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樣看待“讀不懂”的童詩?
在童詩領域,許多作家、學者一直爭論的一個問題是:怎樣看待看不懂的詩。實際上,這不應該是一個新問題。早在20世紀70年代后期,“朦朧詩”的出現,就讓一部分讀者直呼晦澀、難懂。自那時起,晦澀、難懂,就成了一部分讀者對現代詩的整體印象,也成了現代詩歌史上一度爭議不休的話題。
這個問題的產生與時代有關。人類進入現代社會,人的經驗、情感都呈現出多元繁復的狀態。在這種生存境況下,一部分詩人尤其是年輕的詩人,不滿足于以往直抒胸臆的表達方式,而多用隱喻、通感、象征等手法,著力捕捉詩人的潛意識、幻覺和瞬間感受;又通過時空顛倒、意象疊加和句式的大幅跳躍等形式,讓讀者產生多重意蘊和不確定的印象。這就出現了北島、舒婷、顧城、江河、楊煉、梁小斌等一批年輕的詩人,他們的作品主題晦澀、手法新奇,引起人們廣泛的關注和不小的爭議。就連當時的知名詩人公劉,對其也感到駭異、敏感和擔憂。一批年輕詩人的探索精神、挑戰傳統審美規范的先鋒實驗,使一部分具有傳統閱讀習慣的讀者很難接受。有關“晦澀”的爭議,大致由此而起。
那么,“晦澀”的產生,與詩歌本身有沒有關系呢?自然有關系。我們說:詩人寫成了一首詩,可這首詩只能說完成了一半,而另一半則需要讀者去完成。有一種理論叫“接受美學”,意思是在文學作品中,總是留有許多空白之處,這些空白是由讀者不斷閱讀,創造性地去填補的。詩歌更是這樣。一首詩寫成了,它的意義是通過讀者的不斷閱讀來實現的。我這里說的閱讀,不是一般性的閱讀,而是一種精細閱讀,是深入到一首詩的肌理中的閱讀。從一首詩的意象、節奏、韻律、語言等方面入手,去發現這首詩的審美價值,進而產生自己對這首詩的理解。讀者不同,對一首詩的理解自然不同。我們先來看看詩人臧克家的《老馬》:
總得叫大車裝個夠,
它橫豎不說一句話,
背上的壓力往肉里扣,
它把頭沉重地垂下!
這刻不知道下刻的命,
它有淚只往心里咽,
眼里飄來一道鞭影,
它抬起頭望望前面。
這是一首適合少年兒童閱讀的詩歌,也是教育部統編《語文》推薦閱讀叢書中的選定篇目。在這首詩中,不同的讀者對“老馬”這個意象有著不同的理解。有的讀者認為,這是詩人在描寫舊中國農民的形象,以及他們的苦難生活;也有讀者認為,這匹老馬寫的是詩人自己,是寫他在風雨飄搖的年代,所感受到的生活的苦痛、心情的沉重;又有讀者認為,這匹老馬表現的是在無情的時運中,堅忍搏擊的深刻的人生體驗,以及忍辱負重的人生態度;更有讀者認為,老馬的形象,是忍辱負重、不屈前行的中華民族的化身。難怪詩人自己說:“你說《老馬》寫的是農民,他說《老馬》有作者自己的影子,第三者說,寫的就是一匹可憐的老馬,我覺得都可以。詩貴含蓄,其中味聽憑讀者去品評。”我們說:一首好詩,其義往往是多解而不是單解。這就是詩的彈性。一首好的詩,每個讀者的理解是不一樣的。即使有的讀者的理解與詩人創作的初衷并不一致,也沒有關系。中國古代有“詩無達詁”之說,不同的讀者,可以在一首詩中發現不同的世界,見仁見智,各美其美。即使是同一讀者,隨著年齡、閱歷、處境、心緒的變化,也可以在同一首詩中發現不同的世界。“詩無達詁”表明,詩歌閱讀是繼詩歌創作之后,對詩歌的又一新的創造。
“晦澀”的產生,與現代白話詩歌這種文體的特點也有關系。現代詩有一個重要特點:那就是模糊性和不確定性。我們來看詩人李鋼的童詩《圈螞蟻——一個兒童的游戲》:
一群螞蟻背著糧食
辛辛苦苦地向巢穴爬去
忽然,一只孩子的手伸向它們
用一塊樟腦
在螞蟻周圍畫上一圈白色痕跡
于是,在孩子愉快的笑聲中
那圓圈成了螞蟻的監獄
任它們在里面驚慌地奔跑
卻始終不能夠逃離
孩子笑夠了,玩膩了
也許會抹掉圓圈
釋放這些無罪的螞蟻
但是,螞蟻的不幸還在后面
——因為染上了樟腦的氣味
它們又被同窩的兵蟻無情攻擊
對于螞蟻們
這真是一個天大的悲劇
可對于那個孩子
只不過是一個有趣的
微不足道的游戲
這首小詩,從文字上看并不難懂,可這首小詩究竟要告訴人們什么,似乎也不明晰。也就是說,這首小詩在主題方面,具有模糊性和不確定性。那么,詩人為什么要寫這樣的詩呢?他是為了給讀者提供更廣闊的想象空間,詩中有些東西沒有告訴讀者,恰恰是需要讀者通過自己的想象去補充。讀完小詩,我的心久久不能平靜。小詩的主題看似模糊和不確定,實則整首詩都具有象征性,可以象征人與自然的關系,也可以象征人與人的關系。
此外,還有一種叫意象模糊。就像我們剛才談到的“老馬”這個意象,它沒有確指,是模糊的、不確定的。我們再看看意大利詩人多米諾的《塵土中的麻雀》:
每天早晨,在塵土中,
我用掃帚追捕麻雀。
在四個屋角
我找到了四片羽毛。
每個夜晚我的麻雀飛來,
每個夜晚
它從我的胸脯上采摘
四顆睡眠的水珠。
我追捕著,但終無所見
夜間同樣如此:當它飛來,
它采摘四顆睡眠的露珠,
如此迅速!
我努力用它早晨的羽毛
織成錦緞,夜晚蓋在我身上。
羽毛呵,你們太少
而我的掃帚又已折斷。
如今在四個屋角,
我聽到它的羽毛沙沙有聲,
它的尖喙敲響,
啜飲四顆睡眠的水珠。
它整夜敲著我的胸脯,
直到搗碎我的骨頭。
這首小詩相當優美,干凈得令人吃驚。詩人寫了“我”和“麻雀”的關系,但又不是現實中的麻雀,而是非現實中的麻雀。就連“我”,也被這麻雀帶動得有了非現實的味道。這可以稱得上是一則寓言,寓意并不明確。我們不知道麻雀代表什么,只知道它最終搗碎了“我的骨頭”。這首詩的模糊性和不確定性,恰恰給了讀者更廣闊的想象空間,讓讀者可以去想象很多的東西。它不是讓人一看就懂,而是讓人去玩味,長期地反復地玩味。在玩味中,你會不斷地有新的發現,有新的感受。如果說要在兩者之間作出選擇,我自然更崇尚后者。
那么,究竟什么樣的詩才是好詩呢?是朦朧晦澀的,還是讓人一看就明白的?這個問題不能一概而論。詩的優劣,不能用“朦朧”和不“朦朧”區分。英國詩人艾略特的《荒原》,被公認為難以看懂的詩,卻是世界級的經典。明白如話的詩,也有許多經典。何況,“朦朧”只是對一個時間段而言的。20世紀七八十年代的“朦朧詩”現在看來,有些完全是可以讀明白的。再說,“朦朧”不“朦朧”,還與讀者的閱讀經驗有關。讀者甲感到“朦朧”的作品,對閱讀經驗豐富的讀者乙來說未必“朦朧”。
那么,好詩有沒有一個標準呢?詩評家黃萊笙曾談道:“優秀的詩歌作品會在縱橫兩極追求的坐標點上出現,縱軸的追求是精神的高度,橫軸的追求是語言的精度,縱橫交錯之處可見精品。”我深以為然。要想創作出詩歌精品,精神的高度和語言的精度,兩條標準必須完美統一,缺一不可。用一句通俗的話說:那種讀時驚心,讀后牽心,隔長隔短,無論什么時候想起依然動心的詩,才是詩中上品。童詩也是如此。
(作者系兒童詩詩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