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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禮聘 “丑娃”
來源:長江日報 | 何祚歡  2025年10月31日09:14

提起漢正街,老人們說它曾是漢口的“門面”,五百年的商業街,替武漢掙足了面子。

也有人說,它畢竟老了,有了垂暮之態。

其實,我們身邊的事物乃至人們的精氣神,哪里不是老中有新,新中有老,“夾纏不清”?

最近這些年,我們少不了到漢正街走動走動,常常會發現今天漢正街人身上有些老漢正街那褪不去的影子:

生意垮了桿,躲在巷子口啃著燒餅從頭再來的老總;生意越好越把胸朝后挺的經理;爭吵中仗義執言的販夫走卒;危難時挺身救人的引車賣漿者……

我在漢正街生活了30年,左鄰右舍既有富貴人家,也有普通百姓。他們的生活狀態、生存狀態,從我眼前晃著晃著晃到了我心底。如今老了老了,卻覺得它們是我的財富!

我輕輕地擊破歲月的“悶葫蘆”(舊日孩子們的攢錢罐),清理我少時的“積累”。

我親愛的武漢父老鄉親、兄弟姐妹們,我逐步地將它獻給你們。別嫌它不豐富,哪怕它只是武漢的一個“角角”,但少了這只“角角”,總還是差點么事唦。

(何祚歡)

漢正街有一家茶葉鋪,開張不到半年就關了門,做垮了。因為門面所在的地段好,前腳關門倒灶,后腳就有人要了。這個門面在漢正街的中段,能在這一段做生意的,都是有點判斷力的生意人。大家都覺得,這個接人家的“窩子”做生意的老板來得太急了,一般人承租門面都是先來談一次,緩幾天再來談,反復多次,把價錢“熬”下來算數。而這個老板卻是忙得火燒屁股樣地來談了兩回,就把門面頂下來了。

于是大家就猜,這個老板是個什么來頭?

有人說:不急,慢慢看吧。這個鋪面是賣茶葉賣垮的,假若接手的還是賣茶葉,那就毫無疑問地是個外行。

這話還真說中了,接下來的生意,真是開茶莊,“一壺春”茶莊。茶莊不就是賣茶葉的么?

人們又猜呀,這鋪子不簡單,要么,老板是個高人,要么是他帶來的店員、管事當中有高人。

左鄰右舍認認真真盯著進進出出的人,看了上十天,倒把自己看糊涂了,這進進出出為新鋪子開張做準備工作的,還是從前把鋪子做垮了的那幫人:管事先生、作坊老大、店員、學徒、大師傅,一個都沒換。

鬧了半天只換了個老板!

一顆老鼠屎能辣眼睛

老板叫顧長亭,從小在包了金裹了銀的環境下長大,讀了不少書才去學做海味生意。直到某一天覺得茶葉生意好玩、干凈、茶葉商人雅致。就另籌了一筆錢,頂下了這門面,再開家茶莊玩玩。

這個顧長亭平生興趣廣泛,喜好交游,在大漢口各行各業都有朋友。茶葉行業當中就有他的棋友、球友、詩畫朋友、戲迷朋友。改行做茶葉,就得了這班“玩”友們不少指點。他自己做生意當老板多年,當然懂得,接別人的“窩子”做生意,應該是帶著自己的人馬,連房子帶人全盤“改天換地”。但轉念一想,我做生意不外行,那是做海味不外行,我帶一班人,也只能帶海味行的人。與其這樣,還不如將從前的原班人馬留下來,用著看,用著換。

這個顧長亭大約是在“用著看”的時候用了心,十多天工夫看出了不少毛病,并且發現致命的問題就在管事的蔡先生和他親侄子蔡仁杰身上!

在全店人員各盡職守忙各人的時候,作為總領全局的管事蔡先生應該是“穩坐中軍帳”,答疑解惑、補空補漏,但他沒有。他守在二樓制茶作坊里,不是清理制茶工具就是跟他侄子蔡仁杰講制茶,或者干脆盤茶葉,像個盡心盡力的作坊老大。而本該做這一切的蔡仁杰卻像個學徒,跟在他身邊,聽他講,看他做,幾乎無所措手足。

這個場面重復多了,顧長亭難免心下生疑。

蔡仁杰會不會制貨手藝?

蔡管事是茶葉業的老管事,難道老了老了,倒帶了一個“吃空額”的了?蔡仁杰是他親侄兒啊!

轉眼就是半個月了,蔡管事還是不慌不忙,把天大的事丟著不管。一心關在樓上給他侄兒辦訓練班。顧長亭忍不住了,一大早進了鋪子直奔二樓作坊,直接懟到這對叔侄面前。

顧長亭眼光逼視著蔡仁杰:“小蔡先生!”

蔡仁杰慌忙站起身,臉對臉地應聲:“唉!”

這個“開口音”把口張得太開了,頓時一股蘊藏彌久的穢氣雜氣噴薄而出,差點把顧長亭熏昏了!

顧長亭好容易忍住吐的沖動跟他說:“你是收拾貨的師傅,你把這些制貨的家業給我講下子,我先認個門。”

蔡管事一聽慌了,他曉得他侄兒上不了這個陣!

茶葉業同仁都曉得,蔡先生父母去世得早,虧了兄嫂的仁德、賢惠,他才得以成人。為報這份恩情,他在哥哥病危、臨終托孤之際,答應好好照看哥哥的獨生子蔡仁杰。打那以后,他從學徒到店員,到作坊師傅,每月的工錢都是分成兩份帶回家,自己家和哥哥家一樣的多。他當管事以后,就把蔡仁杰帶在身邊,從學徒到滿師當店員以后一直如此。他以為有自己的照看,侄兒不論是強是弱,總有個飯碗在手。誰知他當管事之前那幾年,寡嫂溺愛過度,侄子上學逃課,做事躲懶,已經有許多壞毛病了。到十二三歲出門學徒時身邊還有至親照看著,那些壞毛病就滅不下來了。以至于當了店員,成親立家了,還只能靠著叔叔的老面子給叔叔當“搭頭”,叔叔到哪家茶莊當管事,他就跟去站柜臺。這次老鋪子倒臺,籌備新鋪子開張,蔡先生不曉得腦殼里搭錯了哪根筋,竟乘機將原來的作坊老大推薦到另一家茶莊去當管事,把蔡仁杰扶到了作坊老大的位置上了!

蔡先生平生朋友不多,但顧長亭是漢口商界有一號的人物,早已聞名,曾經見面,但無由交往,印象里覺得他有錢、愛玩,朋友多,做茶莊不過是眼睛癢,外行鬧著玩。于是先給侄子安排好位置,再一步步調教他。

誰知外行老板有他的笨法子,他不懂,他向你請教!

蔡先生想:你來得也太快了,你得讓我教了再說啊。情急之下慌忙說:“不行不行,他言語短,講不清白,讓我來講!”轉臉吩咐蔡仁杰:“仁杰,你到對門浣花軒文具店去把我們訂的紙拿回來。”

“慢!”顧長亭提高聲調喊的這一個字,帶了幾分嚴厲,湊過來的員工都感覺到了壓力:“蔡先生,您家是茶葉業的老方家、老管事,我和你們初次相處,我要求每個員工做的都是他職分以內的事,是帶了點考察的意思,你是懂的!你這時候把他支出門去干雜活,我就會多心了:蔡仁杰是不是不會制貨啊?”

說到這里他突然覺得自己的語氣太重了,以蔡先生在業內的地位,這當眾的訓斥是不是過于嚴厲?但憑現場的氣氛,就曉得這樣做一下起到了“講規矩”“緊螺絲”的作用。便將語氣轉緩:“小蔡先生言語短,那就讓他準備一下,練習一下。他拿的‘收拾貨’的錢,該他做的事就一定要由他做。過兩天我是一定要聽他講,看他做的。”

然后對大家一揮手:“各忙各的去吧。”

偷眼一看,兩位學徒同時伸出舌頭,互相做了個鬼臉就搶先下樓去了。

顧長亭心里一動,到街上走了一小會兒,帶了一包薄荷糖回來了。

這是當年特別受歡迎的一種糖果,薄荷味,直接用白糖熬成白沙沙的大白板板,白板板上畫著四方連續的小方格,每格像一枚小郵票大小,賣一分錢。含到嘴里滿嘴是薄荷香,又特別容易化,大人小孩都喜歡。

吃晚飯前,趁大家圍坐桌前的機會,顧長亭說:“我買了一點薄荷糖,給大家吃的,每個人分六塊。湊個口彩:六六大順。小蔡先生,你給大家發一下。”

蔡仁杰這個反應不慢,接過手立馬分好,也只有他一個人是忙不贏等不及地掰了一塊塞進了嘴。莫看它小小的,整個方塊橫在腮幫子上,實在是不雅觀。顧長亭視而不見,他只是借糖緩和氣氛,接著講規矩。

“小蔡,這糖好吃吧?含著它,跟人說話滿嘴都是香的。等我們鋪子放假,你回家見老婆的時候就多帶幾塊,和她說話含著糖說!”

說到這里話鋒一轉:“不過,不管幾香的東西,吃進去少停留一下是香的,要是吃進嘴四五個小時不洗口,它就會悶臭!伙計們,我說這些做么事?因為我們是賣茶葉的,如果我們一開口滿嘴臭,完了!我們茶葉鬼才敢買!”

這說的都是大實話,有人便笑指別人,然后拿手在鼻子邊扇風,意思是:嗯,你的嘴好臭!

顧長亭接著說:“人吃了五谷六米,嘴里怎樣才能不留臭味呢?勤洗口啊。買把牙刷要得了幾個錢?牙膏貴了,用牙粉一樣好啊。我們茶葉鋪,賣進口的東西,我們嘴里一定要干凈,我們要管各位洗口的事,薄荷糖不是白把你們吃的!”再往下說就嚴厲了:“現在我們記一下,看是不是都注意這件事了。”

首當其沖是問管事蔡先生:“蔡先生,有牙刷吧?”

蔡先生:“有!”

“小蔡先生?”

蔡仁杰說:“我用我叔叔的。”

顧長亭哭笑不得:“混賬!你的牙齒長到你叔叔嘴里去了?”轉臉對兼帶管賬的店員李先生說:“李先生記下來,給小蔡買牙刷一把,牙粉一包。”

李先生一邊應聲拿紙筆記錄,一邊自報:“我都有。”另一位先生和大師傅也說有。兩個學徒都覺得難為情,連連解釋:“我們每天都是用洗臉袱子在嘴里攪得干干凈凈上柜臺的……”

顧長亭說:“李先生,給他們各買一把牙刷,一包牙粉。”接下來說得更細:“他們是學徒,每月老板只包吃飯,發兩塊零花錢還是我們茶葉業變通出來的規矩。今天我們再變一下,從下月起,他們每月再加五角錢。為小蔡先生代買牙刷牙粉的錢是店里代墊的,下月關餉要扣回。因為他是作坊老大,工錢僅在蔡管事之下,他應該把自己收拾干凈。”

再看蔡仁杰,鐵青著臉跟老板講客氣:“不用買不用買,我用叔叔的牙刷用慣了……”

這一下把個坐不寧站不安的蔡管事惹毛了,起身罵道:“放屁!都結親討老婆的人了,還一個錢都舍不得花,百把年不洗一回口,張嘴說話滿嘴臭,像個茅廁!就是這樣的臭嘴,總是偷著用我的牙刷。你說是一樣的一樣的,你用一回我就把它丟了你曉不曉得?”

蔡仁杰覺得丟面子也急了:“叔叔,你非要把我的面子丟光啊?你是我的親叔叔啊!”

蔡先生說:“你還曉得我是你的親叔叔?你顧到我的面子了嗎?莫說我,今天顧先生一直在顧你面子,可是你給臉不要臉怎么辦?李先生,照顧先生定的規矩辦,蔡仁杰牙刷照買錢照扣!”

吃晚飯時,顧長亭飲食無味,覺得特別累。他接手這個店時,向茶葉業的朋友們打聽過蔡先生,聽到的介紹可都是夸獎的:“老方家”呀,“好管事”啊,沒想到老先生悶聲不響地把侄子帶在身邊“吃空額”!這一對叔侄,“雙馬盤巢”“兵臨九宮”,顧長亭怎樣應招?

顧長亭想,不管哪一招,換掉蔡仁杰是肯定的。“收拾貨”看起來是個不在頭不在尾的職位,但它是關乎一家茶莊生死的職位,手藝差一點的師傅都站不長久,更何況一個徹底的外行!顧長亭發現問題之后猶豫不決地給蔡仁杰留面子,顧忌的就是蔡管事。他希望不要因為換掉蔡仁杰而得罪蔡管事,那最平和的方案就是給蔡仁杰換個位置,離開作坊,或上前站柜臺,或下后打雜。

他需要有人給他支招。

放下碗他就出門直奔“云鶴軒”茶莊。他要去請教“云鶴軒”老板徐繼文。

“貴果子”取賤名

徐繼文是茶葉業老板當中的翹楚,有手藝,有眼光,會盤人,會處世,也會帶徒弟,他早年直接帶出的五個徒弟個個有板眼。武漢話把有板眼的人叫“狠人”。他和最前面的三個徒弟加在一起,被同行列為“四大狠人”。

顧長亭和徐繼文都是足球迷,由一起看球到偶爾打球,接著就變成朋友,他籌備開“一壺春”茶莊時沒少向徐先生求計,他那用人之計,“留下原班人馬,用著看,用著換”,就是在徐先生的啟發下確定下來的。如今“看”出了必“換”之人,不找徐先生找誰!更何況徐先生門下五大弟子中有一位辭工不久,正在空檔賦閑之時,而且正住在“云鶴軒”。顧長亭在心里已經有一個很“不講道理”的主意:“這人就歸我用了!”

入夏了,天就長,晚飯后街上的鋪面正是上生意的時候。“云鶴軒”是大茶莊,從來都是吃罷晚飯,不管天黑沒黑凈,早早就亮了燈,門燈、櫥窗燈、霓虹燈、招牌燈,統統打開,搞得鋪子門口連帶隔壁三家都像老唱本說的,“燈光照耀如白晝”。顧長亭一腳進門,一鋪子的人都大合唱似的“開了叫”:“顧先生好!”“顧叔叔好!”

招呼聲中,老板徐先生從柜臺后邊第二進“客堂”里迎出來,抱拳拱手:“長亭,幸會幸會!店堂正上生意,太熱鬧了,我們到樓上坐。”

上二樓朝后走,出了一座門是一方寬大的平臺,是第三進房子的屋頂平臺。因為大,就在靠左側的小半邊另升四堵墻搭了一間房,房頂也是平頂,也可以當平臺用。

小房的門虛掩著,他們上來的腳步輕,屋里的人沒覺出來,正哼著的戲一點沒受影響:

為國家哪何曾半日閑空,

我也曾征過了南北西東……

顧長亭一聽滿臉開花:他聽出了這是誰,而他想找的正是此人,徐先生恰恰又帶他來見此人,他忍不住夸徐先生,“徐公神機妙算!”

原來,徐先生親傳的“五大弟子”,前三位職業技能高超,又各有所長,是同行公認的“狠人”,后兩位則因為有本事且辦事不隨大流,被視為“怪人”。正哼戲的這位,就是其中一個。

他是徐先生“五大弟子”中的老幺,父母賜的名字叫劉丑,因為他屬牛,小名丑娃。迷上京劇后自取的名字叫劉森峰,茶葉業的老人都叫他丑娃。

這“五大弟子”是徐先生初當老板時開始帶的,帶到丑娃滿師時他又漸顯老態,再進的學徒就由徒弟們帶了,泛稱“云鶴軒弟子”,實際是徒孫了。

這位劉丑被稱為怪人,確有他的怪處。

首先他不是因為家道貧寒才離開漢川到漢口學徒的。他家道殷實,5歲讀私塾讀到13歲,直讀得私塾先生招架不住,到他爹娘面前說了實話:“您家的伢再讀下去,我就拿不出東西教他了!”老兩口這才帶著他下漢口,見世面,找學校。因為以他的年齡13歲應該讀中學了,而他家附近只有“初小”和“中小”。縣城雖有中學一所,但離家反而比下漢口還不方便。于是帶了他到漢口找學校。

在漢口親戚家住了幾天,問了幾所學校,看了茶葉鋪窨制花茶的大忙場面,看了幾晚上的漢戲、京戲,劉丑爹娘還在主意未定的時候,他卻找了一家茶館,把老兩口帶到那里去,躲開旁人,和父母談條件:書是不再讀了,我就在漢口留下來,要么送我到茶葉鋪學生意,將來當個制貨的師傅;要么讓我去學戲。一個十二三歲的伢,硬是不哭不鬧,和爹娘講講講,硬逼得爹娘找親戚托朋友,把他送進了“云鶴軒”!

初進“云鶴軒”時他就不像個十二三歲的“徒弟伢”,而像個手腳勤快、見事搶事做的先生,從管事到作坊師傅都愿意手把手地教他。只是家里沒讓他去學戲,讓他落了“病根”——迷戲。但他迷戲不誤事,茶葉鋪哪個位置上的事都可以做得漂漂亮亮,讓人無話可說。只是人一晃就長大了,誤了他該成婚時沒成婚,十八誤到二十五,還是一個“王老五”。如今年近三十,從在師父的“云鶴軒”做了作坊老大“收拾貨”以后,就一直輾轉各大茶莊“收拾貨”,人家拿著管事先生的錢請他都不干那一職。

問起原因時他的回答是:耽誤看戲!

他和顧長亭是戲迷朋友,深入一點的解釋還只有顧長亭一人聽到過:“當了管事,因職責所系,陪不喜歡的人看戲,看不喜歡看的戲,你都要去。難過不?”

他什么戲都愛,尤其迷京劇老生戲。所以把楊派老生楊寶森的“森”字,和麟派老生陳鶴峰的“峰”字放到一起做了自己的名字,叫作“劉森峰”。

現在這位“劉森峰”先生獨處之時,哼的正是楊派名劇《洪洋洞》的那段“二黃原板”,又恰恰被同是戲迷的顧長亭聽到,顧長亭興奮不已,推門進去,管他是不是該叫“好”的節骨眼,就叫了一聲“好”——

兩個戲迷相向而立,握手之際都不忘互相躬身為禮。

這間房從一開始就是為單人居住而搭建的,小。所以主人的一切物件都得靠墻擺放。對著房門的這面墻邊是一張單人床,左邊的墻被床頭一靠,剩下的就只有一半,僅靠得進一張窄窄的椅子和茶幾。另一張椅子就只好和床對面(就是進門的那一面)墻邊的小書桌配對。

丑娃將顧長亭安排在靠茶幾的椅子上落座。再將書桌邊的椅子車一下身,斜對茶幾和另一張椅子相望,讓師父徐繼文落座陪客。他自己坐在床邊陪話。

顧長亭一落座,就看到正對著的那面墻上,赫然掛著一把京胡。

與之呼應的,是進門這面墻邊書桌上的擁擠:墨盒開著,筆擱在筆山上,八行紙上是寫了一半的文字。書桌左邊檔頭立著一個三層小書架,滿滿當當,收拾得一塵不染。書桌靠里還打開放著一本書,扉頁上幾個字夠大,“閑情偶寄”。書桌上方的墻上掛著一個小相框,裱著他自書的一幅行楷:“業無幸成,功無虛牝。”在它的右上方,還有一方略小的相框,將他所崇拜的京劇名家楊寶森和陳鶴峰的兩張單人便裝照框在了一起。

這哪像茶葉行業作坊老大的臥房,倒像一位梨園名角兒的住處。

顧長亭忍不住把這觀感說出來了,因為他擔心丑娃年輕人心性,不務正業,耽誤做生意:

“丑娃,當初沒學成戲,心有不甘啊!”

丑娃搖搖頭:“顧先生,我是活明白了,才敢把我的所喜所好、自警自勵都放在我的日常之中!天下萬事,形雖各異,理卻相同。世上人聽戲、喝茶都是為的消閑、好玩,打發時光,可我們做茶的工匠,唱戲的藝人、伶工,誰不是戰戰兢兢,三個六月兩個冬地苦練苦熬,才賺得回各人的那口飯?”

顧長亭一聽就放心了,這個一向心里敞亮的年輕人,還是敞亮如常,開通如常,便還像從前和他交往時一樣,直奔主題。

“丑娃,我那個‘一壺春’茶莊在準備開張,你曉得吧?”

“嗯,聽師父跟我說過。”

“好,那就依你之所見所學,說一說它會遇到什么事,需要做好什么事?”

丑娃又起身一躬說:“按常理,在二位前輩面前,還輪不到我來議論‘一壺春’的各項事宜。但我曉得先生這一問并非尋常之問,而是對晚輩的考察,那我就知無不言了。”

顧長亭說:“嗨,何必過于拘禮!你我一同觀劇時,哪次不是悲切處同飲泣,憤怒時同切齒?何曾顧及過常禮,顧及過輩分、名位?赤心相交,當歌則歌,當哭則哭!”

丑娃起身再一躬,當真直言不諱了:“先生,您駕接過手的這一隊人馬,要出毛病只會出在蔡管事和他侄兒蔡仁杰身上。我就沒想到,蔡先生一生惟勤謹,怎么會把一個沒摸過火炕的生手派去收拾貨?過幾天制花茶,一打苞、一窨花、一關堆,三分鐘就會漏了底呀!”

顧長亭說:“哪里會等到制花茶!剛才我讓蔡仁杰把制茶的家業講給我聽一下,蔡先生慌忙就把這事往他身上攬!”接著把剛才讓他起疑的事說了一遍。

誰知丑娃聽了卻面露喜色:“先生,恭喜恭喜!適才你所遇到的一切,是人工設計都設計不出來的一場‘序幕’!既然序幕已上演,我們接著朝下演就不難了。只不過它的關竅有點讓人難以接受……”

顧長亭說:“說出來,須接受時必定接受!”

“兩個字:無情!”

“無情?”

“對。蔡家叔侄之事,業內有點資歷的人都曉得。其間的好壞成敗,無一離得開這個情字!”

丑娃的師父徐先生進門后一直沒怎么開口,聽到這里曉得是到了關鍵處,他怕徒弟講客氣,就開口給這伢鼓了一把勁:“嗯,照直說,莫客氣!”

丑娃說:“蔡為的接受他哥哥臨危托孤,當了管事以后就一直把侄子帶在身邊,從學徒到幫師,到當上店員先生,一直扶持幫襯,甚至為他做錯事出頭遮蓋。為的何來?為的報答兄嫂的情義。茶葉業的同行們呢……”

說到這里被顧長亭把話頭搶過去了。顧長亭多聰明的人,聽明白了丑娃的意思,就干脆自己“答題”算了:

“茶葉業同仁顧念蔡先生資格老、手藝好、人厚道,為了兄弟情義而幫侄子謀個飯碗,也都來成全。”

“看起來都是在成全蔡先生的情義,就沒想到蔡仁杰離家學徒之際和別的學徒一樣,都只有十二三歲,都是夾磨懷里的嬌嬌寶寶‘下陡坎子’,一下子站到柜臺里去伺候天下人,正是要滅一滅嬌氣的時候。他因為有叔叔和前輩們的遮擋,該挨的打沒挨過,該受的夾磨沒受到,脾氣沒滅下來,他就成不了個生意人哪!”

丑娃連連點頭,接過來說:“我說的無情,是要讓蔡仁杰親眼看到生意場的規矩無情,壞了這個規矩,他叔叔的面子莫說保不了他,連他叔叔自己也難保當眾被打臉!”

說到這里覺得不對:顧先生、徐先生都不聲不響地皺著眉,看樣子還是對“蔡先生被打臉”有顧慮,不舒服。丑娃暗自慶幸剛才把“無情”擺在前頭起了作用,便朗聲接下去:

“這回蔡先生被打臉也許免不了,但他在他嫂子面前,在蔡家族中人面前就算有了個好交代的理由。在同行面前丟一回面子,卻撿回了老管事執事的硬氣!失一得二,蔡先生不賠本!”

顧長亭轉過筋來了,他丟開了這話題,嘻嘻笑著問丑娃:“丑娃呀,我們‘一壺春’開張在即,你跟我找個收拾貨的來呀!”

徐繼文先生不是七老八十的爹爹,也不是未老先衰的冬烘先生,他也反應過來了,立即替徒弟作了主:“‘一壺春’開張急需用人,丑娃辭工賦閑正好在家,這個忙不幫我都饒不過他!工錢隨意。但是說定只幫三年,三年內給你帶一個收拾貨的來替代他——你們是一起聽戲的朋友,有事幫忙該出全力,幫完了還做朋友,永遠不變成東家伙計!”

將一切世事看通透,幫朋友卻不讓人欠他的情債,天下到哪里去尋這種“情到禮周”?但這點領悟用得著說白嗎?說白了就不是顧長亭!他突然望定了對面墻上的那把京胡,喊了一聲:“劉森峰先生,把琴調好,我吊一段《追韓信》!”說罷偷偷車頭向墻,把不知從哪來的一點淚水和清鼻涕抹干凈了。

胡琴聲響,那一段“我主爺起義在芒碭”前奏極短,是顧長亭無事常哼的唱段,一開口就“在里頭”,一段唱完,余興未盡,直接喊聲“接著來‘三生有幸’!”

丑娃熟練地松琴弦,把空弦調低了一度音,因為顧長亭說的這一段是“二黃”。

丑娃邊調弦邊點頭邊笑:這位顧長亭先生,果然是事事認真的人,吊嗓子唱著玩的事,也不忘“男怕西皮,女怕二黃”的規律,先唱難度高的“西皮”腔開開嗓,再唱“二黃”就輕松了。

果然,這一段唱得順風順水,有滋有味,唱到“望將軍,且息怒,暫吞聲,你莫發雷霆,隨我蕭何轉回程”時,卻不知為什么竟帶了幾分哽咽。只好不等唱完就起身朝外走:“不行了,回去了。”走出了房門又回頭問一聲:

“丑娃,你哪天過來?”

丑娃回答:“三天以后。”接著是他追出門去,跟在顧長亭身后交代著:“三天后,有四位女工來上工——鋪子開張之前,要有忙開張的景象,擇茶女工不能上太多,但一定要有。店門要打開,讓街坊和路人都曉得我們在忙。櫥窗的板子不要下。留聲機……有吧?沒有?我買來,唱片我來配,還要買播音的設備,接好線路。要不停地放唱片,忙開張要有開張的熱鬧……”

顧長亭邊走邊點頭,邊“嗯,嗯,好的……”心里卻笑開了花,罵道:徐先生的徒弟,真是一個賽一個地真把飯碗當飯碗看待。你看,人還沒上工,魂就在店里了!

“有理打得爺”

丑娃劉森峰答應三天后到“一壺春”上工。顧長亭也趁他來之前做了一些準備工作。頂要緊的大事,當然是讓蔡仁杰“過考”,當著全店把作坊里的制茶工具(就是平常說的“家業”)講一遍。

這是明知道答案卻不能免考的考試。大管事蔡先生想借顧長亭外行開店的機會,把他那個好侄兒往上拔一下,殊不知顧長亭對茶葉業外行,對生意場不外行啊,在接下老鋪子以后,在籌備開張的這些日子里,他在日常的話語交流中總會問到一些事情吧。尤其是蔡先生一直和蔡仁杰待在樓上作坊“補火”,老員工哪有不背后“嚼牙巴骨”嚼幾句的呢。顧長亭把這些閑言碎語加到一起,就曉得“一壺春”開張之前第一件大事就是要把蔡仁杰從“收拾貨”的位置上換下來。

根據這幾天的觀察,顧長亭料定蔡仁杰經不住這一考。盡管他選擇了最簡單的“考題”,當著全店把作坊制茶的“家業”(就是工具)講清楚,蔡仁杰缺少聰明,人又懶,靠這十幾天現補恐怕那一二十種家業的名字都叫不全。

你連制貨的“家業”都認不全,你在作坊里當個什么老大?

既然如此,我就不必多費唇舌再去說蔡仁杰“過考”了。反正是,考了,多數都答不好,火不大,還是“烤”糊了!

這時的顧長亭突然像是自己做錯了事樣的,對蔡仁杰說:“小蔡先生啊,你還是對作坊里的事不熟,那就先去站柜臺吧。以后得空跟老蔡先生好好學。”

顧長亭明知道再怎么把話緩和著說,這話還是得罪人,但他還是要由他嘴里說出來。

因為他曉得,即將來掌作制貨的丑娃劉森峰,是他特聘來替代蔡仁杰的,他到“一壺春”本身就得罪了蔡氏叔侄。所以顧長亭必須趕在丑娃上工之前把這番話說出來,為丑娃的“出臺亮相”收拾好臺面,不留絆腳的磚頭瓦塊。

丑娃認認真真地準備了三天,在約定的日子,踩準了鋪面開門營業的點,到了“一壺春”門口。

“一壺春”店門大開。只有彈簧門兩邊的櫥窗還上著板子。這是告訴四鄰和路人,“本店尚未營業,開門籌備開張”。

店門內,柜臺內外,人們各自忙著。

丑娃——劉森峰出現了。

他對著“一壺春”的門,亮了相。亮給他將來的同事們。

這個相,亮得脆。杭州小紡綢的白色褲褂,黑色沖心呢圓口布鞋,人一動,飄逸的衣袂輕撩起一陣悠悠的涼風。在門前一站,那“飛機頭”下的一張臉,直對大家笑著:

“您家們早啊。”

一看哪,里頭的人他都認得!

他不是那種在一家鋪子學徒就在那家鋪子當“先生”,一直干到死還當先生的角色,他從學徒就蘊藏了許多往上走,甚至當老板的機會,但是他只圖痛快瀟灑,只愿意當作坊老大。所以他被這家請那家借,攢下的都是人情,都是熟人。所以他一亮相,“一壺春”這只“壺”就開了鍋,所有人望著他,各自喊著:

“喲,丑娃!”

“喲,劉管事!”

“劉先生!”

“嗨,老大!”

在一片喊聲中,他一邁腿上臺階,跨過鐵柵子的滑道,站到了柜臺邊。這一站定,就看到了蔡管事。老先生站在柜臺內,背對柜臺外,往擺貨品的山架子旁邊一個一個地抹著裝“細貨”的鑌鐵茶盒子。

丑娃不敢怠慢,兩步走到柜臺邊,先對蔡先生喊道:“蔡伯伯!”

這是順著他師父,“云鶴軒”老板徐繼文在業內的地位叫的,而且一直都是這樣叫。等蔡管事車過了身子,他更是往后退了一步,立正身軀,深深地一躬九十度,接著還追加了一聲喊:

“蔡伯伯!”

這意思當然是武漢人形容的“抱小面”——你老人家是我師父平輩的朋友,我們是父一輩子一輩的交情。

可是人家蔡管事認為你是來奪他侄兒飯碗的,不但不買賬,而且還要找事,挑刺。沒得毛病也要找點毛病,把點辣湯辣水給丑娃喝。他把劉丑從頭到腳打量一通,“不敢當,不敢當!劉先生今天穿戴得像個戲子,你是要在哪個園子開戲呀?”

顧長亭一聽,就多少有點瞧不起他了。我把話說得那么清楚了,他有氣就沖我撒呀,這跟丑娃沒關系呀。哦,你“刨不了絲瓜刨瓠子”,不敢罵老板就罵同事?

顧長亭剛想開口,不料讓丑娃搶了先。看樣子,丑娃平靜得像沒聽出話里的刺來。丑娃說:“蔡伯伯,我今天是來上工的呀,我上工,不就該這樣穿戴嗎?”

蔡先生雖然還是冷冷的,但語氣卻平和多了:“哦?這樣穿戴又是個么講究呢?”

丑娃說:“這里的講究,我還真搞不清白。我只曉得這些講究都是您家蔡伯伯教給我們的,我們就依葫蘆畫瓢。”

蔡先生一聽心里一緊,暗罵道:“狗東西的好會吵架呀,老子罵他的,他八兩還半斤都還給老子了!”但一看丑娃的臉上,又不像是吵架舌罵神情,只有笑著問:“我什么時候還教這些東西給你呀?”

丑娃說,他剛學徒的時候,蔡先生已經是漢口茶葉業大名鼎鼎的大管事。有一回“云鶴軒”制貨時人手不夠,曾經把蔡先生請去幫了十天忙。丑娃說:“蔡伯伯那時候您家每天到云鶴軒來都是穿得齊齊楚楚,幾‘賣杠’啊:白小紡的香港衫、灰色派力斯西褲,不系皮帶,您家用的是西褲背帶。杠不杠!”

這一說,把蔡先生笑得滿臉開花。自己都覺得剛才懟丑娃有點不好意思:“哎,那日子我也年輕,也趕過一回時髦啊!”

丑娃也笑道:“您家在云鶴軒上十天,天天都是杠篩了。沒得兩三套行頭,哪里換得過來!”

這丑娃!不知是器量大還是會說話,一點沒動氣,就把蔡先生塞過來噎死人的一坨冷飯坨子又塞回蔡大管事的喉嚨管,倒把他那口氣急攻心的火痰塞得生生吞回肚里了。他轉顏為笑,接著衣裳的話題說:“我哪里舍得置辦兩三套行頭啊,也就是脫衣洗,等衣干,弄套把好衣裳裝門面!”

丑娃說:“伯伯您家還記得吧,有一天我問您家,蔡伯伯,我們六月天里打著赤膊制貨都嫌熱,您家怎么總是穿得‘杠篩了’?您家教給我說:我們茶葉鋪賣的貨品,都是人家買回去入口的,鋪子里的人穿得干凈,就是在給鋪子做招牌。您家的話,讓我受用了一輩子,一生都不敢忘記呀!”

蔡先生沉默了,一邊點頭一邊自語說:“哎,難怪同業前輩們都把劉先生你稱作‘少年翹楚’,原來你這般虛心向學。丑伢,你不丑啊!”

蔡先生感嘆之間,眼里竟閃著淚花。

寧食仙桃一口,不吃爛杏一筐

“一壺春”準備開張,敞開了店門,只將櫥窗護板上著,有意把店鋪開張的“風”放出去。這是做生意的戶頭都曉得的“開張廣告”。相干不相干的路人,差不多總會朝里瞄一眼。也免不了有隔著門打聲招呼“混熟人”的:“在忙啊您家!”

有幾個老人先先后后都是問的這句話:“幾時開張啊?早點知會一聲,讓我們沾點喜氣喲。”

這時,有四個女子嘻嘻哈哈地一路打聽“一壺春”茶莊,硬是問到了門口。一個頭發濃濃,眉眼細細的女人干脆對門里的人廣撒了一個問號:

“請問,您家們這里是一壺春茶葉鋪吧?”

這是丑娃劉森峰約來的四位擇茶女工。

那時的茶莊除了“西湖龍井”“君山白毫”“六安瓜片”“太平猴魁”這些強調名山名品的貨品用原產地原包裝的貨,其余的茶都是要本店焙制。店里制茶的頭一招就是把混在茶葉里的茶梗擇出來。所以大茶莊都會在制茶季節請一群女工,就在店堂的柜臺外搭起案板,兩排女裙釵對坐擇起來。這是一般大茶莊非有不可的風景。一般管事先生,收拾貨的作坊老大,都會認識幾個擇茶的好手。

“一壺春”茶莊開張,當然少不了這一道風景。劉森峰專司收拾貨一職,在上任前三天的準備工作中,就找到了擇茶女工中的高手招娣,讓她帶上三位同伴,今天到“一壺春”來認認門。那位問路的妹子,是跟招娣最要好的細毛。細毛問一壺春問到了一壺春,門里頭,自然有人答“是的……”

細毛一聽就回頭喊:“招娣招娣,他們說是的!”

就這兩句話的工夫,招娣已經到了門口,但她還像是站在河對岸喊人樣的,大呼著叫細毛:“那你問他們丑娃來了沒唦。”

這又是招娣又是丑娃的喊著,這鋪子里都熟啊,于是全店的人除了蔡氏叔侄之外,幾乎都車過身向著大門口了。

招娣自己說著話就大馬金刀地進了門,她不等細毛開口倒自己問了:“哎,你們的丑娃……”

兩個字剛出,劉森峰就站到最前面來了,招娣一見趕緊改口:“啊啊啊,劉劉劉先生劉先生。”

劉森峰一聽笑了:“嗨,嗨,招娣你沒看到吧,管事的蔡伯伯在里頭忙呢,快,快見蔡伯伯!”

招娣一招手,四個女工齊刷刷地站直了一打躬,一起喊:“蔡伯伯!”

蔡先生對丑娃有意見,對擇茶女工無仇怨呀,現在人家臉對臉地喊到頭上了,他當然要換一副笑臉往柜臺前頭迎了。誰知他那位侄兒蔡仁杰先生對別的事愚鈍,對男人和女人還是分得清清白白的。這時候他一步搶在蔡先生身前,正隔著柜臺“接住”這一聲“蔡伯伯”;

“哎!乖女子好大禮性!”

四個女工都認出了蔡仁杰,見他乘機占大家的便宜,便整齊劃一地對他喊道:“喲!苕貨!”

武漢話里“苕貨”,相當于北方話里的“傻子”,四川話里的“哈巴”,云南話里的“憨包”。

怎么四個人一起叫,會叫得這么齊呢?她們和他打交道打得多啊。這些擇茶女工是茶葉業的輔助工,臨時工,只要有手藝,就總有茶莊找她們。恰恰蔡先生給人家當管事還帶了個侄兒,侄兒又不給他長臉,所以他們在那里都干不長。他們轉場的鋪子多,這些女工到處幫工就總碰得到蔡先生叔侄二人。這位蔡仁杰正經本事一樣不行,在女工堆里“求”著廝混倒不糟蹋一次機會。這些女工跟他熟是熟,卻十分看不上,便異口同聲地賜給他這個名號:苕貨。多時沒見,蔡仁杰本想開個玩笑給自己長個臉,沒想到女人們還沒忘記他老人家的“雅號”,他一時惱羞成怒,脫口便開罵,突然記起來他叔叔的教育,于是一個“婊”字出口就轉了個彎,被他急切間改了詞兒:“表……你們的表現蠻不好呢!”

這個“急中生智”太出乎意料,全店的人,包括老板顧長亭都笑了。

蔡仁杰說話,幾曾有過這種“滿堂彩”似的效果?正得意間,卻發現丑娃劉森峰也在笑,不由得怒從心頭起,竟不管不顧地對著劉森峰罵道:

“笑么事笑?老子有你笑的?你‘夜壺里頭插蠟燭——像個尿(此時讀sei一聲)燈!’”

這一來笑聲立刻被切斷了,還真像白居易形容的“水泉冷澀弦凝結,凝結不通聲暫歇”!

蔡先生一看,不好!趕緊喝罵他的侄兒:“開不起玩笑就莫開!你占姑娘們的相因(便宜),充她們的伯伯就充得,她們讓你吃了虧就發惱,還好意思翻臉!”

好在這時又有兩撥人過來,一撥是電料行來裝擴音設備的,一撥是送唱片和留聲機的。一進門就說找丑娃。

劉森峰正好起身把他們的人安排妥帖,然后請顧長亭和蔡先生看留聲機和唱片。這是老板交辦的事情,東西買回來了請老板看這是規矩,請蔡先生一起看,是給面子,給的是一分人情,一分敬重。

偏偏這蔡先生一根筋,心里對丑娃過不去,就渾身擺滿了過不去。他認認真真把幾摞唱片上印的字一行行看完,然后像吃了黃連似的,把臉苦著說:

“嗯,你買得內行,唱片多,戶頭也多,高亭公司、百代公司、蓓開公司七七八八,怎么只有京戲,還多數是老生戲呢?漢正街緊挨著小河,小河通著四鄉八嶺,那些襄陽、天門、沔陽來的人不聽京戲怎么辦呢?”

劉森峰連忙回道:“管事的您家說得對。您家說的這些,您家前幾年都教給我了的,我還記得。今天這些唱片,是我在一家大鋪子定的,我還在別的鋪子定了漢戲、楚戲、歌曲,還有《洋人打哈哈》……”

蔡先生是因為侄兒的事,才把丑娃當敵手看的。好容易有個卡對方一下的機會,哪會放過呢,他不依不饒地說:“京戲還是買多了,老生尤其買多了!”

丑娃還是一臉笑:“蔡伯伯,那好辦那好辦!我請您家掌眼,當然會聽您家的!您家把鋪子要用的留下,把不合用的交給我。反正我喜歡戲,我留下,我出錢。”

蔡先生反倒被這話嗆住了:“哎哎,我也不是這個意思……”

顧長亭覺得蔡先生有些過分,但話卻接他的話茬說:“蔡先生說得對,我要你置辦這些東西,就是要你去當家拿主意的。買對買錯都該我出錢。如果出了錯就讓賠錢,以后誰還敢為鋪里當家辦事啊?”

老板自己把肩膀遞過來扛分量,蔡先生只好連連點頭,還要倒過來教育丑娃幾句:“是的是的!丑娃你有福啊,這是顧先生的肚量大呀,你曉不曉得!”

顧長亭是幾明白的人?見蔡管事說得平和了,立刻就往老先生臉上“擦粉”了:“劉先生,蔡先生掌眼,真沒漏一點湯湯水水的。你給蔡先生說下子,漢戲楚戲名角的唱片,都有哪些人的?”

丑娃就一口氣報了七八個人的名字,漢戲的余洪元、吳天寶,楚劇的沈云陔、李百川……顧長亭到這時就讓他打住了:“好好好,我們放心了。丑娃,你莫怪,我們讓你辦事,辦完了還要挑三揀四,我們啊,只為了做得比別家鋪子高一著:漢口人站在別家門口,是人家放么片子他聽么片子,到我們門口呢,應該是他想聽么片子我們有么片子!”

眼見得柜臺里越說越平和,那這“一壺春”就該平平和和各司各職干活啊,誰知從后頭廚房里跑出了范師傅,一出來就對著蔡先生喊:

“管事的,您家把您家的蔡仁杰管下子好不好?”說著動手要去拉蔡先生的袖子。蔡先生一揚胳膊讓過了,惱火地吼道:“哎,怎么光是告蔡仁杰的?當真是‘人背時,運氣低,站在矮處人人欺?’這也蔡仁杰,那也蔡仁杰,蔡仁杰頭上長了花,好看些?”

范師傅被說毛了,抗聲道:“蔡先生您家是大管事,有板眼,我們都敬重您家。可是我們都看不上你這個毛病:您帶著您侄兒討生活,你就好好管下子他唦,你怎么就那樣護他的短呢?”

蔡先生急了:“我管他,我天天罵他打他,我把他殺了他!”

范師傅被他氣得笑了:“蔡先生啊,你堂堂的大管事,你的親侄幾不成形你未必不曉得?”

范師傅一笑還笑冷靜了。他告訴蔡先生,大家忙得團團轉的時候,剛來的女工有兩個人想上廁所,因為是生地方,另兩個人就跟著去了。哪曉得蔡仁杰也跟去了。先是不停地找話說,見人家不理他,他就上了手段:從口袋里掏出了一個破破爛爛的紙包,從里頭抓出了幾塊糖,幾塊四方四正的薄荷糖,往站在廁所門口的三個女工手上塞。這女人們是來上廁所的伙伴,哪個會一邊聞臭一邊吃糖呢?他卻又塞又催:“吃唦!吃唦,這是我早晨出去買來給你們的。”

嚇得兩個女工拔腳就跑了。剩下的招娣是等廁所的,而她又是女工中長得最好看的,蔡仁杰就干脆將一塊糖直接朝她嘴里塞!

招娣一急,一把打掉了薄荷糖。這可是比打了蔡仁杰的爹還厲害的事。蔡仁杰就跟男人打架一樣,一伸手就朝對方衣領抓去。手一伸突然改變主意,變成雙手齊出,直接奔了胸口,將招娣一下子按到了墻邊!

這電光火石之變,惹毛了范師傅,一下沒停地就跑出來找蔡管事了。

蔡管事一聽這才慌了,顧長亭卻比他矯健,兩步就出了柜臺。三步就到了過道口,從過道穿廚房,到了最后面的過道。一看哪,蔡仁杰一只手還按在招娣胸口,將她逼在墻邊,另一只手卻抓牢了招娣的兩只手。但他臉上卻有幾道被指甲抓出的血印。兩個人就這么僵著。只有招娣的嘴沒閑,低低地罵道:

“狗流氓!流氓東西……”

看樣子是反抗得氣盡力微了。

最先過來的顧長亭看到這場面急忙停住腳,身子打橫,把蔡先生讓到了前面。蔡先生穿出廚房一到廁所邊突然一下子大徹大悟,一抖手就給了侄兒一個大嘴巴,十分冷靜地說:

“蔡仁杰!我是‘一壺春’的管事蔡文白,憑你近幾日種種劣跡和你執業的本事,你不適合在本店就職。本管事現在呈請顧先生,將你予以辭退。”又在人群里找管賬的李先生:“李先生給他算清工薪,讓他明天走人!”

這一下,全店的人都驚呆了:蔡先生對侄兒一直是護著的,為什么突然不護了,還當眾像甩渣子樣把他給甩了呢?

蔡仁杰走了,沒人知道他的后話。蔡管事留下來了,卻一直悶悶不樂。鋪子開張后一直都忙,也沒人去談這事。一次看戲,丑娃向顧長亭提議,把蔡先生也請去。散戲后三人一起喝小酒,酒至微醺時顧長亭玩笑似地問蔡先生,從前那么護侄兒,到最后是說開除就開除?蔡先生只回了一句:“我忍了太久了!”

隔了半年,蔡先生突然在鋪子附近的巷子里租了房子,從鄉下把老伴接到了漢口。后來子女到漢口成了家,就再沒回過老家。鄉下的老宅、田地一并都送給了蔡仁杰母子,還是“聊報兄嫂之恩”。

日后,還是有老人想不過來,問他為什么替侄兒扛天扛地扛了半生,突然就不扛了。他說:“我侄兒是人,老板顧先生就不是人?他一個鋪子扛著我們十幾家人的生活,顧先生就不要人扛嗎?”別人問他:那不是把你侄兒一家得罪了?

蔡先生苦笑一聲:“天下事是一個理:一升米養恩人,一斗米養仇人。誰叫我遇到了呢。”

【何祚歡,著名漢派評書表演藝術家,第二批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項目湖北評書代表性傳承人,國家一級演員,2022年當選“中國非遺年度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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