇劍渾身最缺的就是劍氣。他年輕時或許還有點進攻性,中年之后就越變越持重,幾乎珠圓玉潤了。簡單說,他溫文爾雅,極少同人爭執;如果真的需要針鋒相對,他會去找代理人如律師或各種服務中介,請專業人士代勞,自己付點錢享太平。當然,他如今不缺錢了,他缺少很多重要的東西,但穩定地不缺錢。
蘇劍來濟州島度假,不過他這種度假有點特殊:原本要和太太一起來,但他太太覺得與其同他在沒多少旅游價值的濟州島過兩周,還不如留在家里做自己喜歡的事,其實是畫畫。她總以明白人自居,笑對蘇劍:“我曉得你心煩,想去島上靜靜。我呢,也想一個人獨處,省得彼此出了門還磕磕碰碰,做事不合拍互相討嫌。”蘇劍想說服太太,但太太仿佛已被獨自在家畫畫的前景感染,堅持說,“你去吧,吃吃喝喝玩玩。我曉得你體貼我想讓我休閑,不過,我一個人在家不用特別做飯做菜了,也算休閑了,還自由自在。”
蘇劍明白太太說的是家里的真理,那沒什么好辯。自己獨自去濟州島,像當年單身漢時代一般閑逛,可讀小說,可聽小曲,坐汽艇追海豚,沒人打擾地把自己全部的財務項目理一遍,想來倒挺給人舒適感的。自然,是太太敢觸及敏感核心:現在他和她需要的不是一起消磨時光,而是自由自在地獨處。歲月多像個魔術師,它不露聲色地改變了雙人游戲的規則。
蘇劍雖獨自出行,可一路的行程仍是太太替他制定的。她比他會利用網絡,或者說她沒他那種網絡惰性,她愿花時間不厭其煩地為他落實住宿、交通和觀光,甚至替他把各處的網紅餐廳找出來,發到他微信里。她還替他下載了Papago翻譯應用,有了這個App,對于看不懂的韓文,他只要費神拿手機掃一掃就得到譯文。她還為他整理了行李箱,他只要記得拿好手機和充電器(當然更不能忘護照),就可拉著行李箱出門了。
蘇劍臨出門問:“免稅店要買點啥?告訴我就好。”太太把頭搖得如撥浪鼓:“什么也不要。別跟鄉巴佬似的背個馬桶蓋回家,拜托你了。”
才坐進出租車往浦東機場去,蘇劍就感到一陣久違的輕松。他本來睡得少,想在出租車上睡個把小時,可睡意全無。
正逢春光好,車窗外任何東西在亮晶晶的陽光里都顯得明凈可愛,和煦的風拂過他前額,令他回憶起年輕時出發去加入團體旅行的雀躍。他年齡確實上去了,一針見血地說,是荷爾蒙的水平下降了,生活不再那么被各種希冀擾動;有時人也很困倦,覺得時間難以消磨。
這一年多以來他身體反應更強烈,必須連著喝濃烈的咖啡才能保持工作狀態,而視力則快速下降。每當太太悄悄觀察他是否在注意周圍的美女,他免不了認真嘆氣:“什么呀?我看不清了呀,看也白看呢。我現在主要聞香識美人了。”太太的笑聲透露的不是寬慰而是嘲諷。他明白,從前他留給她的印象不太好,那時他逢美必看。
他坐的是波音飛機,說得準確點是737短途機型。上飛機時空姐在登機口向他問好,他就開人家玩笑:“你該換換崗呢,換到空客的機型上去吧。你懂的,機修零件最好用原廠的。”空姐心領神會,笑答:“放心啦,先生,不用多久雙方就會互降關稅的。生意總要做下去的呀。”
空姐真會說話,一句“生意總要做下去的”,仿佛強調重要真理,登時撫慰了蘇劍的心。一切個人財務上的憂慮都不必過慮,未來自會有解藥。
小小客機騰空而起,向東北方飛躍東海。蘇劍想在半失重的騰飛感中美美地打個盹,卻又被朦朦朧朧的一個淺夢刺了。
他硬生生睜開了眼,看見機艙里推來推去的飲料車。
為什么會倉促夢見小晴?小晴已從自己生命中消失許多年了。她的影子為何要在飛機上前來撬開他腦殼,生硬地鉆入來,對他含含糊糊說話?啊,小晴,你此刻在哪里?天涯海角你總該在某個城市或山鄉的屋頂下吧,為什么杳無音信?
這個淺夢令蘇劍不悅,他幾乎恢復了平時的冷峻與防衛心,冷冷地掃視四周。到達濟州島機場時他還保持著凜然不容侵犯的心情,直到走出機場,坐上濟州島的出租車,才長吁一口氣。
他告訴司機直接上漢拿山,不必在市區停留。
午飯時間已過,但度假村酒吧有很好的沙拉和意大利面。蘇劍很久沒喝啤酒了,所以鄭重其事地要了一瓶本地啤酒。
酒食既足,他讓前臺訂一輛車送他去松岳山徒步。因為那片海域有定居的海豚,所以他認為山也必定是好山。
二
松岳山海邊有條長長的木制棧道,棧道上漫步的游客百分之九十五以上是韓國人,松岳山不是網紅地點,通常聽不見英語、中文或日語。蘇劍到這種游覽點感覺特別自在,他明白既不會碰到高價宰客的攤販,也不會陷入摩肩接踵的客流,人的心情在空曠處更易放松。畢竟是來度假休息,看看海,吹吹風,優哉游哉,豈不是好?
他并沒直接去走海邊棧道,而是穿越公路,到公路遠離海岸的那側觀賞了草地上的粉色野花和一匹系在矮樹上的深棕色馬。馬顯得極野,黑馬鬃披散到接近人類“披頭散發”的地步,馬鬃上沾著草葉。它不耐煩地啃著青草,繞著小矮樹走圈,還打響鼻兒。
離開草地后蘇劍朝著視野中唯一的建筑群走去,當然,那里有小商鋪有超市,還有一家星巴克。
他走進連鎖小超市買了剃須刀,價格相當于上海的一半。然后他買了一瓶簡裝水,比上海的貴了四分之一。他沒進星巴克,能不進就不進。
棧道在山下的部分相當寬闊,棧道邊栽著一種獨特的石楠,既不是歐石楠,也不是中國石楠,正萌發新葉。新葉一片片合攏著向上生長,就像是蝴蝶們豎起了翅膀。周邊的灌木大多數是即將開花的海桐。有烏蘞莓的嫩藤從海桐叢中躥出,蘇劍一把逮住,卻沒硬扯,又放手了。他喃喃自語道:“如果是在我自己的院子里,我必定要扯掉你。可是在這里,野草再多,不關我的事,我不該阻止任何生命。”
是的,他有時候奉行存在主義,有時候又覺得自己沒權利干預,除非與個人利益息息相關。總之,他漸漸放棄了自己曾經鮮明的道德評判和價值判定,變得越來越猶疑不定。
這里海邊的峭壁有種節理帶的地質結構,通俗說就是斷裂構造或是巖石空隙。遠遠望過去,還挺有質感的。海水看起來很清潔,令人愉快。
漸漸棧道向上,盤繞著山體了,棧道邊全是蓬勃的松樹和一些雜木。松樹正揚花,花序昂揚明亮,令蘇劍心情開朗。
在松樹叢邊有種正在開白色花的灌木,蘇劍知道叫作牛奶子,而其他樹干上蒙著淡藍色地衣的灌木他實在不認識了。韓國游客們互相輕聲說著話從他身邊走過,大家都不習慣與生人搭話,都是比較內向的樣子。唯有四個結伴而行的韓國女子一路高聲談笑,又主動要求陌生人為她們拍合照。蘇劍懷疑自己有輕微的厭女癥,他躲著這四個女子,盡量走在前方。
他加快腳步,漸漸甩掉了身后的游客,現在他像是單獨在松林和海景之中了。
他竭力回憶少年時到嵊泗列島游玩見到的景色,嵊泗的島嶼上也有野生的松樹林,但不如松岳山這邊的松林相貌堂皇。
蘇劍正興興頭頭地想著,一個拐彎,人走得急,差點撞到前面路邊靜立的一個姑娘。他收腳不迭,中文脫口而出:“哎喲,對不起,我沒看見你。”
女生緩緩回頭一笑,也用中文回答:“沒關系,是我站的地方不合適。”
蘇劍覺得這女生模樣態度很友好,簡直像是熟人一般。在到處是韓國人的山上遇到中國女生,態度太生分不合適,就隨口問:“你在看松樹花吧?確實趕上時間了,正好盛開。”
其實奚晨蝶并沒看花,她是走了一路應付了一路龐政宏,不停在微信上同他對話。龐政宏如同一大團甩不開的口香糖,附在她難以放松的心上。
他怎么會那樣敏銳,沒幾句話就察覺到她不在上海?當然他還沒想到她飛來了濟州島,但一個勁在問:你和誰在一起?
這是個難回答的問題,但又是一個不能不應付龐政宏的問題,否則他這人很可能發起瘋來,弄得事后不可收拾。
和誰在一起都行,只要告訴他。可是,沒和誰在一起,就自己和自己在一起,該怎么說?這才是難以自圓其說的。一路上她就是回避,而龐政宏軟磨硬泡地問。再不讓他心里踏實,他肯定要懷疑他自己有了情敵,而且是強勁的情敵。
奚晨蝶朝偶遇的大叔看一眼,這大叔濃眉高鼻面相端正,有一股子雅人深致的派頭。她笑道:“松樹花好復雜,你看,這尖尖的細柱子頂上有淡紅的小球,底下還有褐色的軟條子,聽說雌雄同株,我也分不清什么是雌花什么是雄花。”
蘇劍定睛看看松樹花,凝神回憶了一番,猶豫說:“我從前倒是看過圖譜,記不全了,好像這淡黃色的細柱子就是雄花,頂上淡紅的小球其實是雌花,后面雌花會發育出松果的。底下這些軟軟的褐色不是花,是雄花凋謝的花軸。”
“真的?你這么淵博的?太好了,我拍下來回去看。”奚晨蝶甜甜一笑,“如果不嫌我冒昧,我給你拍個照,你和松樹花一起?我加你微信,發給你。”
蘇劍沒覺得有什么不妥當,一個漂亮的姑娘,看上去挺有氣質,留個微信沒問題的。他大大方方讓奚晨蝶拍了,問:“你哪里來的?還是學生吧?”
奚晨蝶也沒覺得這問題冒昧,她大大方方說自己是哪個學校的學生,出來采風,準備寫論文。可她看見這陌生的大叔表情起變化了,一下子顯得親近不少。
蘇劍的確有點興奮:“原來是校友呀,太巧了。你哪個系的,文科理科?”
奚晨蝶沒來得及回答,她先忙不迭地完成自己的小動作,把剛拍的大叔照片發給龐政宏:我和我親叔叔在一起,你放心了吧?
她回答蘇劍她是哪個系的學生,蘇劍立刻報出了她該有的信箱號。這是以進入學校的年份加上系科代碼組成的。她立刻明白這個陌生大叔沒撒謊,他確實是學長,不,前輩吧。
龐政宏的回復酸溜溜的:一個老男人。我放心了。
其實你不該放心。奚晨蝶氣呼呼地瞪了一眼手機。其實我很喜歡老男人的。
當然這沒有形成文字,只是她心里的話。
蘇劍略微等了等,笑道:“姑娘,你慢慢逛,這里很漂亮,沒有人打擾你。我走得快,先行一步了。很高興碰到你。”
奚晨蝶卻板起臉露出一臉不高興,“喲,學長,你這是嫌棄我嗎?還沒加上微信就已經不耐煩了?”
如果不是校友,她說這話就有點突兀。借助學校的親和力,那還算得體。
果然蘇劍不以為忤,笑說:“我這人比較識相,一般不黏糊女生。”
“看出來了。”奚晨蝶撇撇嘴,“我一個人跑到濟州島來,沒想到挺孤單的。”
蘇劍沒接嘴,他像在思考,臉上掛著禮貌的笑容。等奚晨蝶朝他看過去,他含笑說:“我也是一個人度假呢,你想和我聊天,我可以奉陪。或者我們可以一起去找美食。是校友就不用客氣,隨時隨地你可以告辭。”
奚晨蝶假裝想想,抬頭笑道:“學長,你真有我們學校的氣派。我補充一點,假如你厭煩了我,也可以立馬告辭。男女平權了。”
蘇劍搖頭,“不不不,這個不行。女生可以甩手就走,男生怎么行?我還不至于厭煩有趣的女生,哈哈。”
正當這時候,棧道上嘻嘻哈哈走來了那四個吵吵鬧鬧的韓國女人,蘇劍臉色一變,“你一起走嗎?我愛清凈,后面吵鬧鬼來了!”
沒到傍晚,蘇劍和奚晨蝶就搭車離開了松岳山。蘇劍請奚晨蝶指定去哪里吃晚飯,奚晨蝶卻實實在在說自己匆匆跑來島上沒事先做功課,若非遇到學長,就是到市區隨便找個餐館吃便飯的。蘇劍笑說那么好,我確實不信隨意找個餐館能吃到美食。我比較老派,我相信老錢們的選擇,請你賞光到新羅酒店的韓國餐館吃韓國菜吧。
“你怎么會一個人跑出來,既不和男友也不和女友一起,你是有什么難題嗎?”在出租車上蘇劍正大光明地問奚晨蝶,“作為學長,也許我可以管管閑事,替你出出主意。”
“好的,學長。”奚晨蝶一點也不大驚小怪,她點點頭,“先讓我整理一下思路,待會兒看合適了,我再請教。”
“無所謂,隨時可以。”蘇劍笑,“如果晚飯確實好吃,那我們就專心美食,飯后喝咖啡再說。”
這兩位也許確實感到愉快,都孤單單在陌生的異國海島,竟狹路相逢了校友。哪怕年紀相差很大,也許反而生成了某種安全感和不遮不掩的開放心態。
有沒有代溝呢?當然應該有的,但男女之間的代溝別有魅力吧?至少可以輕松的心情來探索一番。
“喂,晚飯請不要客氣,是我請客。”蘇劍說,“學長一般比較有錢,不會有什么負擔,所以請勿拘泥,免除尷尬好好享用吧。”
奚晨蝶多少有點尷尬的,不過她認真說:“相信學長法力無邊,我就失禮了。請不要見怪。”
出乎奚晨蝶意料的是隔著茫茫大海那個上海城里的小兒郎龐政宏。
龐政宏這會兒可不怎么愉快,不但不愉快,他急如熱鍋上的螞蟻,滿頭大汗跑來跑去找他的幾個哥們兒,“不行不行,我不能佛系!我已經查到她的手機在濟州島呢。什么家事要去濟州島辦?她又不是韓國人!你們看看這個老男人,我才不信是她叔叔!”
幾個哥們兒心里暗好笑,臉上裝得著急,“你飛過去也得是明天了呀。漫漫長夜里,你不佛系也只好佛系。她又不是你什么人,她有自由的。你不如不告訴我們才好!”
龐政宏瞪著他的狐朋狗友,十分嚴肅、一個字一個字地說:“我陷進去了,知道不,你們?我發現我陷進去了。如果我不去找到她,我每分鐘都像在自焚!”
幾個哥們兒嚇得不輕,一個個乖乖打開手機給龐政宏轉賬:“小龐,喂,阿宏,這錢可不是送你的呀,借給你的,別忘了早點還給我們!”
三
金智雅走在漢拿山北麓的一個小山坡上。
不濃不淡的陽光照亮了松樹林和樹林外面的大片草地,有駿馬散落在馬場的各個角落,大烏鴉和大喜鵲們一起落在人周圍,肆無忌憚地打量人。
金智雅先看見的是自己手機屏上的灰塵,早上剛擦過的手機屏布滿了淡黃色細塵,嗯,這是怎么回事?然后她抬頭看見了陽光光束中無序舞動的密密的纖細顆粒,她立刻下意識地捂住了鼻子。
她不是濟州島人,她是首爾居民,不太熟悉濟州島的氣候,可也從未聽說島上的春天有沙塵呀!她放眼一望,感到有點恐慌了,大團大團的沙塵卷地而來,順風便要迎面撲到。金智雅轉身就跑,順著坡地的走勢往下跑,前面有馬場的辦公樓,她也許來得及奔到那里去躲避一下。
雖說她已是四十多歲的中年女教授,但步伐仍是矯健的,長年累月地擁有各地健身房的會員證,她相信運動對于健康的因果。她一旦跑起來,一切仿佛就順了。
她跑到玻璃轉門前扭頭一看,沙塵團遠遠被她甩在身后,還在土坡上半部分的半空里慢慢旋轉浮動。她好整以暇好好打量了一番,那種塵團確實有點稀奇,仿佛擁有生命,并不完全跟隨風勢,倒像是自己挑挑揀揀,要選個中意的地方旋舞。
金智雅順轉門入內,來到馬場前臺,對穿著制服恭謹站立的女服務生一笑,“外面有沙塵暴是嗎?好大的塵土團,難道是從蒙古跨海而來的嗎?”
女服務生連聲說抱歉,“那可不是什么沙塵暴喲,我們年年春天都為濟州島的松樹林感到困惑,總有那么幾個樹木自己覺得合適的日子,松樹花粉就會集體暴動呢!”
原來是松林的花粉集群式地飄落了,真是壯觀!金智雅接過女服務生遞來的口罩,惋惜地說:“這么一來,今天可就白來了,騎不了馬啦!要是真騎馬的話,不要說我,馬鼻子都要吸滿松樹花粉呢。”
她看看小女生順從而恭謹的身體動作,眼里閃過一陣火星,不過,她轉身走入了盥洗室,把門輕輕合上,對著陽光瀉入而顯得明亮的大鏡子仔細看自己:具知性風格的美婦,沉靜的表情有書卷氣。她緩緩摘掉眼鏡看自己光滑的臉頰,然后解開發髻,讓頭發披散下來,瞬間她變成一個嬌艷的少婦了,皮膚透出一種吸引他人視線的光亮。
一個女人正在她最好的歲月,宛如四月中旬濟州島的櫻花。
她對著鏡中的自己笑了。然后,笑容漸漸收斂,她臉上浮起悲傷,眼眶濕潤了,最后淚水奪眶而出,滑過白里透紅的臉頰……
其實當一個拿著巨額事故賠償金到處亂跑一氣的寡婦并不能成功逃離絕望。
金智雅不僅是明白,如今更是切膚地體驗到哀傷如影隨形的感覺。或許她和所有寡婦一樣在哀悼自己那不幸的亡夫,他運氣太差了,在不正確的時間走到那個被詛咒的地點,成為遇難者,但她更清醒地意識到自己的哀悼越過了已顯得不真實的那個男人的形象:她開始明白真正的哀悼是哀悼自己。在真正的悲哀里,別人全是配角。
這場巨大的悲劇徐徐展開一個變幻的多維度的舞臺,不管她多不愿意,多么抗拒,哪怕歇斯底里地抵抗,她還是站立到舞臺正中了。所有的舞臺光都集中到她身上,因為這舞臺上只有她,她是唯一而絕對的主角。
從某種意義上說,死亡是一種躲懶的方法,那個曾和她并肩應對世界的男人懦弱地溜走了。他連抵抗也不曾抵抗,完全接受了命運留給他的迅猛一擊,如同被突然降落的老鷹一把抓住的鴿子,僵硬麻木地完成了從生到死的轉換。
他是否慶幸上帝免除了他對于她的責任呢?金智雅想。這種想法有點猥瑣和卑劣,但她還是忍不住想:還好我和他已很久很久沒做愛了,我們自然停止了身體之間的連接,否則會更難熬,會痛中有痛難排遣。畢竟,心理上的痛苦同身體有距離,多喝一瓶燒酒,心理上的痛苦就暫時離開,仁慈地讓人喘息。
可我為什么要來騎馬呢?金智雅問自己。她多么聰慧的一個教授,明白現象更明白原理,她知道孤身一人的寡婦太難了。
因此她不留在父母和公婆身邊,她來濟州島是明智的。
在這里待到痛感麻木她就可離開,她感謝上帝賜給她工作,也賜給她上海的教職。她休假之后一定是回上海的那個校園,假裝生活一切如舊,什么也不曾發生。也許,人順著一條僻徑走下去,同樣能繞過雷區,去往開闊之地?
她的性格決定她孤獨。她雖在課堂上侃侃而談,但無論在首爾還是在上海都沒什么閨蜜。同丈夫都可分開兩地過日子的女人,假如再沒交朋友的心緒,結果必是那種孤家寡人式的“獨女”吧?假如要說出她和其他孤獨女子間的區別,就算有也不大。她只是漂亮些而已,按理說她會常有艷遇,看她自己抓不抓機會。
作為教授,作為一個學者,金智雅有能力推敲自己的困境。這困境不是偶發,也不能用中國人的成語“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來當擋箭牌。
困境其實是天生的,與生俱來的。說得簡單點粗暴些,就涉及所謂東亞男人的巨嬰問題了。中日韓三國的男人金智雅都有所交往,其實何止交往,她看得很清楚,其中沒有自己真正迷戀的男子,上帝完美地將陰陽兩極和美丑均勻分配給了男人們。如果他們身體強健有力,就產生各種惡念;若他們心里美善,必定懦弱而遲疑,缺乏男性氣概。
相對而言,女人沒力量,女人等待著男人的力量。運氣好的女人運籌男人的力量達到自己的目的;運氣差的女人被男人的力量正面擊中。其實也怪不得她們,都是前定的。
離開馬場,金智雅已游興盡失,她駕駛著租來的韓國國產車順山間公路盤旋而下,往南部海邊行駛,同時留意手機會不會收到濟州島的公共風險警報。自從日本發出南海海槽重大地震預報之后,周邊地區的人,尤其住在海邊的人,還是添了憂思的。金智雅不想委屈自己,來濟州島入住的是南岸的高級賓館帕納斯。如果日本隨時將地震,她也須及時離開海邊地勢較低的地帶,往漢拿山頂去躲避可能的海嘯。其實這是她租車自駕最重要的考量。一個女人的生活,假使無能為自己籌謀花好月圓,那就明明白白地躲避七災八難吧。像中國人說的,享享清福,過太平日子,是弱者的明智選擇。
回到賓館房間沖了涼,心里對花粉的糾結平息了,金智雅推開落地玻璃門來到房外的陽臺上。帕納斯賓館由兩棟面對面的姊妹樓組成,中間靠廊橋連接。她站在陽臺上正對對面那棟樓,此刻游客們大多數都出門了,可看見保潔工們在打掃房間,仔細地走到陽臺上逡巡,將香煙缸清空,拿走客人們丟棄在小圓桌上的濟州島土產橘子的皮和籽。金智雅覺得自己隔空都隱約聞到柑橘類香氣。
她探頭往左邊看,那是遠處的大海和賓館精心打造的海邊花園,往右看則是停車場和酒店的附屬公用設施,如自助銀行取款機房、洗衣房和自動售賣機位等。
金智雅從房間里取來一袋從公路邊柑橘園直接購買的橘子,她喜歡那股特別的香味,不同于其他地方的柑橘的,就是濟州島特別的柑橘香。那香味會持久地沾在手指上,形成令人愉悅的淡淡氣氛。
那位試圖在柑橘香氣中親吻她的東京游客已經離開有一周了,金智雅有點遺憾自己沒讓他得手,其實放棄抵抗總會得到些意想不到的東西的,至少可喚醒身體。
只是,她對未知主張悲觀的預期,她習慣于拒絕,習慣于不發生。因為一旦發生,首先她會不由自主召喚那已失的,會固執地比較,從而讓自己不曾愈合的傷口產生新疼痛……
是否有女人把男人們全歸納成同一個大類呢?金智雅的認知卻是繁復的:有些男人類似于父親,他們接近她時渾然沒有荷爾蒙氣息,只是一團親切慈和的聲音與形象。而和前夫類同的男人們是一群缺乏情緒自主權的男子,他們只被動地接受情緒的波動,仿佛一堆植物,只在透雨澆灌后才萌生翠綠。金智雅和前夫在一起體會的是農婦對節氣的焦慮,只要有任何小小的氣候改變,地里的莊稼就可能陷入枯槁的前奏。是的,就是這個詞,前夫漸漸情緒枯槁,讓金智雅絕望。在她未曾絕滅的盼望里,或許有種男人還留著一口氣,那是歐洲大陸上杜絕了孩子氣的部分心智成熟的男人,她與他們語言不通,她只希望有一個在歐陸氣氛中長大的韓國男人彬彬有禮地出現在自己面前。不過,這幾乎就是一種意淫吧?
金智雅站在海邊晴空下的小陽臺上,冷靜地吃著橘子。橘子的甜蜜和繚繞不已的香氛是她此刻擁有的好東西。
四
走進新羅酒店,一種老錢的氣氛撲面而來。
衣冠楚楚的男侍應生站在門廳里,對奚晨蝶和蘇劍微微鞠躬,“先生女士,請問是住店還是聽歌?”
奚晨蝶聽見“住店”有點尷尬,蘇劍老練地回答侍應生:“你的白西服很漂亮,白西服適合亞洲人。我們來韓國餐廳吃飯。”
大堂酒吧就是一樓的中心景觀,傍晚六點酒吧里座無虛席,一男一女兩個西方人正在演奏《四季》,女鋼琴手的側影有長裙的輪廓,男小提琴手除了琴還有漂亮的小胡子。蘇劍朝酒吧走近幾步,奚晨蝶目不轉睛地盯著小提琴手。也許他們都注意到了音樂家們周圍的綠色植物以及酒吧落地大窗外的春葉樹林,異口同聲說:“景色好美!”
“我有個提議,吃飯還不急,我們先聽這音樂會如何?”蘇劍指指鋼琴前剛空出的一個沙發,一對老夫妻心滿意足地緩步離開了。奚晨蝶情不自禁微笑點頭。
他們坐下后,蘇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度跟服務生點了茶點套餐,立刻正襟危坐,眼光對準了琴手們,現在,是在演奏《卡門序曲》了。蘇劍扭頭看看奚晨蝶,說:“哈巴涅拉。”
奚晨蝶有點不甘心,但也沒開口告訴蘇劍她也彈鋼琴,她知道所有這些西洋曲。不過真沒必要,和這校友大叔不必說得太深,無非彼此結伴打發突發的寂寞而已。所幸是遇到一個挺體面的校友大叔,一點都不油膩,還多金且慷慨。
其實,就憑奚晨蝶在校園里不足兩年的親身體驗,她也知道這個學校并不像想象中那樣是清風白露的,能快樂瀟灑的,名聲雖響徹東海岸,但一個女生實在要睜大眼睛好好看人的。人和人,天差地別。
蘇劍大叔也許算是某種成功人士,是奚晨蝶能感知的那種成功人士,他身上沒那種她時時在別人身上察覺到的焦灼感。你看,整個下午和傍晚他沒接過一次電話,也沒同她聊過任何生意場上的事。他說的倒是什么松樹花的花序,全神貫注欣賞的是古典音樂,還很體貼關心她,要幫她解解心結……總之,她感到蘇劍身上有多余的能量,也有溫情,能施舍給別人,不是向別人索求。她不由得立刻聯想到了龐政宏。阿宏嘛,他可憐,他正需要別人給予他,他太缺乏了……
但她是愛阿宏的,無論阿宏目前多窮又多么不自覺地索求她。阿宏是最甜蜜的情人,他的吻那樣醉人,他對她的熱情讓她感到被炙燒,那是怎樣的一種滾燙啊!
忽然,就在美妙的樂曲里,她感到自己對阿宏的愛意像充了氣的氣球脫手飛起,撞在周圍的人體和樂曲上,她擔心氣球爆裂……
蘇劍敏銳地回頭看看身邊的女孩,這女孩一定是一只被蛛網粘住的蝴蝶,如同她的名字。他微笑了一下,覺得自己有嘲諷的意思。不過,他想,讓我待會兒問問她,我的感悟和閱歷也許能幫到她。
看著小提琴手,蘇劍很想再回頭看奚晨蝶一眼,因為剛才他瞥見了她的美色。也許是光線原因,也許是樂曲效果,也許是他眼光的角度,他相信自己剛才發現她有點像蘇菲·瑪索,不是像十八歲的蘇菲,而像少婦的蘇菲。
但他忍住沒扭頭,他認為有了這個念頭再去看她,是不體面的。
酒店的三個餐廳都在大堂樓下的地面層,有一家是大雜燴的自助餐廳,另兩家是日餐和韓餐。韓餐廳開敞整潔,門口有雕花玻璃制造出局部的玄關效果。中年西服男侍英語較差,笑嘻嘻說只有套餐,但五個套餐中有兩個已訂完了。
剩下可點的套餐其實正適合蘇劍和奚晨蝶。奚晨蝶想讓蘇劍決定,蘇劍說套餐正是為選擇困難癥患者制定的,你有A、B和C三個選擇,何難?順便問一聲,校友小姐,你一個人到島上來,是不是也為了解決另一種選擇困難呢?
奚晨蝶點點頭,“您猜對了。”她很快指定了A套餐,她沒細看,只選了價格最低的。
蘇劍選了B套餐,“如果有忌口,我們可交換。”他沒跟侍者要酒單,今天這情況,喝酒不太合適。
奚晨蝶用送來的熱手巾擦擦手,困惑地微笑,“學長,不,前輩,冒昧了,你說我們這個學校勢利不勢利?”
這是個好問題,蘇劍覺得能問出這么個問題,眼前這女孩怕是個人才。他不能掉以輕心,或許人家正處在做出重大選擇的當口,自己說話要謹慎點,不能最后誤導了別人。這么想著,他有點不自信了。
“勢利?我們這個學校……”說到這兒他頓住了,他眼前浮現出相輝堂和相輝堂前碧綠的草地,“這是個偽命題,小朋友。學校本身是流水的學生鐵打的營盤,要看一年又一年的學生啊。如果勢利的學生多了,或者純情的學生多了……”
“前輩,請別裝腔作勢。Look at my eyes,tell me why!”奚晨蝶咯咯笑了起來,她抓住了大叔的“勢利”。
蘇劍也隨著笑了,他明白自己的考量,有些事哪兒是語言能說清的呢?
不過,他可以這么表達:“我告訴你,我在學校的四年,我感到被勢利的氛圍深深傷害了。”
“這就對了,前輩,”奚晨蝶點頭微笑,“您是要指教我而已,所以不要考慮其他。我們今晚說的,應該就局限在你我之間吧?”
“當然,我會守住秘密,如果那是秘密的話。但所有秘密都有有效期。”蘇劍笑了,“愿意提供咨詢建議,要曉得,我在公司里提供的咨詢都賣大價錢的。”
“您那些是商業咨詢哦,”奚晨蝶并不糊涂,“我不敢決定,即便聽了您的指教,我也許還是一籌莫展的。”
“爽氣點,小朋友,說吧,應該是感情問題吧?”蘇劍說,他手掌對搓,好像要開干什么力氣活了。
侍者送來了韓國綠茶,是用當地的茶原汁沖泡的,和中國茶不是一路,淡淡地有種茶香,近似抹茶味兒。
“我從前有個男友,我們分手很自然。他有他的方向,我有我的顧慮。您懂?”奚晨蝶抬眼認真看蘇劍。
蘇劍沒急著回答,他臉上顯露明顯的感傷,搓手,然后低聲說:“初戀?女生相對而言更容易走出初戀吧?”
這算什么回答呢?奚晨蝶感到這不但不像回答,而且更像是委婉表達的譴責。她無話可說。
“應該是歷時蠻久的初戀,才會這樣自然地結束。”蘇劍說,他喝光了杯中茶。
“是的,您說對了。”奚晨蝶微笑,“要不能怎樣?凡安然度過的都是福分。”
蘇劍感動地看看奚晨蝶,“我覺得我們學校的女生都不簡單,你把初戀形容得如同一場災禍,屬于自然災害嗎?真是好比喻。”
“現在這個男的就有點……棘手,”奚晨蝶咂咂嘴,低頭看著面前的碗碟和筷子,“我覺得我和他已經到頂了,他還明白不過來。”
“后面就是下坡路了。如果現在狠狠心,一刀斬斷,那還能留點念想,否則,就是抽刀斷水舉杯消愁!”蘇劍接口接得飛快。
“哎呀,前輩,您真是睿智!您也是這么想嗎?”奚晨蝶抬頭驚奇地看著蘇劍。
蘇劍一臉不對的神色。他搖搖頭,“不是我的想法。”
奚晨蝶忽然間目光如電,在蘇劍臉上尋找答案,她頹然一笑,“懂了,前輩,不是你的想法,是甩了你的那個她的想法。”
蘇劍認真看著奚晨蝶,“認識你不是件偶然的事,你是冰雪聰明的,我有點被你震撼到。”
中年男侍者慢吞吞送來餐前小食,這不是套餐里的,是給兩個人共享的。炸紅薯片、炸白薯片以及炸藕片。
蘇劍咀嚼炸藕片,笑道:“或者你用錯了一個詞,形容我們學校的人,不該用‘勢利’,其實用‘實用’更客觀些。”
“上海話就叫‘實惠’。”奚晨蝶回答他,“我們上海人本質講實惠,沒實惠,就沒有了美感。我現在不但感覺沒實惠,而且還在倒貼。”
“哎呀,”蘇劍笑得有點過分了,“要讓上海人自我審視。只有自我審視,才真說出病根。說到底,不能有心無心地占人便宜呀,占誰的便宜到頭來都是跟自己過不去。”
頭道菜送來了,小小的一碗,奚晨蝶的是生章魚片色拉,蘇劍的是杏汁朝鮮豆腐。看著都不敢下筷子,很好看的擺盤。
“他想讓我搬到他公寓去。我現在還住在宿舍。”奚晨蝶說。
蘇劍端起自己的小碗,說:“可真是的,這餐館怎么請我吃豆腐?”
奚晨蝶破罐破摔地一笑,說:“他太實惠了,我可就不實惠了呢。”
已經到達了得體表達的邊緣啦,蘇劍連忙轉移話題:“我看到網上一個新的科研結論,說女生的心智比男生早成熟十年,而我們卻總是同班同學之間談戀愛,不能都怪男生吧,他身體發育到位了,腦子還落后整整十年,辛苦的當然是女生!”
“前輩當年是怎么回事,能說說嗎?”奚晨蝶咧嘴一笑。
“有什么不好說的呢?只要對年輕人有點用,就說明那教訓沒白白給我嘛。”蘇劍抿嘴,“我那是白刀子進來紅刀子出去的初戀,短平快,閃電擊中高樹,一地焦炭。”
仿佛要讓人有個間隙品味他如此視覺化的語言,侍者笑嘻嘻送來了好吃的,每人三小碟韓國小菜:泡菜、墨魚咸菜和芝麻小海蜒拌嫩蒿,外加一碟醬料。
奚晨蝶等待著蘇劍,蘇劍說:“就是她本以為可安安穩穩地拖到畢業,沒想到我點燃了熊熊大火,她也跟著燒著了,結果就是什么考驗都要來了。她決定長痛不如短痛,懂嗎?”
“我懂。”奚晨蝶說,“那么,前輩,白刀子進紅刀子出,你能熬過來,別的男人也一樣能吧?”
“不知道。”蘇劍說。
“我看我不得不為之,我不能比你說的那個姐姐傻。”奚晨蝶忽然恨恨說,“這不公平!男生只想上床,可女生會大肚子!到頭來,他倒是可以吹牛,我只能社死!”
“你們之間有愛情?”蘇劍問。
“人是化學動物不是?”奚晨蝶立馬回答,“誰來捍衛我們的愛情?我,他,還是裁決者和旁觀者?最可怕的是,當他老了,他會可憐年輕時那個傻姑娘嗎?”
“你真犀利。”蘇劍不得不佩服奚晨蝶的跳躍式思維,“我如今已經老了,我認為你們的顧慮是實在的。”
可是奚晨蝶心里一酸,可憐起還蒙在鼓里的龐政宏來。一時無語。
“但是,那愛是真切無疑的。”蘇劍分辯道,“如果你一刀下去,肯定就見紅了。所以,那叫作先下手為強。在愛情的必然悲劇中,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兩個人好好吃著高價的韓國餐,本來胃口不錯,現在卻互相加強氣氛,說著自以為是的真理,害了自己的好胃口。無論是泡菜還是咸菜,都沒人碰。
侍者來送主菜,他困惑地看看沒人動的韓國小菜,往奚晨蝶面前送上辣味煎龍蝦,往蘇劍面前放下烤白帶魚和烤瓦魚。蘇劍再次先發制人,對他說:“好吃啊,我們等著魚和龍蝦,來配這美味的韓國小菜。”
侍者高高興興走開,奚晨蝶冷冷點評:“前輩,你如今很會打發人哪!”
“只要你自己被狠狠地打發過一趟,你就會了。”蘇劍冷峻地說。他覺得此刻自己身上添了難得的劍氣。
兩人分嘗了誘人的龍蝦、白帶魚和瓦魚,一致認為白帶魚最鮮美,瓦魚難得一見,龍蝦最稀松平常。
“那么,我該怎么辦?我就要回去的,到學校上課,同他抬頭不見低頭見。”奚晨蝶重拾話題。
“憐憫。”蘇劍說,“我仿佛看見年輕時的我了。我渴望你的小男友得到憐憫。”
“不是的,他不會放棄執念的。我了解他。”奚晨蝶說,“如果我能像對我的貓那樣做,也許我可以同他親親熱熱過完本科四年再分手,可是,他不是貓。”
“你是說做一做去勢手術嗎?”蘇劍苦笑起來,如今的女生倒是直截了當,沒有那種神秘的羞恥感,“你可以同他說清楚。如果是我,我會后退的,畢竟那樣子可以避免直接的痛苦。”
“前輩,你out了,你不了解我們這代人。”奚晨蝶推開面前的龍蝦盤子,“我們要就是百分百,否則拉倒。他一定會以退為進的,畢竟,他并不亂,我是他唯一的資源。”
呵呵,怎么能這樣子說!蘇劍有點受不了。但他覺得自己今天有點不會講話,沒起到啟發年輕人的作用,他想努力彌補一下,“要不暫時分開一下嘛,冷靜冷靜。先什么也別決定,就像這樣待在島上,時間長些。不必計較學校的態度,反正都是學分制。時間會幫你解決問題。”
“我是想快刀斬亂麻的,前輩。那句‘長痛不如短痛’是大白話呀,我能看清他未來的模樣,他不可能改變的。”奚晨蝶無意識地舉起叉子,一叉子叉在剩下的龍蝦肉上。
“哦。”蘇劍的思緒飄開了,飄到時光久遠之前。眼前的女生就是他曾遇見的女生,只是臉容不同。她們都是同樣“實惠”的女人。如果需要有一個人為行不通的愛情獻祭,那就是他吧。要快,搶在他明白過來之前。你所愛的人可能是你潛在的最大敵人,唯有他能重創你。
“好吧,”蘇劍如水瀉地,一點點盲目無力的劍氣消弭于無形,他推開魚碟子,“我懂了,我也理解你。我想他一旦了解到你思考的深度,他也會贊同你的。他最不愿意傷害的是你,即便害死他自己。”
沒想到,他這句泄氣話倒有奇特效果,奚晨蝶一下子沒控制住自己,眼淚奪眶而出,忍不住嗚咽起來,用手遮住眼睛。她的悲傷瞬間強烈,忘記了周圍的環境。
送湯來的侍者吃驚地僵立,不曉得該不該放下托盤上的湯盤。蘇劍對侍者微笑了一下:“沒事,放下好了,我們在談劇本。”
“這不是劇本,”奚晨蝶抽泣著抬頭抗辯,“前輩,我不想看到他今后變得同您一樣。我是愛他的,我不想害他。”
“我理解,小朋友。我理解你。但你的男友沒有機會,他只能被迫長大,適應我們的環境,適應我們的人間。他將來會變得和我一樣,學會品嘗著過往過體面的日子。這是我們的城市規定的,是規定動作,請你也能理解。”蘇劍有點生氣,他不需要一個陌生的、任性的、和其他女孩同樣自私的女孩來觸碰自己的隱痛。
“前輩,我不是這意思,我請你原諒。”奚晨蝶結結巴巴說,“我失態了。”
這頓飯吃得有點艱難,食材本是很不錯的,價格也說明了這點。蘇劍的海帶湯太鮮美了,這是他從未品嘗過的新品種海帶,有點發菜的順滑,但帶著濃烈的海水滋味。奚晨蝶也開始喝湯,她馬上說:“前輩,這湯太好了,有很多鮑魚片,還有一種很香的菇類。”
“好好喝湯吧,總之我們關于沉重話題的討論結束了。我無法給予好的指導,因為我一直是失敗者。”蘇劍說出心里想說的,明白這一場談話倒可能是小女生幫助了自己。很多時候,要認識到自己需要別人的幫助,而這種幫助不可多得。
最后一道菜無奇可敘,是水果碟。不過多了一小杯新鮮的生梨汁,甜中帶清麗的酸調。
“前輩,你請我吃晚飯,那我請你到夜場喝一杯吧。”奚晨蝶振作一下微笑了,“還沒到來的事,我擔心又有什么用?我們都在度假,我不能讓您不快樂!”
“好的,這話中聽。”蘇劍笑笑,招手讓侍者來結賬,“你住在哪個酒店?我們去你酒店附近,你晚了回去方便。”
“我從來是等到要進酒店才選酒店,現在變數還很多,不著急。”奚晨蝶笑笑,“我知道鬧哄哄的夜場您不會喜歡的,我從小紅書上找到一家,在地標君悅酒店三十八層頂樓上,那里不但可以俯瞰濟州島的夜景,還能看飛機起降濟州島機場!”
“好呀,我們去。”
蘇劍鼓勵自己單純地高興起來。這不是假期嘛,碰上了這么個玩伴,青春又美麗,如同一場夢。
五
讓人睡不著的并不全是良夜,龐政宏真正睡不著了。他先從公寓里跑下來,到國政路上意大利人開的小酒吧喝了一瓶度數蠻高的德國啤酒,然后又到隔壁日餐廳要了一瓶清酒,塞在褲兜里,逛進校園去。
他很快走過相輝堂前草地,吸了幾鼻子有花香的夜空氣,走到數學系老樓前坐在臺階上。不和女生一起逛校園時他曾時常坐在這里打發他的孤寂時間。其實這里沒什么好風景,走路的人和騎車的人都不在這兒停留,他喜歡的就是無人停留的景色。
他在這里能感受到自己在弄堂里度過的童年和少年。弄堂和大學不同,大學敞開著,而弄堂除了前后兩個口子其余都是封閉的。數學系老樓前面不那么開敞,樹木遮蔽了視野,而陳舊的樓體現出和弄堂接近的質感和色彩。
飛機票已經出了,他有點吃驚,這將是他第一次出國。他曾憧憬過帶著女友一起出國旅游,但現在情況有點諷刺:自己難道是出國去尋找正在出軌的現女友嗎?
他百思不得其解,奚晨蝶像是個好女孩,至少,她一點也沒露出奇怪的形跡呀。意識到她人在濟州島的那個瞬間,他第一反應是懷疑她被拐賣了。
當然這只是一剎那的傻,后來他立刻萎靡下來,因為全部意識已對他宣判:肯定是他的愛情發生了事故。不需要證據,這結論很硬,邏輯將來再推理吧。
這像什么呢?像一場厲害的地震,等你接受現實,面前已是瓦礫堆了。
可是,什么都可以吞咽下去慢慢消化,他吞咽不了奚晨蝶給他的親密感。
親愛的晨蝶你怎么了?是發生了什么你應付不了的問題吧?為什么不告訴我,不讓我幫忙?
如果此刻她和一個老男人在一起,她必定不會是自愿的,他要去解救她。可假使,萬一,她是自愿的呢?
這個難以排遣的問號如同生銹的鐵魚鉤鉤住了龐政宏的喉嚨,讓他不停地惡心。他隱約明白人間兇險,但實在不相信兇險會臨到自己和女友身上。
他今天到處借錢已經很丟臉了,不能再丟臉。如果真有什么事發生,他也許在這個學校待不下去,要發生大變化了。想到父母的態度和家里的經濟狀況,他心里一沉,只能祈求神靈保佑,不要讓他面對太過分的困境。
一個人坐在水泥臺階上喝悶酒,他行李也沒準備,也無心準備。還好年前為旅游申請下了護照,否則只能困守校園。他計劃無論如何先飛到濟州島再說。
到了濟州島,如果奚晨蝶見他,就把實情問清。如果出乎意料她拒絕見他,他準備報警。他得排除她被人綁架或拐賣的可能性,這是自己作為男友的責任啊。
是的,已經很不體面了。龐政宏是要面子的,但更愿意面對現實,他還是個挺勇敢的人。中學里學校組織草原旅游,他面對過狼。別人嚇得篩糠,他沒什么過多的表情,他勇敢地朝狼逼近,并示意其他同學快速離開。這事曾為他贏得了聲譽,當然也讓他把自己看成了一個角色,有種陌生人捉摸不透的自豪感。
追逐女孩子他也一樣不畏縮,可以說沉著而堅定,他的成功率對得起他的自信。不過他的苦惱是發現自己難以陷入,他知道每次他都很冷靜,就如接近一只落在樹枝上的蜻蜓或小鳥,不激動是捕獵成功的前提,但也是捕獵后泄氣的原因。他既然沒激動,心情就難持久。人家罵他花心他也認了,但他認為事實上自己不花心,只要找到那個能迷住自己的女孩,自己就塵埃落定了。
還是坐在數學系老樓前的臺階上喝酒,這回喝的是最悶的酒,但他確信奚晨蝶是那個迷住了他的女孩。
他該再次勇敢,去到濟州島,去面對任何真相,把她拉回自己身邊。這件事比學業重要多了,是他年齡上該過的坎。
一夜無眠,龐政宏很早就在地鐵口等開閘,他是窮人,必須使用公共交通工具。他帶了干糧,不是給自己趕飛機當早餐,而是為到了濟州島之后不挨餓。那是一些廉價的面包,還有幾小袋斜橋榨菜。奢侈品也有的:三杯方便面,可以用熱水泡開讓自己嘴巴鮮一鮮。他借來的錢夠用,但只有奚晨蝶同他一起他才會用。暫時的窮有什么關系呢?父母的經濟狀況也不預表自己的未來,龐政宏不為自己的出身盲目自卑,他腦子聰明身體也好,畢業后就能打開局面。奚晨蝶不用擔心未來呀,他就是一只潛力股,只要她相信他就好。
在趕飛機的地鐵上,龐政宏還凝神研究了一只創業板的股票,他所有的個人積蓄都投在股票里了,雖然兩三年下來總共虧損了百分之三十多,但那是受史無前例的疫情影響,他應該很快就會把錢賺回來的。這豈不是和理科的學問一樣嗎?不是和科研一樣嗎?不計成本地投入,只要到了那個臨界點,結合一點小小運氣,回報就噴涌而出獎勵勇敢者和努力者了。生活就是如此,龐政宏不需要別人洗腦,他滿懷信念,是個鍥而不舍的小伙子。
跨越東海的飛航中,他一直透過舷窗望著云層、海面和海上的船只,他時而也被憂慮侵襲,但最終他都抓住了重點:重點是見到奚晨蝶,告訴她他在乎她,請她和他一起回上海。
晨蝶是個溫柔且順從的女孩,她會為他趕去濟州島而感動的,她會和他在一起的。
一切都顯得順利,濟州島和浦東一樣都是自助通關,把護照放到機器上,驗過指紋,他就出了關。他沒托運行李,一路就走到機場出口。沒地鐵可搭了,但他不曉得自己該去哪里。他認認真真在陽光里坐到地上,打開手機,給女友奚晨蝶發了一條仔細斟酌過的微信:蝶,我來到濟州島了,你在哪里?能見我嗎?我現在坐在機場打車的地方等你回信。
發出了微信,他被涌上來的倦意擊倒,一閉上眼,就打起盹兒來。
奚晨蝶一直很愜意地在云端飛。她是俯身飛的,所以城市就在她眼里展現高樓的樓頂和滿街的汽車。她意識到自己在夢里,想掙脫這有點冗長的夢境醒來,可有一種黏膩的力量不讓她張開眼睛,她的眼皮非常重,像是關閉的出口。
一聲提示音終于幫助她掙脫了已不堪承受的夢境,她猛然張開了眼睛,視線落在天花板上。這是哪里?陌生得一點線索也沒有,實在奇怪。突然,她的心臟受驚地跳動起來,她回想起了昨晚,想起了坐在她對面的陌生人蘇劍。一個大叔,一個同她在夜店粉色燈光下打開了法國葡萄酒的校友大叔。后來記憶就斷片了,一片空白。
啊?難道……
她猛然坐起身,看著眼前寧靜的高檔賓館房間,窗簾沒完全拉上,日光透入,她看見自己高踞于濟州市的高樓之上,是在高空中的客房里。
房間里此刻只有她一個人。那么,大叔夜里是同她一起進入這房間的?發生過什么?
她有點慌亂了,她尋找自己的手機,打開看微信,卻嚇了一大跳:龐政宏好可怕,他怎么知道我在濟州島?而且還連夜飛來了,現在坐在機場等我回信?媽呀!
她跳起身跑去拉開窗簾,首先看自己。還好,自己是和衣而臥,身上依舊是昨天穿了到處走的外衣,不曾脫下過。她想不起自己喝了多少酒,喝是肯定喝了,而且和大叔喝得挺高興,因為在暗暗的夜店里她看不出那大叔的年齡了,他是個風趣而友好的人,令她喝酒喝得愉快,有種被人用柔和的話語托舉在空中的快感。
她想回龐政宏信,可是怎么回呢?一切都有些亂套。
她昨晚怕蘇劍不肯同她去夜店要送她回賓館,就謊稱還沒找賓館。現在行李還丟在不起眼的小賓館里,人卻躺在高檔賓館。這如何同龐政宏解釋?沒法解釋。其實她自己都還在狐疑,真的什么也不曾發生過?蘇劍又在哪里?
她一低頭,看見了床頭柜上放著的信封。她一把抓起信封掏出里面的信紙:
小姑娘,昨晚你喝多了,我給你安排了賓館房間,你好好休息。
為了避嫌,我沒去你房間,只給你留了這信,是拜托兩個賓館女服務生送你去房間的,放心。
我自己有賓館,我回去了。如果你還需要我,可以微信我,我會來的。如果覺得夠了,也不必拘禮,我們萍水相逢,竟然是校友,談得很愉快,你的話還對我有所啟發,受教了。
賓館賬單我已經結了,不必在意,應該的。祝你愉快。
蘇大叔沒留名,大概覺得有點不好意思吧。
奚晨蝶愣了一會兒,知道自己還得面對從上海追來的龐政宏,她深深嘆了口氣。如果龐政宏將來年深月久進化成了蘇大叔,他會不會后悔今天這樣來逼她呢?
她草草洗臉梳妝,跑下樓要走,想想這里有早飯,反身跑到早餐廳報了房號,果然細心的蘇大叔還替她訂了早餐。她吃早飯時回了龐政宏微信:你怎么知道我在濟州島?我現在沒想好在哪里見你,你自己安排自己吧,下午我再給你回信。
她放下手機,喝了口牛奶咖啡,又吃了一口美味的煙熏三文魚,忽然忍不住胡思亂想:如果和蘇大叔在一起,是不是會更幸福?蘇大叔人樣子也不難看,就是年齡大了點……
她暗暗啐了自己一口,有點不好意思,又去端了一盤水果甜點。吃完了該打車到小賓館去結賬取行李,然后,然后怎么辦?
怎么辦?奚晨蝶想得腦仁都疼了,想得食不知味。忽然,她想起自己曾把蘇劍的照片發給龐政宏,說過這是自己的親叔叔,這個謊還得圓呢。她琢磨琢磨,覺得蘇劍對自己自始至終一團和煦,就像春風拂面。
看來緣分未盡,已經偷偷利用過他的相片,還得繼續利用他幫自己擺脫困境。她一下子發現自己心理上已對蘇劍產生了依賴感,這種感覺增添了親切。她放下刀叉,給蘇劍寫了個微信:前輩,您真是老式的君子,有點迂腐了吧?您今天還有空嗎,我遇到麻煩了。
沒過三分鐘,蘇劍像個俠士一樣回復她:我在漢拿山上,這里安靜,景色也無敵。如果你還可以行動,就來我住的度假村吧。這里的自助午餐好極了。麻煩事我來幫你解決,勿慮。
…… ……
(本文為節選,完整作品請閱讀《人民文學》2025年10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