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酒飄香的河谷
這片土地我至少穿行過六次,如果不算夢中路過的話。
上個世紀八十年代中期,部隊赴西南邊境執行重大任務,軍列過了長江就開始爬坡,感覺離天空越來越近了。從車窗向外眺望,看見的是一塵不染的天空和山坡上的牛羊,還有顏色深沉的木樓竹寨,以及服裝各異的少數民族同胞。那時候內心充滿了好奇,關于土地,關于人們,關于生活。
在此后的幾十年里,參加各類活動,先后五次來到這里。沿著一條河的兩岸,來回穿梭,從此岸眺望彼岸,在彼岸想象此岸。汽車在岸上行駛,目光在河面流連,思緒卻在顛簸中逆流而上。
這條河有太多的故事。在過去的歲月里,因為高山遮蔽交通不便,兩岸的黎民,在“七山二水一分田”的惡劣環境里生息,依然把這片貧瘠的土地侍弄得有聲有色有滋有味。
苦難釀造智慧,貧窮激活靈感。不知道是誰最先發現,赤水河的水質、河岸的作物、河面的空氣和陽光適合釀酒,據說這里的微生物群有極強的生命力,而且已經形成良性循環,一草一木枝葉上都滾動著酒香,包括巖石和苔蘚。
從嘗試到民間酒廠遍布兩岸、蔓延幾百公里,也許用了一千年,也許用了一萬年,歲月之手和百姓之手上下呼應,終于把這條蜿蜒崎嶇的山谷打造成一條美酒河。怪石嶙峋的河岸大大小小的酒城星羅棋布,茅臺、五糧液、董酒、習酒、郎酒、潭酒、懷酒、摘要酒、赤水酒、望驛臺酒……就算擎著放大鏡,目光把地球儀耕耘一百個來回,你也很難找到,在全世界范圍內還有哪一塊地方、哪一條河流、哪兩邊河岸,會有這么密集的美酒品牌。
一方水土釀一方酒,一方美酒養一方人。昔日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貧困山民成了產業工人。今天的赤水河岸已經看不到纖夫裸露著艱辛的脊背,而洋溢著美好生活的詩意。
重新打量赤水河,這條來自大山植被涵養的河流,時而湍急,時而平緩,清澈處一覽無余,豐水期泥沙俱下,千回百轉在群峰溝壑,末梢神經和毛細血管根植于土地的心臟。每一次水高水低,每一朵浪花,每一道漣漪,都攜帶著故事,關于生存、抗爭、進步、審美、詩歌……
重要的是,在這條河面上,還流淌著紅軍四渡赤水的故事。同赤水河岸密集的美酒品牌相似,在中國革命戰爭的雄闊歷史進程中,在同一條河流,在短暫的時間段里,四次穿梭,用時間換取空間,再用空間換取時間,出其不意,攻其不備,堪稱世界戰爭史上絕無僅有的奇跡。
站在赤水河岸,聆聽當年的故事,仿佛看見,在那個年代,指揮那場戰爭的領袖,用他那揮斥方遒的大手,把緊追不舍的敵人跳蚤般地抖到深山的皺褶里。在越來越精致、越來越科學的釀酒配方里,增加了紅色故事這一味原料,酒的精神屬性就發生了深刻的變化,酒中有詩。
曾聽人說,酒這種東西,源于藥用,我不清楚這種說法的依據,不知道有沒有科學道理,但是我不排斥這種說法。把酒當藥,既有生理需求的判斷,也有精神需求的判斷。而隨著人類文明的進步和生活質量的提高,酒同情感的聯系越來越密切,甚至可以說,酒是情感的表演舞臺,也是情感的排練場。
三年前的秋天,在貴州省金沙縣,朋友特意安排我們參觀原料生產地,撲面而來的是一片紅色的海洋,下午的陽光落在累累的高粱穗上,溢金流彩。那個場景,幾乎把我驚呆了,世界上還有這么大的高粱地,在并不遼闊的云貴川的山谷里,就像萬卷長詩鋪排在藍天白云的下面,二十萬畝高粱二十萬行詩句,多么壯觀。這不是非洲的高粱,也不是中國東北的高粱,這是赤水河畔的特有的紅櫻子糯高粱,那是釀酒的最佳原料。
至今仍然記得,在密密匝匝高粱穗的簇擁下,在一塊地埂上,著名作家高洪波感嘆道,不要以為酒是無色的,那無色的液體里面,蘊含著這個世界上最美的色彩,那是生命的顏色,是詩的顏色,只有詩人才能看得見。
此后很長一段時間,我的腦海里時常會浮現金沙縣的那片高粱地,浮現那個下午懸掛在頭頂的陽光,浮現那些載歌載舞的高粱穗和一望無際的田野,還有洪波兄站在田野間發表的感言。好像我也有點開竅了,對酒和詩有了新的認識。
去年夏天,在古藺的一次文學活動中,我們參觀了聳立在山谷里的巨大的儲酒罐,聽某企業講解員介紹該廠歷史、產品工藝、特色和生產流程,仿佛看見一粒高粱、一滴水在時空中相向而行,在赤水河畔相遇,在山谷的風雨中緊緊依偎,裂變出五顏六色的云、若隱若現的霧,最終成了一滴酒,然后是一瓶酒、一箱酒、一車酒、一河酒,越過長江、越過海洋,流向遠方,流向世界。
那個引領我們參觀的云南女孩,邁著自信的步伐,如數家珍地向我們推介她所在的企業。她用詩一樣的語言告訴我們,在這里,無論是人,還是酒,都在經歷著深刻的蛻變?!澳芟蚴澜缯故竞恿髦溃v述一杯美酒背后凝聚的天地精華與世代匠心,這份工作帶給我深深的自豪感和使命感。我不僅僅是在工作,更是在參與一份重要文化的傳承。”
這個孩子名叫李知栩。這次采風活動,我們還采訪了該酒廠的制曲師、品酒師、質檢師,在我們接觸的人中,有這樣自豪感和幸福感的何止李知栩,那些入廠不久的大學生,活躍在酒廠的各個崗位上,像辛勤的小蜜蜂。
后來知道,這家企業同中國文學關系密切,連續多年舉辦過文學獎、小說筆會、詩歌創作會,多次參與、支持中國作家協會的重大頒獎典禮。這么多年,可以說同中國文學并肩前行風雨同舟。
在筆會座談會上,我表達了這樣的觀點,寫作與釀酒有異曲同工之妙。釀酒的第一步是獲取優質的原材料,寫作同樣需要作家深入生活、根朝下扎,從遼闊的生活中提煉鮮活的原料,進行藝術加工、加熱,注入真情。一瓶好酒的誕生需要經過順天應時、一絲不茍的釀造工序,需要經歷光陰的淬煉。好的作品同樣需要孜孜以求、精益求精的構思打磨,需要經歷時間的沉潛。我們用文字窖藏百態,用記憶發酵故事,一部好的作品就是一杯美酒。
酒是無字的詩,詩是有字的酒。在赤水河,酒釀造了詩,詩錘煉了酒。酒里多了一味詩韻,詩里多了一道酒醇。
我們的生活,詩酒同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