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2025年第5期 | 鐘求是:東京的夜(節選)
成田機場的規模本來就大,一堆人出關又不夠利索,所以從走下飛機到坐上大車,花了一個小時。一看時間,已是晚上十點——原來手機自動調快了一個小時。一頭黃發的女導游提示說,這個機場離咱們住地真是不近呢,車程還得一個小時。
時間有點惱人,但大家的興致沒有被壓住。一部分人抻直脖子看窗外的燈景,一部分人剛換上新的手機流量卡,忙著向國內發去已到東京的消息。又過一會兒,車廂里有人開始搭話,聲音中散發著初來乍到的新鮮勁兒。他們講的都是杭州話。
相列沒有一點兒興奮,可也做不到平靜。他沉吟一下,在手機微信里找出相琳的頭像,送去一句:我到了。過了三二分鐘,對方回來一句:哥,知道了,咱們明晚見。
第二天晚上見面,這是事先約好的。半個月前,相列在溫州報了這個從杭州出發的旅游團,為的是避開希望避開的耳目,讓倆人的這回碰頭減少風險。因為他是第一次到東京,妹妹建議他白天跟著導游行走,把該看的看了,到了晚上再找個借口脫團出來。
相列轉過腦袋往車外瞧,遠處零散的燈光在窗玻璃上流動,有點跳有點飄,反襯出夜色的暗淡不清,就像妹妹這些年的面目。看來東京的遠郊也沒那么好,至少躲在昏黑中沒啥特別的。他收回目光,閉上眼睛要小睡一會兒。周邊的說話聲變輕了,嘀嘀咕咕的,好在一句也聽不懂。漸漸地他腦子暗下來,迷迷糊糊算是睡著了。
睡眠能讓時間過得快一些。似乎只過了片刻,導游的聲音已經響起:快到了哈,大家精神起來。隨后她拉開嗓子,把入住的注意事項和次日的游程安排說了一遍。
又過幾分鐘,大巴終于停在一幢大樓跟前。大家下車取了行李,擁擠著坐電梯上到十六層——這里才是賓館的接待大廳。很快每個人(或兩人組)都拿到一把房間鑰匙,又坐電梯上到二十層或者二十一層。在這個過程中,也許有人會記起在國內聽到的傳說。傳說里說,日本的賓館干凈但窄小。傳說還說,日本的房間沒有熱水可喝。而進了房間,情況比傳說中的要好一些——屋子不算太小,而且柜子里還放著一只電水壺。
相列燒水泡了一杯茶,然后打開箱子把衣物取出來,進衛生間沖了個澡。完了他坐在床上,點開Google Maps研究一下:眼下所住的位置在東京城南的東品川四丁目。手機屏幕上還顯示,住處旁邊便是一條河流,往外一點則是東京灣了。
相列起身走到窗邊,不遠處真的就是一個挺大的碼頭,挨著碼頭的是一條長長的水域,再遠一些,應該就是河流和海水交匯之處了。在這個點兒,碼頭上仍亮著一團團的燈光。當然啦,一些燈光也掉到了旁邊的水面上。
第二天一早相列就醒來了,默想一會兒,便起來洗漱一遍,又去餐廳吃了一頓中西混雜的早餐。到了八時半,他跟著導游的小藍旗,上了一輛旅游大巴。
這一天的游點是澀谷、皇居、新宿什么的。他心神有點不穩,看得就有些潦草,反正眼睛里都是公園、雕像、宮殿和橫七豎八的街道。對了,時常還撞見臨時穿上和服的年輕女游客,她們的彩色衣服因為與旅游鞋的搭配而顯得很不正宗。
好不容易挨到傍晚,一天的打卡旅游終于收工。一隊人馬在新宿的一家中餐館歇腳用飯。相列跟導游請了假,然后步行十分鐘找到一個街口標識——街口矗著挺藝術的紅色拱門,上方標有“歌舞伎町一番街”。正因為這一行字特別醒目,相琳才安排在此處碰面。怕他糊涂迷路,她還在微信里發來一張街景照片。
現在相列拿著手機對了對照片,確定沒有差錯,便站在路旁等著。這兒顯然是個喧鬧的地方,許多男女在他眼前走過,幾乎身子跟著身子。他不知道在人群之中,自己能不能一眼把妹妹認出來。時間是會傷人的,什么意外的事都能發生。他又抬起腦袋,研究似的盯著拱門上方——怎么說呢,反正“歌舞伎町”這四個字讓他覺得怪怪的,同時心里滲出隱隱的擔憂。
是呀,相琳似乎從來不肯讓人省心,從來不肯。十一年前的某一天,相琳突然消失了,就像俗語所說“一只斷線風箏跑出了視線”,誰也不知道她的去向。后來有零碎的聲音遞過來,說她去了歐洲,又說她去了加拿大。有一次,還有一個輾轉過來的消息,說某人在荷蘭阿姆斯特丹的街頭看見過她。母親聽到這些傳聞就生氣得嘴巴抖動,說這敗家子不管在哪兒,啥時要是見著了,我給她兩巴掌,不不,給她三巴掌。但隨著時間的不斷流失,有關相琳的模糊消息也越來越少,母親打巴掌的念頭似乎永遠無法兌現了。直到一個半月前,相列看到一個加微信的提示,通過之后搭幾句話,他忽然明白對方就是相琳,雖然她隱身成一只“夜空”頭像。相琳當時收著情緒,只暗語似的說了一句自己現在在日本,之后就不吭聲不回話了。又隔了幾天,她才重新在微信里出現,讓他來一趟日本見個面。相列明白,妹妹有許多話要說,但說話的地點不能在手機上,也不能在國內的什么地方……
相列正這么想著,手機“嘟”了一聲。摁開一看,是相琳的兩個字:到了。他抬頭左右掃一眼,周圍全是陌生的身影。他趕緊往前走了幾步,讓自己的身形更顯眼一些。
他的移動是有效的。很快他的肩膀被拍了一下,剛要回身,腰部又被兩只手臂繞住了,同時響起久違了的笑聲:“哥,你肚子胖多了。”相列心里一抖,掙脫身子轉過腦袋,看到了一張笑臉——嗯嗯,這張笑臉是屬于妹妹的。他大著眼睛,同時擠出一些笑意。相琳說:“哥,你這是高興還是吃驚……我變化特別大嗎?”相列再打量一下妹妹,她身體沒有添胖,但似乎從苗條變成了干瘦,臉上也憔悴不少,嘴角多了明顯的紋線。相列說:“十多年了,變化是正常的,但我還是能一眼把你認出來。”相琳說:“吹牛吧,剛才我都從你眼前走過去了。”相列說:“是嗎?這兒有點亂,人太多了……你是從這條街里走出來的嗎?”相琳說:“不是呀,我坐了好一會兒地鐵過來的。”相列說:“噢噢,我以為你在這兒做事呢。”他抬手指了指上方的“歌舞伎町一番街”標牌。相琳瞪了相列一眼,笑著說:“哥,你想哪兒去了。我這個年齡能在這兒做事嗎?想得倒美!”相列松一松心,不吭聲了。相琳說:“這兒附近有好幾條美食街,我在網上找了找,特地訂了一家自助餐館。”說著拉了一下相列的胳膊,拉著他往前走。
七八分鐘后,兩個人在旁邊一條小街里找到餐館,上了二樓進入一個包廂。包廂實在很小,一張小桌兩把椅子,不過倒是方便聊話。相琳看著自助菜單點了幾樣東西,又問相列喝點兒什么。相列說:“隨便吧,來杯茶水就行。”相琳說:“喝點酒吧,不喝白不喝,反正每人四千日元。”相列說:“四千日元是多少人民幣?”相琳說:“差不多兩百元。”相列點點頭說:“我也算出來了……那來瓶清酒吧。”
不一會兒,幾盤壽司和肉餅魚片上來了,一壺清酒也跟著到了桌上。相琳給兩只杯子加了酒。相列取過杯子徑自喝了一口,又悶聲拿起筷子吃了幾口。相琳明白對話的時點到了,就收一收身子等哥哥開腔。
相列咽下東西把嘴巴清空了,然后慢慢地說:“那么多年過去,想不到咱們倆是以這樣的方式見面。”相琳“嗯”了一聲說:“這是沒辦法的辦法。”相列說:“這些天我老睡不好覺,有時候半夜就會醒來。”相琳說:“我知道我知道,我就知道哥是最疼我的。”相列說:“疼個屁!要疼的應該是你的臉!”相琳嘴巴一動,沒發出聲音。相列說:“今天見了面,我得打你兩個巴掌,不,三個巴掌!”停一停又說:“這是阿媽說的,我應該替她扇你!”相琳不敢吭聲,但還是問了一句:“阿媽還好嗎?”相列說:“先別講阿媽,她沒被你氣死就謝天謝地啦。”
相琳低了頭,目光掉到杯子里。杯子很小,她捏住往嘴里一甩,一杯酒全到了口中。她給杯子倒上,舉到唇邊一嘬,又喝盡了。對她來說,此時嘴里的清酒只是水,而水又是苦澀的,就像十一年前的心境。
那時候的相琳比現在年輕許多,身條也柔軟許多。柔軟是因為沒有生過孩子,結婚十年,她肚子不尷不尬地空置著。柔軟還因為喜歡跳舞,那會兒她已跟著老師上了兩年舞蹈課,一周兩次很是心爽。不爽的是,自打上班多年的國有老牌賓館下崗后,她成了自由人,空閑時間太多,而手里的錢太少。她在社會上東張一下西望一下,看中了民間借貸公司。那會兒整個溫州城紅光滿面,又是開廠又是炒房,到處需要資金,借貸的事像下館子一樣平常。相琳借著自己做賓館大堂經理攢的人脈,打通了一條賺錢路徑:替一家借貸公司拉攏存款,收取中介利差,即把別人的錢存入公司后,公司每月支付一厘八利息,她取零點二,錢主得一厘六。這種事現在覺得挺妖的,但在當時也不算稀奇。當然相琳并不是輕率之人,出手之前多次探聽多次驗證,弄明白這借貸公司的背景是一家礦業公司,并且在溫州和山西都握有面積不小的征地,家底挺厚實的。她先取出銀行的部分存款去試水,結果每月五號都會有一筆可觀的利息準時抵達,暖和著她的手。是呀,人民幣是一種溫暖的東西。
相琳開始大干了。她把自家的大部分錢投放進去,又提著精神去游說親友。這時的她是誠懇的貼心的,真的想為別人開路賺錢,如果說有私念,也只是留點兒比例不多的中間勞務費。所以在別人的眼睛里,她話語扎實,不含虛假,而比銀行高得多的利息確實是誘人的。沒有多久,她的努力奏效了,業績一步步擴展開來,其中有舅舅表兄的錢,也有同學朋友的錢。哥哥相列因為開著一家茶具用品店,要有資金周轉,她倒沒想到開口。但相列跟她吃了幾次飯后,主動說手頭有一筆閑錢,躺在銀行里縮頭縮腦的,還不如放出去養胖一些。相琳知道哥哥所說的閑錢是守衛家庭的備用金,應付意外急事的,所以不免有些猶豫。相列說,正是備用金才需要擴大,我想了好幾天啦,月息一厘六就是年息一分九二,比銀行強得太多了。相琳心里就想,算得不對我讓你,你是我哥呀,你那份二厘我就不收了。
相比之下,舞蹈老師交托的錢款更多。舞蹈老師名叫吳柳湘,原為一個歌舞團的骨干演員,專業高拔,聲名震耳,是本地舞蹈界的當紅人物。后歌舞團改制解散,加上年齡又漸大,她只好收兵回家。沉默了一段時間,她出山開辦社會舞蹈班,主要招收鄙視廣場舞的精致中年女子。相琳就是這時投靠吳老師的,跟學了兩年,體形變好了,情感也變深了。她小時候有過模糊的舞蹈夢,不過早丟在地上了,如今重新拾起來,心里有一種重返舊夢的快活。所以在班上,她對吳老師最親近,吳老師也將她視為近身弟子,倆人甚至會講些親昵的內心私話。那些日子,相琳就跟吳老師說了一些心里話,展望了未來養老的場景,分析了投錢獲息的好處。老師被說動了,決定參與其中。這種參與也是一步一步漸進的,先掏出一部分錢試探,一看情況良好,又從銀行取出了大部分存款。不僅如此,吳老師有一天跟別的學生私下說起這事兒,那學生也起了興趣,拿出一筆錢交給老師,只不過月息已被老師悄悄減去零點二厘,成了一厘四——這一招是相琳教給老師的,她認為老師應該得一份中間介紹費。按此模式擴展開來,半年以后,吳老師轉交到相琳手里的錢已有好幾筆了。
當然當然,后來的事誰都知道了。先是個別借貸公司撐不住塌掉,不安氣息開始在城里游走,隨后一個接一個借貸平臺爆雷。那些天呀,相琳晚上沒法好好睡覺,白天則不停電話追問不停自我安撫,好不容易在焦慮中等來了下個月的五號,結果利息的短信沒有出現。相琳崩潰了,完全崩潰了。不摁計算器她也知道,此時自己經手投入的錢款已達八百多萬,其中包括自己的八十萬,哥哥相列的一百萬,吳老師的三百四十萬。
不用說,之后的一段日子是黑色的,各種追討各種糾纏各種掙扎,反正各種臭大糞似的滋味都讓相琳嘗到了。在此期間,她與丈夫偷偷離了婚,把房子讓給了對方——她對丈夫的情感早變淡了,而且在賺取利差這件事上,丈夫沒有直接參與,那就放開他吧。好在沒有孩子,這種分手是相對容易的。
在中彈似的亂境中,相琳給自己解壓的辦法就是暴食。她躲在一個小賓館里,每天吃一堆東西。只有吃肉吃魚吃零食的時候,她的喉嚨才沒那么緊,身體也沒那么緊。沒過多久,她的細腰不見了,胳膊和腿也變粗了。有時照一照鏡子,她就恨恨地想,胖吧胖吧,要是胖成一張大肥臉,出了門別人認不得才好呢。
但真的不想讓周邊的眼睛認出來,只有去遠的地方。她東碰西撞,暗中尋找出走的道路。終于有一天,她拿到了去荷蘭的旅游簽證。又過幾天,她獨自一人悄悄離開溫州,在上海登上了去阿姆斯特丹的航班。一年后,她在荷蘭也待不下去了,又花錢通過中介公司轉到了日本。掰著手指算一下,她到東京是在初春,至今已有十年加一個月了。
此刻坐在這里,相琳多么不愿意回想以前的事情,但對著哥哥憤怒的眼睛,又是無法躲開心里那一段黑暗的。她抬起腦袋,小著聲音說:“哥,你怎么罵我怎么打我都沒關系……我這回跟你見面,就是讓你罵讓你打的。”相列“哼”了一聲說:“那會兒我算是小瞧你啦,想不到你有這么大能耐,闖了大禍還能跑掉。”相琳說:“雖然跑出去了,但那些年我很苦。”相列沉默一下,說:“聽說你先去了荷蘭?”相琳說:“嗯,那邊有好多家溫州人開的餐館,我就留下來打黑工,這兒干十天那兒做半月,反正就是洗碗幫廚什么的……唉,每天洗掉的盤碗有一座山,兩只手掌都禿嚕起皮了。”停一停又說:“這還不是重點,重點是打黑工不可以的,餐館老板和我都怕。餐館老板怕被罰款,我怕逮住了送回國。”相列說:“什么送回國,是遣送回國。”相琳說:“所以想來想去,就設法找到一家中介,費些周折給辦到了日本。”相列說:“辦到日本這么容易?”相琳說:“當然不容易,所以說費了周折嘛……但花了錢中介總歸有辦法,他們辦的是一種叫經營管理的簽證,就是名義上要開個公司。”相列說:“這么說,當時你還是帶出去了不少錢?”相琳搖頭說:“沒有沒有……哥,我很慘的。”
事實上,相琳出去時身上只有一些小錢,應付不了多少日子。在荷蘭打一年黑工攢的錢,連湯帶水地全交給中介公司才夠數。到東京后,不僅要找個住處,還得租間房子弄出小公司在運轉的模樣。那會兒真是發愁呀,因為身上已一無所有。好在也不是完全的一無所有,無名指上還有一只玉戒——這玉戒是兩年前高光時刻買的,算是值些錢。問題是她身條兒胖了,在荷蘭餐館打工雖然辛苦,但廚房里的面包肉腸沒能幫她瘦下來,此時手指一伸仍肉肉的,玉戒根本摘不下來。她一咬牙就餓自己,守住嘴巴不吃飯只喝水,再加上心情灰暗睡不好覺,八九天折騰下來照照鏡子,一張臉竟變尖了,戒指用沐浴露一泡也捋下來了。這一瘦呀,就再也沒胖回去。
當然這只是一個例子,受困時刻多著呢。最不能忘的,是在日本度過的第一個春節——日本人是不過春節的,可她從沒放棄這個節日。那時候她已假戲真做,借助小公司開展網上代購業務,就是利用日本的物品差價和免稅優勢,替國內的人代買照相機、化妝品、馬桶蓋什么的。但因為剛剛起步,日語又只會幾句,路子就無法走通,而公司賬本得轉動、房租得再交,不然簽證也許就續不上了。那幾日天氣很冷,她一個人待在十二樓的小出租屋里,心里也冷颼颼的。想一想以后的日子,覺得沒有一點兒亮光。她失眠一夜,第二天爬起床出門,買了一只骨灰盒回來。這只骨灰盒是木質的,刷了一層棕色亮漆,她看著挺滿意。除夕之夜,她吃了一頓自己做的簡單年飯,還喝了一些清酒。接著她把幾張日元和骨灰盒一起放在桌上,又寫好一張求助的條子揣在身上,然后等著午夜的到來——她計劃在增加一歲或者說湊夠四十歲后,爬上窗戶跳下去。不過由于清酒的作用,她等著等著睡著了。睡一會兒她醒來,點開手機看一眼時間,結果看到了公司平臺的一條業務提示。她進去細瞧一下,原來是一條求購信息:一位小伙子年底獎金到手了,想買一只LV包送給女友。在那一刻,她有些發愣,眼眶里慢慢滲出了淚水。是的,這一小筆突然而至的業務,把她從深坑里拉了出來。
相琳說著自己往事時,臉上像是平靜的,平靜中又藏著難堪。這時侍應生出現了,將一批新的菜物端上來,又把吃空的碟盤撤了下去。
相列呷一口酒,說:“你這些事聽上去挺不容易的,但并不勵志。”相琳說:“我知道,我這屬于報應。”相列說:“后來那只骨灰盒呢?扔了嗎?”相琳說:“花了錢的,干嗎扔呀?!我塞到床底下,也算是時時提醒自己。”相列說:“你這算是挺過來了,對吧?”頓一頓,相列提高了聲音說:“可是有人沒挺過來,譬如吳柳湘吳老師!”相琳臉上一縮,說:“我聽說了。”相列說:“吳老師是一個體面的人,沒法吵沒法鬧!”相琳咬了一下嘴唇,又說:“我聽說了。”這些年相琳讓自己躲在暗處,卻又不能不關注老家的事。據說吳老師扛不住心理壓力,氣神丟掉了,睡眠越來越不好,后來被送到精神科醫院治療了好些天。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相琳靠到床頭關了燈,在黑暗中待了很久很久。她無法想象老師是怎樣消化內心的恐惶,又是怎樣吞下對幾位學生的愧疚。
相列說:“還有我呢……你知道那些日子我是怎么熬過來的嗎?”相琳不吭聲,瞧著哥哥。相列說:“我交給你的是家里的壓箱錢,萬一茶具店開不下去,這筆錢是一條退路,可這條退路說沒就沒了。”相列又說:“這還不算,掉坑里的親戚朋友都知道我對你好,以為我暗中跟你有聯系,所以就沖著我來,跟我要跟我鬧。”相列嘴里重重吐出一口氣:“什么叫焦頭爛額?那會兒我就是!什么叫喪家之犬?那會兒我就是!好一段日子,我有家不敢回,你嫂子都差點跟我離婚了。”
相琳不吱聲地摁了呼鈴,再讓服務生送來一壺清酒。她給相列的杯子添了酒,然后才說:“哥,我知道很對不住你!這次為什么約你來東京見面?就是為了補償。”她揀起酒杯自飲一口,說:“我想先還你八十萬,嗯嗯,是人民幣八十萬。”相列靜默一下,說:“看來這些年,你還是賺錢了。”相琳說:“辛苦錢……一點點地攢,十年就攢了這么多。”相列說:“我也知道,一個人在東京打拼不容易。”相琳說:“我得吃飯,我得消費,我得交房租。”又說:“眼下代購越來越難賺錢了,所以我還兼了別的活兒……我不敢讓自己閑下來。”相列說:“我沒有說你賺得少,這些年你能挺過來,我是又難過又高興。”
相琳不接話了。這個晚上把該講的都講了,她心里安定了許多。她看了一眼手機,用餐時間快到了——這自助餐限時三小時呢。停一停,相列又提起話頭,意思是啥時去看一下她的住處。相琳說:“一個出租屋有啥好看的,再說我住上野那邊,也不算近哩。”相列說:“咱們還得待一起說說話吧,不能用一個晚上就打發掉我了。”相琳一笑說:“那就再給你一個晚上。”她解釋道,自己兼職就是在一家居酒屋做服務活兒,一周兩次,每次做到凌晨,但在晚上十點之后,店里會空閑一些。相琳說:“后天我在店里,白天你也跟著導游跑,晚上過來坐。”相列說:“后天晚上我過去,就一個人傻乎乎坐在那兒?”相琳說:“嘿嘿,你看著我干活呀……我會在你眼前跑來跑去。”
說過這些收尾的話,兩個人起身離開包廂,走出餐館來到街上。這一帶確是繁旺之地,到了這個時點,仍然人影眾多,燈光亮閃,仿佛才剛剛抵達熱鬧的高點。
相琳伴著相列走到地鐵站,買了票一起進去,又先把他送到站臺。現在相列知道,在東京坐出租車很貴,相當不劃算,而東京地鐵線恐怕是世界上最復雜的。相琳叮囑說:“車上有中文提示的,你別把自己走丟了。”
……
(節選自《十月》2025年第5期)
【作者簡介:鐘求是,浙江溫州人,現為浙江省作家協會副主席,一級作家。在《收獲》《人民文學》《十月》《當代》等刊物發表小說多篇,作品獲魯迅文學獎、十月文學獎、百花文學獎、林斤瀾短篇小說獎、金短篇小說獎等。出版長篇小說《零年代》《等待呼吸》,小說集《兩個人的電影》《謝雨的大學》《街上的耳朵》《地上的天空》《宇宙里的昆城》等多部。】


